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著瑪莉肩膀,迷糊之中隱約意識著外界的狀況。市區內喧囂不斷,除了
各式各樣人類所發的聲音以及衝撞爆破的聲響之外,還有天搖地動,風嘯雷
鳴,簡直沒有片刻安靜。保羅跟瑪莉商議之下,決定先往人少的地方前進。
車子顛簸不已,偶爾還會直接撞開前方的障礙物,或是騰空片刻,接著重重
落地。雖然心知不能如此相比,但是這段旅程讓我想起在末日宇宙大黑洞裡
衝向宇宙核心的經歷。
離開鬧區,開上山道之後,我們終於發現沒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我們避開
地面裂縫,閃開巨大落石,停車推開斷樹(感謝聖人神力),途中還好幾次差
點被雷劈中(感謝瑪莉好運)。試圖搭便車的人們在發現我們不願停之後紛紛
拿石頭砸車。就連聚集在山道上的野狗都跟在車後追逐半天,花了好大的功
夫才把牠們甩開。
「這是哪座山?」我睜眼問道。
「碧山。」保羅答。
碧山我熟。多年以前我就是在碧山之上與阿齊阿里一戰。這時窗外傳來一陣
繩索斷裂,木材墜入深谷的聲響。我轉過頭去,就著林間火光跟車燈隱約看
見一座斷掉的吊橋。我上次來台灣的時候,這座山上還沒有這座吊橋。後來
聽說新建了這座橋,我還想過有機會再來台灣的話要上來看看,想不到還沒
看到,橋就已經斷了。
「我們要去哪裡?」我問。
「快到了。上面有座露營區。」保羅說。「我們先去管理處看看有沒有帳篷
可用。這種情況之下,天知道屋頂什麼時候會坍,還是住帳篷穩當點。」
我們又轉了幾個彎道,開過一處坍了一半的險路,來到碧山露營區外。保羅
將車子停在露營區再過去一點的平坦路面,然後把我留在車上,跟瑪莉一起
下車研究附近狀況。我全身虛脫,靠在椅背上,將車窗搖下,愣愣看著窗外
。這個位置可以看見部份台北夜景,如今台北上空濃煙凝聚,烏雲密佈,雷
電閃耀,星月無光。城市本身遭到四起的火焰染紅,遠遠一看彷彿充滿血腥
色彩。我嘆了口氣,閉上雙眼,試圖休息,但是思緒紊亂,根本不知道該從
何休息起。接著我想到自從愛蓮娜在打鬥中躺平之後就一直沒有聽見她的聲
音,於是我輕點耳機,張口問道:「愛蓮娜?妳還在嗎?」
「在。」愛蓮娜在一陣電磁雜音之中說道。「全球的通訊訊號都不穩定,我
花了點時間才排除通訊障礙。」
她說完之後再度沈寂。我等了一會兒,見她沒有回應,問道:「妳在忙?」
「有點。」她說。「紐約的狀況比台北還亂,多半是因為紐約市民擁有的槍
枝比台北市民多很多的關係。我已經擊退兩波試圖佔領凱普雷特的暴民,但
是外面還是不斷有暴民集結,我不知道安全系統還能抵擋多久。」
「我們不是掛了『外出釣魚』的牌子嗎?」我問。「佔領凱普雷特幹嘛?」
「顯然有些你的老顧客不滿意你外出釣魚,想要闖進來自己調酒。」愛蓮娜
說。「現在只要有一點不滿就會成為衝突的導火線。傑克,世界大亂了。如
今從各方面的分析數據來看,整個地球都處於極端不穩定的狀況,跟幾個小
時之前簡直不是同一個世界。我不光是指人類與動物的心理狀態,還包括了
地表跟大氣層內各方面的自然活動。依照這種情況發展下去,要不了多久地
球就會分崩離析。」
「這麼嚴重?」
「可惡!」
「怎麼了?」
「核爆。」愛蓮娜說。「東南方市郊。布魯克林完全位於爆炸半徑之中……
華爾街遭受波及,美國的金融體系……」
她說到這裡,突然通訊斷絕。我連忙問道:「又怎麼了?」
一陣雜音過後,愛蓮娜的聲音傳來。「紐約大停電。」愛蓮娜說。「系統切
換至備用發電機。市區警戒層級提升,市長已經宣布宵禁戒嚴,附近軍事基
