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潛入
「各位好朋友，別來無恙嗎？」
我們全都轉頭觀看，只見剛剛的密門大開，不過天堂的光輝不再，只剩下溫
暖的燭光，照亮我所熟悉的石洞。洞內點滿蠟燭，照明充足，博識真人盤腿
坐在寒冰床上，掌心平貼膝蓋，雙目閉起，神色安詳，嚴然一付練功養氣的
模樣。
我們步入石門，迎上前去，在寒冰床前圍了一圈。我正待開口說話，博識真
人已經睜眼笑道：「威廉斯先生、歐德先生、雙燕姑娘、約翰、康芒小姐，
別來無恙？」
眾人紛紛與他招呼。保羅沒有見過化身中國老頭的聖彼得，但是對他這身打
扮並未露出特別奇怪的神色。或許他那雙聖眼底下可以看破幻象，這我就無
從得知了。保羅身入凡塵兩千年，沾染七情六慾，見到從前一同追隨老師救
世傳道的同學，心下一片激動，當場衝上去擁抱博識真人，也不管他有沒有
在大冰塊上打坐。
擁抱良久之後，保羅終於放手，凝視博識真人，搖頭說道：「我想不到這輩
子還有機會再見到你。」
博識真人微笑：「我一直站在門口等你呀，我的朋友。」
保羅激動不已，忍不住就要落淚。博識真人轉向他身後的瑪莉，問道：「康
芒小姐的新生活還適應嗎？」
「適應。多了個男朋友，」她拉拉我的手，接著朝向保羅點頭。「還多了個
爸爸。」
博識真人揚眉。「真想不到呀。」
我跟保羅一看他那個樣子就不覺得有什麼想不到的地方。「你早就知道了？
」我們同聲問道。
「沒有。」博識真人比向歐德。「我是一直到歐德先生前來助我療傷之後才
知道這一切的前因後果的。」
我們全都看向歐德。歐德笑道：「聖彼得也是當年循線查入筆世界，結果遭
受女神封印記憶的受害者。我取回記憶後，料想會需要他的幫助，於是就找
過來了。」
博識真人轉向雙燕，露出和藹的長者笑容。「雙燕姑娘，我看你眉宇之間透
露一股陰鬱之氣，最近過得不順遂嗎？」
雙燕輕嘆一聲。「憂國憂民。」
博識真人搖頭：「我看不像，比較像是兒女私情。」
雙燕再嘆一聲。「多謝真人關心。不過這種時候不談正事的話，只怕日後沒
有機會再談兒女私情。」
「這麼說倒也是。」博識真人大袖一揮，洞內當場多出兩張茶几，幾張古色
古香的中國木椅，以及一陣茶香。「各位請坐，從長計議。」在我們各自找
位子坐好之後，博識真人看著我說：「威廉斯先生快人快語，打定主意要以
凡人之力力攬狂瀾。說得豪爽，聽得痛快，卻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具體的辦法
，可以阻止女神？」
這話問到眾人心坎之中，大家隨即對我看來。我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放下
茶杯，拿起茶壺又倒了一杯，這才回應眾人目光，緩緩說道：「沒有。」
瑪莉揮手在我手臂上捶了一下。
「一切歸零，從長計議。」我說。
「如果你決定不要使用我的力量，」歐德說。「那就不必考慮跟女神正面衝
突了。除了米迦勒的力量之外，世界上沒有力量可以跟她抗衡。要對付她，
必須智取。」
「智取可行嗎？」保羅說。「女神只是以摩根．拉菲為代表形象而已，事實
上，她是世界上所有文化古老諸神的總合，體內包含許多類似希臘荷米斯那
種以機智著稱的神祇智慧。你要跟他鬥智，未必能佔上風。」
「古老諸神，重點在於『古老』兩字。」歐德說。「他們當初就是跟不上時
代，才會遭受信徒遺忘。他們是食古不化的一群，如今化身女神，寄望渾沌
，表示他們已經到了狗急跳牆，孤注一擲的地步。這種情況之下，不管是不
是神，會犯錯都是在所難免。」
「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瑪莉深以為然地點頭道。「那麼請問，你有什
麼好計策可以用來智取的嗎？」
