江 戶 姬 傳
第一話
(02)
自從德川家康受封為征夷大將軍,正式建立江戶幕府開始,巍
峨美麗的江戶城在和平的空氣下孕育而成,經過一百多年,將軍一
職已傳至第八代。
在這期間,天皇大權旁落,偌大的天下盡由德川幕府所支配,
使得江戶城成為實際上的政治中心。
若自正門「大手門」進入,穿過重重城牆、石垣,即到達江戶
城的核心,本丸。
本丸分為本丸御殿與天守閣,而本丸御殿又區隔為表、中奧和
大奧三大部分,主要御殿的屋瓦皆以綠色銅葺修築而成,其他建物
則鋪以灰色瓦葺。
其中「表」是將軍接見家臣、大名、使者、舉行儀式、以及平
時官員們辦公的地方,由大大小小幾十個房間組合而成,以可活動
的襖障子作為分隔。
「丹下重文勒財一事的證據全在這裡,一字不漏。」揚了揚手
中的帳冊,七姬踩著輕快的腳步,走入芙蓉之間。
芙蓉之間位於「表」之內,為諸位奉行們的務公之所,由於天
時尚早,房內僅有一人。
「請忠相大人呈報將軍發落吧。」上揚的朱唇劃過燦然微笑,
七姬將帳本平放於地,推向前。
「能把罪證蒐集得如此充足,又進行得這麼俐落,除了妳七姬
還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
負責維護江戶治安與司法裁判的町奉行,大岡忠相,收下帳冊
,回以一笑。
「不久之後江戶城又會開始傳言,這次的事件能圓滿落幕究竟
是誰的功勞呢?」
已屆六十的大岡忠相是吉宗的左膀右臂,為人清廉公正,在吉
宗成為八代將軍的隔年即被授予町奉行的要職,是幕臣當中唯一知
道七姬真實身份之人,有時因應情勢需要,大岡忠相還會委託七姬
代為偵察,兩人在台面下已經合作過好幾次。
「就是。」宛如遇見知音般,七姬用力點了個頭,一副感慨萬
千,「果然只有忠相大人瞭解我的苦心,不像有人老是認為我為幕
府出生入死並非出自於高貴的情操,而是為了尋求生活的樂子。」
難道不是?安靜跪在廊下等候的真吾以眼神投去懷疑的一瞥。
「姬君 (公主),」眼見七姬大笑起身,似要離去,大岡忠相
忙喚住她,「這次妳立了大功,難道不謁見將軍大人,讓他引以為
榮,為妳高興一下嗎?」
十六年來,大岡忠相幾乎是看著七姬長大,對他而言,七姬就
像另一個女兒、甚至孫女一樣。
事實上,七姬本名德川千香離,「七」,自然是吉宗眾多女子
中的排名,母親是浮雲殿的服部奉子。
七姬身懷絕技,自小即深受這位母親的教導,雖然沒人親眼見
過七姬,但江戶早已繪聲繪影地流傳著她的事蹟,都說她不像一般
的公主,倒像將軍特別倚重的一名祕密御史,曾被她舉發過的案子
就有二十六個之多,很少有人不知道七姬的名號,至少,也聽過將
軍私下為她取的別稱:暗夜奉行。
對此大岡忠相一直百思不解,不明白將軍為何要讓親生女兒從
事如此危險的行動,兩人較之父女,實則更勝君臣,從小七姬便不
曾喚吉宗為「父上」,反而跟著其他人一樣皆尊稱他「上樣」(將
軍大人)。
「不用了。」轉向長廊的纖細身影微微一頓,七姬舉起雙手,
將兩扇紙門左右拉開,回過頭,爛漫春光似的笑容裡是一貫的飛揚
與自信,「知道將軍聽見這個消息後會很開心,對我即已足夠。」
就不知解決完這個案子,接下來要做什麼呢?她歪著俏臉思索。
雖說日子過得太順遂也沒什麼不好,不過偶而來點意外的波折
才叫作人生不是?
「既然這樣,那麼將軍大人託我轉交的東西,就請直接收下吧
。」大岡忠相拿出身旁的木箱,解開穗帶,取出裡頭的信件,遞給
她,「昨晚內侍們發現這封呈表時還嚇了一大跳,沒人知道它何時
被放在將軍大人的書案上。」
「咦?」一般呈表不是會透過侍者輾轉傳遞才送到將軍跟前嗎?