地的部隊展開進駐行動……」
「妳應該要準備撤離了。」我說。
「保羅在台北架設的備用系統沒有回應。安全屋的監視器通通失效。」愛蓮
娜說。「根據衛星畫面顯示,你們在內湖的安全屋已經付之一炬。我沒有辦
法撤入內湖。」
「草雉計畫呢?」
「人工智慧原形晶片尚未完成,還是只能用遙控方式控制它。」愛蓮娜說。
「凱普雷特是我們僅存的情資基地,我盡量在這裡堅持到最後一刻。依照我
的估計,只要沒有再發生核爆之類的大規模毀滅事件,我應該可以繼續支撐
二十三小時,正負五分鐘。」
「這是靠什麼資料估計出來的時間呀?」我問,不過也不當真想要知道答案
。
「我會持續監視全球狀況。你們最好儘快擬定行動計畫。若不盡快拯救世界
……傑克!」
「幹嘛?」
「土石流!」
我聽見一陣轟隆聲響,立刻轉頭,還沒看清楚狀況,窗外已經湧入大量土石
。我直覺要關車窗,但是這時候做這種事情根本於事無補。土石持續傾入,
轉眼將我的雙腳都埋入土中。箱型車開始平移,劇烈晃動,接著整個朝向側
面翻倒。我掙扎著改變方向,但是因為車內土石過多的關係難以移動。這時
車窗龜裂,連帶擋風玻璃化為碎片,在我身上增添多處割傷。土石壓將下來
,我整個人幾乎窒息。車輛持續翻滾,移動到山道邊緣,順著土石滑落山坡
。我感到自己急墜而下,還來不及心驚,車子又撞上樹木,順勢迴旋。我左
撞右甩,前翻後滾,可供活動的空間越來越狹小,最後終於眼前一黑,完全
被埋在土內。車子繼續移動片刻,四周漸漸安靜下來,數秒之後,一切回歸
寧靜。我被緊緊壓在土裡,就連上下左右都無法分辨。
當我緩緩吸氣,卻感到土礫陷入鼻孔。這時我終於慌到一個失控的邊緣。我
很想大吼大叫,儘管知道一但開口我可能會就此被土石噎死。當時,我腦中
完全只想到一個死字,心中只剩求生的本能,眼前的絕對漆黑之中開始浮現
飛舞的紅點幻覺。 「我死了。」我想。「一切就在這裡畫下句點。我再也不
需要拯救什麼世界了!」
說實在的,那是一種放下心中大石的感覺,長久以來第一次胸口舒暢,毫不
鬱悶,沒有一種有件什麼事情還沒做完的壓力。我解脫了。
接著我的手突然抽動,竟然就這麼破土而出。清新的空氣吹散滿嘴土味,我
又自鬼門關前爬了回來。我推開手邊的土石,奮力爬出車外。黑夜山區,視
線不及遠,我看不清楚這片土石山坡有多陡峭,但卻看得出來箱型車始終保
持在土石流的表面,沒有遭受土流吞噬。
我真是個幸運的渾球。
上方數十公尺處傳來手電筒的光線。我聽見保羅跟瑪莉氣急敗壞地叫喚我的
名字。我張口招呼,隨即取出手機,開?手電筒應用程式,以純白色的手機
螢幕向他們告知我的位置。保羅叫我不要輕舉動,等他回露營管理處找尋繩
子回來救援。瑪莉站在山坡上,拿手電筒一直照我,試圖藉以提供慰藉。我
輕輕癱坐在土石之上,深怕動作一大又造成流動。我大口喘氣,看著半埋在
土中的箱型車,心裡突然浮現一股很不對勁的感覺。到底哪裡不對勁,一時
間也說不上來,但是我就是覺得事有蹊蹺。
接著我心有所感,抬起頭來,赫然發現天空一點火光,迅速朝我疾竄而來。
瑪莉才剛開始尖叫,火光已經近在眼前,速度之快,根本無法反應。我只感
覺熱風撲面,氣為之塞,整個人彷彿要被入地底一般。但結果就在我以為自
己要被什麼流星擊穿腦袋之時,火光突然熄滅,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看著眼
前空無一物的天空,回頭看看地下的黃土,什麼也沒有。彷彿剛剛什麼事情
都沒發生一樣。
「傑克!」瑪莉叫道。
「我沒事!」我說。「妳有看到那是什麼嗎?」
「好像是流星。」瑪莉回答。「我以為會打到你……」