歐德跟她對看，沈思片刻，最後搖頭道：「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一段沈默過後，瑪莉開口道：「讓我試試看用好運去對付她？」眼看眾人都
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她繼續道：「反正我是她女兒，就算沒效，她也未必
會對我怎麼樣吧？」
「這一點我有想過。」我說。「問題在於，妳的好運並非真的好運，而是為
他人帶來厄運。在我看來，這根本是屬於渾沌力量的衍伸。」我緩緩搖頭。
「我不認為妳有可能對付得了她。」
瑪莉凝視著我，欲言又止。我揚眉露出詢問的神色，她終於說道：「但是我
還是想要去面對她。畢竟……你知道……她是我媽。」
我偷偷瞄向保羅，不過他沒有反應，似乎有點心不在焉。我牽起瑪莉的手掌
，溫柔說道：「她並不想見妳，也不想要見妳父親。不然的話她昨天進入現
實之後，必定立刻察覺你們就在附近。但是她……」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告
訴她接下來這些話，或許是因為我想要安慰瑪莉，也可能是因為我想要在摩
根．拉菲身上看見一點人性。我說：「她叫我去照顧我的女人，去照顧妳的
父親。我相信，儘管沒有表示出來，但她畢竟是關心妳的。」
瑪莉目光堅定。「我希望看她表現出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聽著，雖然還不知道你該如何除掉她，但是我了解你必須除掉她的理由。
」瑪莉沈重地道。「我只是希望能在一切結束之前看到她以我媽的身份出現
在我面前，而不是女神。」
我凝視她片刻，在她雙眼之中看見求懇的神色。「我再幫妳想想辦法。」
「中國人說，解鈴還需繫鈴人。」雙燕說道。「或許解決此事必須從莎翁之
筆著手。」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點了點頭。
「但是要怎麼做？」瑪莉問。「摧毀它？」
「或許是個辦法。」歐德說。
「誰能保證摧毀莎翁之筆能夠造成什麼效果？」我問。「就算能夠導致筆世
界崩潰，也未必能夠影響已經進入真實世界的人物。」
「我也不知道。」歐德說。「但至少這是一條值得一試的途徑。你還能想出
其他的作法嗎？」
我緩緩搖頭：「重點在於，莎翁之筆在女神那裡。想要把筆拿回來並不容易
，簡直可以說是玩命。如果不能確定它一定有效的話，我不認為我們應該輕
率嘗試。」
「我可以肯定它有效。」始終沒有發言的保羅突然說道。
我們全部轉頭看他。
「但是光是摧毀莎翁之筆還不夠。我們必須連帶莎翁之筆的力量來源一併摧
毀。」保羅說。「筆世界之所以如此栩栩如生，真實到連其中的虛構人物都
可以擁有靈魂，就是因為它的力量來自莎翁之筆，而莎翁之筆所取用的原本
就是屬於上帝的力量，也就是創造的力量。」
我們全部凝視著他，對他的說法有點概念，但卻不能肯定他所指的究竟為何
。
保羅伸出右掌，拍拍自己的心口。「?示錄之心。」
眾人神色訝異，瑪莉倒抽一口涼氣，我明知不該，心裡卻還是想道：「來了
，來了，犧牲的戲碼終於上演了。」
瑪莉語氣激動：「摧毀?示錄之心……就表示？」
「我會死。」保羅點頭。
「那怎麼行？」瑪莉叫道。
「聽我說，女兒，」保羅安撫道。「我都想清楚了，這一切都很合理。不管
女神花了多少心思，她的渾沌力量都是奠基在?示錄之心的創造力量之下。
摧毀?示錄之心跟莎翁之筆，渾沌將會無所依歸。」他一一面對我們的目光
，冷靜地道。「相信我，我也不喜歡自殘。如果你們能夠想出其他辦法的話
，我絕對樂意接受。再說，就跟上帝不再管理人間之事，還有傑克不願取回
天使之力一樣，不該屬於人間的力量，就該從此離開人間。如果要把人類的
命運徹底交給人類掌管，那麼像?示錄這種末日審判就不能繼續留存人世。
?示錄之心必須摧毀，這是此事發展下去的必然結論。」