怎麼有人敢如此不敬,直接丟在桌上?
接過大岡忠相遞來的書表,七姬滿腹狐疑地展開,一看見裡頭
蒼勁有力、落拓不羈的字跡,她倒抽口氣,美眸倏瞠。
『清水御飛 拜見』。
信中只有短短六個大字,卻寫得再明白不過,使得她腦中的理
智瞬間轟一聲炸開,整個人活像撞了邪,僵在原地不動。
「算來你們也六年未見了,清水大人這回前來江戶城,姬君一
定也很高興吧?」
不,七姬張開小嘴,拿著書表的手抖了抖。
清水御飛,那個曾經整得她鬼哭神號、個性陰險又愛記恨的男
人已經來到江戶了?
§
「嗚嗚嗚,這次我死定了,真吾,你一定要救救我!」
自芙蓉之間退出,七姬一路呼天搶地抓著手下的袖子不放,哪
還有半點身為人家主子的自覺,最後真吾實在看不過去,強迫她冷
靜坐下。
「主子,妳好歹是個將軍家的姬君,請鎮定點,這副哭哭啼啼
的模樣能看嗎?」
之前懲凶除惡,面對再厲害的敵人都不怕了,現下也不過是清
水家的家督要來,又不是世界末日。
「那是你沒領教過我師父的恐怖。」七姬的聲音繼續抖抖抖,
雖然她是希望生活能多點波折,但可不是這種要命的橫禍呀!
「喔?主子什麼時候拜清水大人為師,屬下怎麼不知道?」
「因為我拜清水御飛為師,在你進城之前。」
那時候主僕兩人尚未相識。
「據說清水大人忍術高強,世間難有敵手,又因清水一族平日
隱而不出,少涉紛爭,在忍者流派中地位十分崇高,能拜世人稱頌
不已的清水大人為師應該是很榮耀的事,妳何必怕成這樣?」
聽到這樣的評價,七姬十分不以為然,食指在空中用力搖了搖。
「嘖嘖嘖,那是世人不懂內情。」
地位崇高?稱頌不已?呿,真是無知,她倒覺得跟清水御飛打
過交道後只會有兩種反應:想殺了他或殺了自己。
「聽主子的語氣,似乎對清水大人有諸多不滿。」
「你知道清水一族擅長的忍術是什麼嗎?」七姬反問。
每支忍者流派皆有其善用的術法,例如伊賀的分身術、空蟬術
,而七姬和真吾自奉子身上學到的是服部家的迷香和飛箭暗器。
「若屬下沒記錯,清水一族以『易容術』和『奪魂術』獨步天
下。」
一般說來,每位忍者或多或少都會一點易容術,以利從事偵察
、諜報和暗殺,但清水一族易容技巧之高超,甚至連親人也認不出
來,從小便不以真面目示人。
至於奪魂術則是一種非常另類的催眠法,清水一族不擅兵器,
投毒也不行,格鬥亦區居下風,但精神力量特別強大,能在瞬間催
眠對方的意志。
「這就對了,你看看,會使用『奪魂術』這種詭異又不光明的
手法,一聽就知道不是什麼名門正派,哪像我們憑的是真功夫,刀
來箭去,多英勇,多神氣。」
怎麼聽起來像是偏見?忍者從事的都是隱密的任務,本來就不
可能正大光明地進行。
「主子,別忘了清水大人是妳師父,妳批評清水一流豈不也批
評到自己?」真吾好意提醒,她既然已拜師學藝,也算是投入清水
門下。
「哼,」哪知七姬將小臉朝旁一偏,神情很為不屑,「誰要學
他們家的忍術。」
「不然妳為何要稱清水大人為『師父』?」
「這個嘛說來話長,總歸兩個字:孽緣!」
一被問及當初拜師的因由,七姬就嘔得要死,恨不得時光倒流
,一切從沒發生過。
「六年前我母親去福原(今神戶)靈修,我一時好奇偷偷跟去,
不小心迷路,走到出羽的湯殿山。」
「主子,福原在南,出羽在北。」這完全是反方向吧?
