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旋》~Lost Melody~
之十．雨雷
離開音樂廳的時候，少年還感到暈昏昏的，站不住腳。
城市的天空是陰灰色的，好像隨時都會下雨，也隨時都會響雷。感受不到陽光，感受不
到溫度。
身邊響著聽不懂的吵雜聲，少年並沒有理會它們。只是茫然起抬起頭，望著天空………
城市的天空一直都是灰色的嗎？在吵雜的世界中，少年只能聽到自己的聲音。
諾言，必須實現了吧？
這突如其來的問句，讓身邊的吵雜聲音都靜了下來。少年仍然沒有反應，只是低下頭，
看看這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音樂廳。
自己已經沒必要待在這裡了。
不顧身後有多少聲音在呼喚他，少年只是不停地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
就像幾年前的自己，耳朵裡只有自己與自己的對話。其他的什麼，完全聽不到。每每父
母在身後叫住他、想阻止他、妨礙他的時候，他都會裝作沒有聽見地往前一直衝、一直
衝……
就像他現在做的事情一樣………
開始，漫無目的地奔跑。不是為了追尋什麼，而是為了逃避什麼。
然而那是躲不掉的。城市的天空，正在響起雷聲。就像那個人的鋼琴聲。
忘了是怎麼回到麵包店二樓的？少年側著頭，趴在鋼琴蓋上，眼睛望著窗外的細雨。
這裡是北國的小鎮，他花了幾乎兩年的時間在這片土地上努力。然而不管再怎麼茁壯的
樹，再怎麼有生命力的苗芽，再怎麼有春天氣息的溫柔琴聲……都抵不過響雷的一擊。
是的，那個人的琴聲，就是春天的響雷。震憾了空氣，震憾了觀眾，震憾了評審，也震
憾了少年自己。
雷是沒有生命的，沒有『靈魂』的；可是它有『力量』。破壞一切，或說否定一切的力
量。
少年視為生命，視為靈魂，視為一切的東西，在瞬時之間，全部被他毀滅。
雖然自己與他只有一票之隔。但是敗了就是敗了，他打不過春天充滿威力的響雷，也沒
辦法震憾評審們的心……
在後台，那個留著金色捲髮，一副貴族氣息的青年，以高傲的口氣冷諷著少年琴聲的無
力。他說，溫柔的人永遠不會有站起來的一天，空有『靈魂』的善，『技術』的美，是
不夠的……
唯有充滿『力量』的真實，才能解決一切。
他捨棄了『靈魂』這種不切實際的東西，光用『力量』就輕易地打敗少年了。金髮青年
洋洋得意的樣子，好像他的勝利是早就已經註定的事實。少年當時沒有作聲，應該說，
從宣布對手勝利的那一秒起，他就再也說不出話………
青年的論調，和遇到少女前的自己，好像。
為什麼………？
為什麼呢…………？
不是跟我說，音樂要有『靈魂』才會出色的嗎？
不是跟我說，捨棄大城市的束縛，『天使』才會甦醒嗎？
不是跟我說，我的琴聲變得充滿感情與內涵了嗎？
不是這麼跟我說過了嗎………
為什麼，那個人的琴聲既沒有靈魂，也不像天使，一點感情都沒有，他卻得到了認同？
為什麼？
少年已經兩天沒去上課了。少女擔心他，兩天都來看他，但兩天卻都不得其門而入。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一直維持著趴在鋼琴上的姿勢。不吃任何食物，只喝湯；不做
任何事，只望著窗外發呆；不回答任何問題，只是一直保持沉默。
雨，好美。少年從來不知道，這個多水的小鎮為何會成為音樂之鄉的理由。現在他知道
了。
回到城市之後，就不能看到這麼美麗的雨了吧？少年問起自己。然而他卻沒有注意到，
他自問自答的內容，愈來愈無厘頭、愈來愈灰暗………
愈來愈像故意在撕開自己的傷口。即使，很痛、很痛。
痛又如何呢？
比得上，自己幾年來的努力，完全付諸這無盡的春雨嗎？
比得上，拚盡了所有生活的不便、來到新環境的陌生、家庭革命的危險，到最後卻還是
得向命運低頭的結果嗎？
比得上，自己所相信的一切、所努力改變的一切，被以往的自己輕易打碎嗎？
青年很像，他很像以往的自己…而且的確維持著這樣的心情，比自己多走了兩年的路。
所以得到了勝利……
第三天，少年終於因為過度飢餓，而從房間裡出來。老闆看他搖搖晃晃下樓梯的模樣，
趕緊上前扶他，帶他到廚房裡吃些溫和的東西，就讓他去睡覺休息。傍晚，少女來看少
年，她溫柔地守候在床邊，等待他醒來。然而在床邊，她發現到少年睡覺的時候，手上
還緊握著一團東西。
她輕輕撥動少年冰冷得有些像屍體的手指，從指縫間認出了，他所握著的是她所寫的信
。只是並不是褶好的，而是殘留著悲傷絕望的裂痕………
看到這個情形，少女的心，頓時也和少年的手指，一樣冰冷。
灰沉沉的房間內，像是已經有一百年沒有過光線了。少女就著外頭映進來的微弱燈光，
望著少年沒有感情的睡顏……雖然這樣講很奇怪，可是他的確看起來像一具白蠟，一具
沒有生命的白蠟。
摸黑到鋼琴邊的少女，於微微封塵的琴蓋上，撫到幾滴冰寒的水滴。不是雨，不是露，
是淚。
悼念著天使已死的眼淚嗎？