「但是……」瑪莉搖頭。
「女兒，」保羅神色愛憐。「我活了兩千年，夠了。」
「不夠！」瑪莉大叫。「對我來說根本不夠！你才當我幾天爸爸？這麼就要
撒手不管了嗎？」她流下眼淚。「我爸要用自殺的方式去除掉我媽？這樣我
就什麼都沒有了！」
「妳能活下來，這才是最重要的。」保羅說。
「我不這麼想。」瑪莉冷冷搖頭。「我說……為什麼我們不能給媽一個機會
？為什麼我們不能接受媽的渾沌世界？說不定我們一家人在渾沌之中一樣可
以幸福快樂的過一生！」
「恐怕不行。」博識真人突然說道。同時我們的耳機之中也響起愛蓮娜的聲
音，說得就跟博識真人一模一樣。
「除非女神打算毀滅世界，不然世界混亂的情況絕對超乎她的預期。」博識
真人說。「地殼變動，板塊漂移，冰山融化，海面浮升，全球有五分之四的
火山都在爆發，光是火山灰就已經將百分之三十的地表遮蔽得暗無天日。地
球的磁場開始位移，連帶影響天氣出現劇烈變化，動物失去方向感，加上人
禍不斷，大規模毀滅性武器持續引爆，全球死亡人數已經達到一分鐘幾十萬
上下的地步。就算撇開這一切不談，」博識真人微微抬頭望向洞頂。「地心
引力的變動也已經導致月球脫離軌道，朝向地球逼近而來。光是這一項危機
，幾乎就等於宣告世界只剩下半個月的時間。而我很懷疑在月球撞上地球之
時，地球上還能剩下多少活人。」
我們全都聽得傻了，一時之間沒人說話。
「如果我們打算做點什麼，動作最好快一點。」博識真人補上一句。
保羅說：「除非中途有奇蹟發生，不然就照我說的做吧。」
瑪莉還想爭辯：「可是……」
保羅臉現怒容，抬高音量斥道：「還可是什麼？妳沒聽到一分鐘幾十萬上下
嗎？妳如此優柔寡斷，感情用事，死的人可多了！」
我看瑪莉神色委屈，趕緊把話接過來道：「照你說的也不好做。光是取回莎
翁之筆就已經非常困難了。」
歐德舉手：「我可以……」
「你不行。」我立刻搖頭：「你做任何事情都等於是天界勢力介入。要讓你
介入的話，直接去跟摩根．拉菲打一架就好了。」
「空有力量什麼都不能做讓人覺得很無力。」歐德垂頭喪氣。
「那不是我現在要擔心的問題。」我說。「愛蓮娜，妳能找出女神的巢穴嗎
，如果有這種地方的話？」
「目前她依然神出鬼沒，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看不出來有特定的巢穴。」愛
蓮娜說。「我沒有辦法研判她把莎翁之筆藏在哪裡。就算你要直接去找她問
，我都沒有辦法肯定你在抵達她的當前位置之後她還會待在那裡。」
眾人大眼瞪小眼，一時之間無計可施。
接著博識真人靈機一動。「不能直接去找她，不如間接去找她？」
所有人轉頭看他，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博識真人摸摸花白的鬍子，說道：「我沒有辦法直接把你帶往女神身邊，但
是我可以打開一道通往女神心靈的門戶，讓你進入她的潛意識中去找出莎翁
之筆。」
「我彷彿前一陣子看過一部這種題材的電影。」我說。「問題是這樣子充其
量也只是找出莎翁之筆的下落而已，如果她隨身攜帶，我們還是得要去找她
。」
「不。」博識真人神色堅定。「莎翁之筆如今已經成為一種串聯世界的象徵
，類似大地的脈動，生命的能源，不再是一個實際的法寶。只要你能在女神
的潛意識中找出它的象徵，我就可以把它握在手中，轉為原形。」
「這麼玄？」我問。「她的潛意識是什麼樣子？」
「人是以神的形象創造的，所以潛意識的運作也大同小異。」博識真人說。
「基本上那是一個不自覺的境界，會因應意識所處的環境與事件而自行產生
應變的可能。有時候這些應變的可能會影響到意識的行為，大部份的時候不
會。」
我搖手。「你越講越糊塗了。告訴我，女神的潛意識有什麼需要注意的？」
「有。」博識真人回答。「她的潛意識中存在著許多獨立的潛性人格，也就
是諸神。諸神對於意識的感知能力比一般人要強，反應也較為激烈，所以女