「所以跟你說是迷路呀,」她的方向感之差也不是一天兩天的
事了,「豈料我別的地方不走,偏偏誤闖入他們清水一族的聖地,
被清水御飛發現。你想想,一個可愛單純、天真無邪的十歲小女孩
走錯路回不了家已經夠可憐了,他堂堂一個清水家的家主見我年幼
可欺,居然對我動武。」
真吾驚訝挑眉。
「清水大人當真……」
「當真是個心胸狹窄、又愛計較的人,沒錯,就是你想說的那
樣。」
他的嘴角頓時微微抽慉了一下。
「依屬下對主子的瞭解,應該是主子主動挑釁比較有可能吧?」
「咳,」被說中了實情,七姬虛咳了聲,避重就輕地將頭轉向
另一邊,「總之最後就是我輸得悽慘,被他整整折磨了六個月,至
今想起來那段日子仍是我此生最大的夢魘。」
他們相遇的細節,她已經不太記得,只知道後來的那半年簡直
令她生不如死。
「你知道清水一族歷代的家主都會一種很慘無人道的忍術,叫
『天魔輪舞』嗎?」
一提及這個讓人聞風喪膽的名詞,七姬的聲音不禁抖得有些走
調。
「那是奪魂術的最高境界,以催眠和幻術讓人置身於水火木土
風雷等等十八種變化莫測的幻象之中。」
這他也略有耳聞,真吾點頭。
「傳聞天魔輪舞奧秘精妙,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主子該
不會有幸親眼目睹?」
怪不得她老是覺得生活過得不夠刺激,原來是小時候就已有過
這種非人的遭遇。
「真吾,我跟你說,」看在主僕一場,七姬語重心長,伸出手
臂搭上他的肩,很有義氣地奉上建言,「你主子當年曾領教過『天
魔輪舞』的第一式和第二式,前者像快溺斃在冰冷的海水中,後者
像被丟到火裡又燒又烤,如果你有機會被十八種幻界輪流轟過一回
,我保證你一定會覺得槁木死灰,人生了無生趣。」
有這麼嚇人?
「這跟妳拜清水大人為師有何關係?」
「嘿嘿嘿,這就是你主子的智慧啦!」她得意拍了拍手下的肩
,「我看每天被清水御飛耍著玩也不是辦法,便央求他收我為徒,
再怎麼說師父總要照顧徒弟,不能把徒弟拿來當沙包練功不是?」
「於是清水大人便這樣放妳一馬?」
「並沒有。」收回手,七姬雙肩一垮,小臉再次涕淚齊飛,「
他說既然要當他徒弟,第一步就是要耐打耐摔,你聽聽,這是一個
當師父的人說的話嗎?」
「這種惡劣的個性我倒不覺得陌生。」頭一歪,他斜斜瞥向她。
唉呀,這小子該不會還在記恨那時被她帶進城之後,要母親好
好調教他的事吧?低頭玩了玩手指,七姬趕緊轉開話題。
「反正後來是我母親找上湯殿山,才將我從清水御飛的身邊救
出,原以為可以就此擺脫他,哪知……」
她驚慌揪住他的衣袖。
「怎麼辦?怎麼辦?我沒想到今生今世還會再碰到他,嗚嗚嗚
,現在母親又不在,我完蛋了。」
每年初春奉子都會離開江戶,到僻靜山區隱修一個月,算算日
子也還要十多天才回城,不然母親是忍者中的上忍,是服部家的傳
人,諒清水御飛也要敬她三分。
嘆口氣,真吾想拍拍小主人,又覺得不妥,舉起的手放回膝上。
「既然清水大人已經入城,妳再煩惱也沒用,不如先回妳母上
的寢殿,依規定男子不得進入大奧,清水大人理應不至於擅闖。」
「大奧」面積幾乎佔據了一半的本丸,可說是將軍專用的私邸
,是將軍的母親、御台所(正室)、側室、女中居住的地方,除了將
軍以外,基本上禁止男子進入。
「不不不,依照清水御飛的個性,他既然善於易容,一定會扮
成女子跟進大奧去的!」七姬繼續抓著手下鬼嚎。
真吾一愣。
「清水大人為何這麼想見妳?」
擤著淚涕的小鼻子悄悄動了動,七姬放下他的袖擺,小心撫平
被她弄出的縐折。
「呃,在母親帶走我時,我曾經對他撂過狠話。」
「妳……」真的是想找死就對了!