「是呀。」我愣愣說道。「我也以為。」
保羅衝回來。「怎麼了?剛剛叫什麼?」
「有流星。」瑪莉說。
「這要叫成那樣嗎?」保羅鬆一口氣。「許了什麼願?」
「不要打到我。」我說。
他們甩下繩索,齊心合力拉我上去。接著我們聯絡愛蓮娜,請她利用剛剛在
車上所充的一點點電力爬出車外,然後抓緊繩索。我們三人又齊心合力把草
雉計畫給拖了上來(雖然我根本沒什麼力可出)。弄完之後,我跟瑪莉滿身大
汗,癱坐在地,只剩下保羅還有力氣回露營區打理帳篷。帳篷弄好之後,我
們來到營地休息。保羅將草雉計畫搬到帳篷旁邊放好,看著冰冷的機器人直
搖頭。
「這下車沒了,充電裝置也沒了。」他語氣無奈。「這麼重一台機器人要怎
麼運下山可是個問題。」
「那種問題等我們要下山的時候再說吧?」瑪莉瞪他一眼。「眼前還有很多
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煩惱。」
「我看都等明天在煩吧?」保羅說。「夜深了,大家都累了。先休息比較好
。」
「你睡得著?」瑪莉問。
保羅遲疑片刻,說道:「不睡睡看怎麼知道?」
「我知道我一定睡不著。」瑪莉說。
「到底什麼事情這麼煩?」保羅問。
「剛剛那群慘死的混混。」瑪莉答。「想到他們,我就非常不安。」
保羅走到她的身邊坐下,伸手摟住她的肩膀。「剛剛的情況,不是他們,就
是傑克。妳不需要感到自責。」
「我說不安,不是自責。」瑪莉搖頭道。「他們……死得真慘,不是嗎?」
「是……是呀?」保羅回應,不知道她提這個是什麼意思。
「不但慘,而且人數眾多,分作不同死法,全部瞬間斃命。」瑪莉說。「那
感覺就像是……我是說,以前沒有這麼……似乎我的能力變得……」
「更強大?」保羅說。
「強大到令我害怕。」瑪莉伸手捏著額頭兩側,神色苦惱。「你覺得會不會
是因為……因為她進入真實世界的關係,導致我的能力出現變化?」
我皺起眉頭,心中再度浮現不對勁的感覺。我試圖思索瑪莉煩惱的問題,但
是注意力始終無法集中。我心裡也有屬於自己的困惑。
「這種問題單憑空想是不會有答案的。」保羅說。
「還有剛剛。」瑪莉自顧自地說道。「剛剛那顆流星,我看到它劃下來也不
過是一眨眼的時間。通常這麼短暫的本能反應時間只足夠我用以自保,也就
是說如果那顆流星是衝著我來的話,在打到我之前突然燒光並不會讓我感到
奇怪。但是剛剛那種情況下,我根本沒有時間把好運擴及到傑克身上……」
我拉開外勤袋的拉鍊,取出黏在內袋側面的備用手槍。我將手槍拿在眼前,
愣愣看著,一言不發。保羅跟瑪莉不知道我在幹嘛,兩人都轉過頭來凝視我
。
沈思片刻之後,我皺眉說道:「或許隕石燒光並不是因為瑪莉的好運?」我
微舉槍頭,比向土石流的方向。「就像土石流沒有把我活埋一樣?」
保羅跟瑪莉互看一眼,接著同時說道:「你在說什麼?」
我回想之前的狀況:「今晚打從陳天雲身亡以來,我死裡逃生了幾次?」
保羅攤手,瑪莉聳肩。他們不了解我的困惑。
「隱形大樓在陳天雲跟女神激戰之時坍塌,我沒有被壓死,就跟那一群過氣
神祇一樣。後來在大樓外面被混混圍毆,雖然最後是靠瑪莉的好運脫困,但
是圍毆的過程中就已經發生過子彈不擊發以及膛炸等狀況,真要說起來,剛
剛在那裡我能活著回來真是一項奇蹟。」我說。「加上土石流跟那顆流星…
…」我說著又低頭看了看槍。
「你的意思是說……」瑪莉緩緩問道:「你也擁有好運氣了?」
我慢慢搖頭。「我的意思是……冥冥之中彷彿有股力量……不希望我死。」
這種說法十分微妙,在我們現在的情況之下,可以代表許多可能。我們沈默
片刻,一時沒人說話。最後保羅開口問道:「你拿那把槍是什麼意思?」