神可以隨心所欲地換上不同的人格掌握外在的意識。儘管如此，我認為摩根
．拉菲想要維持已身的完整性，就必須刻意壓抑諸神的人格，這表示潛意識
中的諸神很可能處於半催眠的狀態。只要你不去招惹他們，他們不會刻意注
意到你。」
「你的意思是要我進去之後就這樣像無頭蒼蠅一樣瞎找嗎？」我問。「潛意
識的世界有多大？莎翁之筆在裡面會是什麼樣子？」
「我能做到的就是這樣了。」博識真人說。「你只能隨機應變。」
「或許還有一個辦法。」愛蓮娜突然說道。
博識真人微笑，抬頭看向洞頂。「請說。」
「想辦法逼出其它神祇的人格掌控意識，讓摩根．拉菲回歸潛意識。」愛蓮
娜說。「或許你可以趁她處於潛意識的狀態下禮貌地詢問她。」
我們陷入沈默。片刻過後，我緩緩點頭。「聽起來像是個好主意，但是我感
到非常不自在。」
「說是這麼說，但是誰能夠出面引發摩根．拉菲之外的其他人格？」歐德說
。「我是說，除了我之外？」
眾人再度沈默，接著紛紛搖頭。我說：「我知道雅典娜可以引出希臘諸神，
但是她打定主意置身事外，理由跟歐德不能出手是一樣的……」
保羅長嘆一聲：「我本來想說我可以出面做餌，但是我似乎只能吸引摩根的
注意，而不是其他諸神。」
瑪莉突然抬頭，似乎想到了什麼。接著她對我轉來，握起我的手掌。「我跟
你去。」
我直覺性地想要拒絕：「瑪莉……」
博識真人插嘴道：「我必須提出一個事實。在場眾人裡面，只有傑克才是徹
頭徹尾的凡人，其他人個個身懷特殊力量。你們一進入她的潛意識，立刻就
會被發現。傑克是唯一不重要到可以低調潛入的人。」
「但是傑克說我的好運乃是渾沌力量的衍伸，」瑪莉說。「如果跟女神的力
量同出一掣，她沒有道理會注意我。」
博識真人點頭。「說得有道理。」
我跟保羅反對：「這太危險了！妳沒有必要去冒這種不必要的風險。」
「這或許是我唯一認識我媽的機會。」瑪莉堅持。
「這一切跟……」保羅急到都不知該如何表達。「這樣做怎麼會讓妳認識妳
媽？」
「如果計畫行不通。如果傑克怎麼找也找不出莎翁之筆。」瑪莉說。「我相
信我可以吸引我媽的注意，回歸潛意識中……讓我們很有禮貌地好好問她。
」
保羅無言以對。我把話接過來：「妳會吸引她全副注意的。這樣做就失去了
在潛意識中意識恍惚的優勢。妳不可能從她口中套出莎翁之筆的下落。」
「但是我可以跟她交談。」她凝視我，神色真誠。「傑克，我可以有這麼一
個機會跟我媽面對面交談。讓我去吧。」
我試圖以眼神說服她，結果發現自己被她說服。一個女孩想見從未見過的母
親，這種事情有誰能夠拒絕呢？我目光轉向保羅，徵求他的意見。瑪莉順著
我的目光，對付親展開求懇攻勢。
據說沒有幾個父親能夠抵擋女兒求懇的眼神，保羅顯然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父
親。他跟瑪莉對瞪片刻，長嘆一聲，說道：「我這個打算拿筆插自己心臟的
父親，似乎沒有立場拒絕女兒冒險。」
瑪莉真誠微笑，我站起身來。「那我還有一個問題。」我轉向博識真人。「
摧毀?示錄之心的話，筆世界的人會怎麼樣？」
「生命一旦創造，就不能輕易奪走。」博識真人說著看向雙燕。「我無法肯
定，但是我認為筆世界的人將有很大的機會存活下來。」
「那我心裡就沒有疑慮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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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建邦/Benny 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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