幾滴溫熱的水珠，出現在這個凍結了的空間中。一點、一點、一點地灑下，在沒有溫度
的鋼琴蓋上。
胸口並不痛，但卻無法呼吸……視線並不模糊，但卻無法看清……少女一手撐在鋼琴蓋
上，極盡努力地想要避免自己的眼淚流下。可是沒有辦法，眼眶一直好燙好燙…就像要
把眼睛燒掉似地………
死寂的空氣裡，少女的啜泣聲顯得特別清晰。清晰到把少年弄醒了。
可是他的眼睛卻看不到她。他只看得到空洞。
當自己所相信的一切都是虛假的時候，告訴我這些東西的人，該怎麼對我負責？
這是少年在看著學院辦公室的秘書小姐，面無表情地幫他辦理退學申請時，所萌生的想法
。
拿著黑色的書包，裡面已經不再是琴譜，而是公文。少年走在音樂學院的走廊上，忽然
覺得好不真實…
好像，來到這個北國小鎮，來到這間音樂學院的歲月，全是一場夢。
現在應該是在東方的大城市裡面，某個又標榜著異國風味的觀光區吧？少年忽然這麼想。
時光過得很快，少年以不會淋到雨的走廊為路線，花了一個下午逛完音樂學院的校區。
至少，走完這場夢。少年雖然是在校園內晃，但眼神卻從未專心地看過這座學院的建築。
對他而言，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是夢，一個永遠下著雨的夢。
然而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熟悉的少女的歌聲，傳到他的耳裡。
人有耳朵，真的很幸福。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卻是大城市裡，那些每天都汲汲於名利的人們故作有氣質的音調。
他倚在牆上，隔著相當的距離聽著。就當作是這一輩子最後一次聽她唱歌吧……
只是這『最後一次』的歌聲，卻不像往日般溫暖、柔和、如母親在搖籃前的呢喃。
聽起來，很苦，很澀。
即使如此，少年還是閉著眼睛，專注地聽著………他的胸口裡，已經沒有感情，所以不
會傷心。
少女的歌聲，在灰濛濛的雨天卻顯得特別高亢，像是吶喊。吶喊著自己的心疼，與悲傷。
令人想去守護她的歌聲……
等到少年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的景象讓他呆住了。
自己的手指，依然會情不自禁地在半空中為她演奏………………
惡狠狠地甩下自己不由自主跳動的無聲琴音，少年同時也甩下了懷裡的書包，撞出很大
的聲響。
大到足以嚇住教室裡的人們。然而他們看不見少年，因為他已經衝到滂沱的大雨之中。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忘不掉，忘不掉對鋼琴的熱愛呢？
明明，這就是不被允許的啊……
這是從出生就被否定的夢想啊………即使鬧家庭革命、即使來到這個學院、即使努力打
進決賽……
但這個夢想是被否定的，這是不會改變的事實………
背上傳來細嫩的溫暖，少年轉頭一看，是少女的手。被強烈的雨水潑濕的天藍色頭髮，
也染上雨天的灰暗。她努力地想睜開被雨霧打得快看不見的眼，柔聲安慰著他，安慰著
她在這個小鎮唯一的朋友。
但是少年的眼裡卻不是看到這樣的景象。
他所看見的，只是一個給了他虛假光明的，普通人。
她不是精靈，而自己也不是天使。
是妳，讓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精靈，有天使的。
然而實際上，沒有。
是妳，想盡辦法讓我找到所謂的『靈魂』的。
然而實際上，靈魂也不存在。
是妳，說過喜歡我的琴聲，因為非常地深沉。
然而實際上，我的琴聲並不成熟。
音樂只需要技巧與力量，如此而已。
少年在雨中怒吼。
吼到這一側校區的所有教室都聽得見。
吼到少女說不出話來，只能低著頭一直哭、一直哭。
當自己所相信的一切都是虛假的時候，告訴我這些東西的人，該怎麼對我負責？
一聲、一聲、一聲的吼叫。還好少年不是聲樂科的，不然他的嗓子大概會完蛋。
但是他的音樂生命，的確已經死了。
連帶著，他所有的感情，也都將死去。
少女今天早退了，請有空堂的老師們撐著雨傘扶少年回到麵包店，自己也跟了去。本來
老師們要她先回教室去借外套，再帶傘過來，但是少女不肯，忍著全身濕答答的難受，
堅持要陪少年回到麵包店。
在老闆與老闆娘的慌張聲之中，少年總算換上了乾爽的衣服，喝了點熱湯後便睡了。少
女也換了件不合身的乾衣服，沉默不語地望著少年的睡顏。
老師們本來想順便送少女回家，但她想留著陪少年。於是老師便交代她明天記得拿回書
包和雨傘，並留下教職員用的大傘給她，就先回去了。
窗外，響起了春天的雷聲。在東方，這樣的雷聲帶著喚醒沉睡的萬物之使命。
但是在昏昏沉沉的房間之中，卻是撕裂一切希望的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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