我看著槍,吸一口氣,低聲說道:「我在考慮是不是該證明一下我的想法。
」
「你開什麼玩笑?」瑪莉立刻說道。
「這種事情不需要刻意去證明。」保羅也說。「再多發生個幾次死裡逃生的
狀況就不證自明了。」
「不。」我搖頭。「我認為證明這件事情是很重要的。我認為這麼做代表了
一種關鍵性的宣告。」
「你到底在說什麼?」瑪莉大聲說道。「你拿自己的性命賭注,到底是能夠
證明什麼?」
「證明陳天雲沒有白白犧牲。」我說。「證明我對他的看法正確。證明他不
是一個莽夫。」
兩人皺眉看我,無言以對。
「陳天雲做了這麼多事情。事實證明,不管在機智或是實力方面,他都遠勝
於我。他有什麼理由大費周章,甚至不惜把女神拉入現實,只為了憑藉一把
命運之矛跟她一決死戰?你們不覺得太牽強了嗎?」
瑪莉一攤手:「狗急了也會跳牆。人被逼急了難免衝動。」
我只是搖頭。
「我認為你說得不無道理。」保羅伸手撫摸下巴,邊想邊道。「莎翁之筆跟
命運之矛落在他手中都有一段時間了,但是他直到今天才出面召喚女神。」
我點頭。「他獵捕神祇已有半年,剛剛還徹底取走我的力量。但是我並未感
應到他有拿我或是諸神的力量去開?門戶,或是對抗女神。偏偏在他取走我
的力量之後就只有做這兩件事情……至少就我們跟女神所見,他只有做這兩
件事情。我們的力量……到底被用到什麼地方去了?」
保羅跟瑪莉神色迷惑地看著我。保羅問道:「你有什麼想法?」
「隱形大樓坍塌,但是諸神卻毫髮無傷。當時我們就懷疑是陳天雲在暗中守
護。如果真的是他,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不知道他的理由,也不知道他
是怎麼辦到的,但是我認為他一定還留了一手。他不會只是想跟女神比拼蠻
力那麼簡單。」
保羅沈思片刻,緩緩說道:「所以……你認為他在守護你?」
我取下彈夾,檢視子彈。「只有一個方法可以證實。」
瑪莉大搖其頭。「就算奇蹟出現,你扣下板機,子彈卻沒有擊發,你又期待
會發生什麼事情?」
我將彈夾裝回槍柄。「會有事發生。」
他們齊聲問道:「你怎麼知道?」
「我是救世主。」我將槍口抵在太陽穴上。「當我說出這種似是而非、模擬
兩可的言語之時,你們一定要相信背後隱藏著無比的智慧。」
我屏住呼吸,扣下板機。
子彈沒有擊發。
我長長吁了一口氣,看向兩個夥伴。瑪莉雙掌遮口,臉色發白。保羅冷冷凝
視著我,額頭上滲出點點汗珠。
四周氣息一沈,本來已經黯淡無光的營地彷彿變得更加陰暗。我們正襟危坐
,四下打量,一時之間什麼也看不出來。
愛蓮娜開?任務頻道。「傑克,一個微型奇異點剛剛出現,有條蟲洞在你們
營地附近凝聚成形。」
保羅皺眉:「有沒有那麼科幻?」
「是傳送法術。」我語調冷靜。「有人來了。」
一股氣息突然四下流竄,濃密的黑暗登時煙消雲散。我們東張西望,尋找來
人的蹤跡。數秒過後,我聽見一聲鳥鳴,抬頭望去,只見枝頭站著一隻飛燕
,側著腦袋打量我們。
我嘴角上揚,露出會心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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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建邦/Benny 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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