「當時有母親在,我的膽子自然大一點。」
「那妳說了什麼?」
「這個,欸,」心虛的視線左飄右飄,就是不敢看他,「我好
像是說,『你有膽就別欺我年幼,等我長大一定會讓你好看』。」
「……」太陽穴好痛。
「嗚嗚嗚,人家當時年紀小,不懂事嘛。」結果現在得承受自
己愚蠢放話的下場了,她可憐兮兮地抬起頭,兩手緊緊在胸前交握
,「真吾,就算不看在我是你主子,也要看在我們青梅竹馬一塊兒
長大的份上,你絕對不能見死不救呀!」
怎麼他這位青梅竹馬從小受她欺凌的時候比較多?
「我想清水大人既是一族之長,絕不會跟妳兒時說過的話計較
。」不然老早就來收拾她了,哪還等到現在。
「那是你不瞭解他這個人。」說到這裡她的精神全來了,七姬
握起拳頭,義憤填膺地在空中揮舞,「他根本就是頂著斯文皮相,
骨子裡流著惡魔血液的陰險小人,沒風度、沒人性,只會趁虛而入
欺負弱小。」
「而且生氣的時候絕對不會發怒,反而會瞇起雙眼,目光變得
很輕柔,嘴角笑得很陰森?」
「對對對,」七姬猛點頭附和,驚訝上下打量他,「哇,真吾
,想不到你的想像力這麼好,形容得好逼真哪。」
「主子,妳回頭看看,是不是很像那名女子?」
頭一轉,看見廊下坐著一名美艷的侍女,她立刻把頭轉回來。
「是的是的,就是那副死樣子,呃──」
驀然意識到什麼,七姬全身一僵,星眸瞬間瞠開,很慢、很慢
地把身子再度轉向那名女子。
「哇哇哇哇師師師師師師師、師父,」一時之間她的頭皮驚悚
地繃緊,頭髮都快豎起來,「呵,呵呵,您、您打扮得好漂亮。」
兩聲乾笑之後,七姬馬上連滾帶爬趕到廊外行禮,雖然她很怕
這個人,但跟清水御飛相處過的那六個月,只要她意圖迴避、退縮
,一定會被清水御飛整得更慘,倒不如主動親近,或許還有得商量。
「多年不見,妳對為師的評價卻從未變過,始終如一。」
水波似的輕柔嗓音悠悠響起,說得和悅而慵懶,是相當溫軟動
聽的調子,一點也沒有男聲的低沈和壓迫感。
傳入七姬耳中,卻讓她驚悸得心臟差點跳出來。
「師、師父過獎了,徒兒剛才說的雖然都是事實,但只能在心
裡想,實在不應該說出來,請師父當作沒聽見,別放、放在心上。」
「所言甚是,妳對為師會有這樣的觀感,其實是為師的不是,
怎麼能怪妳呢?所以為師經過反省,決定這次南下江戶一定會『好
好』照顧妳,讓妳『深深』感受到為師的誠意與善意。」
啊?不會吧?她的人生這麼快就玩完了?
七姬突然有種靈魂快要跟身體分家的感覺。
蠕唇還想說什麼,手腕驀然被起身的清水御飛握住,他站起來
十分高佻,外貌雖是女子,拽住七姬的手勁卻相當大,眼看就要將
她往大奧的長廊拖去,嚇得七姬十指拼命搖動。
「師、師父不、不用了,七、七兒自己照顧得來!」
『七兒』是奉子喚她的小名,之前清水御飛也是這樣叫她。
「師父是清水家的家督,族事繁忙,不宜在江戶逗留太久,更
千萬別在這裡過夜,以免耽誤了您寶貴的時間。」
「為師許久沒有施展天魔輪舞了,實在很想找個人試試。」
「師父遠道而來,請務必一定要留下,愛住多久就住多久,讓
七兒善盡地主之誼,好生招待。」
面對著清水御飛,陪笑的小臉笑得異常燦爛,一回頭望向坐在
原地的手下,七姬卻是一副天崩地裂的表情,用無聲的口語,對手
下比了個殺頭的手勢:「快想辦法救我!」
真吾靜靜看著這一幕,下一秒,他伏下身行了個禮,口吻非常
鎮定,語氣十分清閒。
「兩位主子請慢走。」
啊,這個沒良心的小子!
在痛斥手下忘恩負義的叫罵聲中,七姬被清水御飛架著,一邊
哀嚎,一邊朝大奧的方向逐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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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紫 的家 DS_Helo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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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背負著沉重的命運
╭╯﹒╭═╩═─ · ╟──╯ ╰╮╯· ╟╦╯ 她注定要成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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