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旋》~Lost Melody~
之十二．面具
走到少女的公寓之下，少年微微抬起頭，望著三樓那扇永遠黑暗的窗。
比起自己，少女真的很堅強。
沒有辦理退學，少女並沒有逃避自己的夢想；雖然她暫時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去學校
，不過她自己也滿懷信心地說過，她是絕對不會輕易退縮的。
緩緩步上三樓，少年已經習慣寫張紙條塞進門縫，然後在走廊靜靜地等她開門；每次，
門後出現的，都還是和以往一樣燦爛美麗的笑容，彷彿她還沒有被這個世界遺棄似地。
少年曉得，少女的堅強是裝出來的……
但他並不知道要怎麼面對她，只好假裝自己和其他人一樣，對她的堅強自立感到放心。
連自己的聲音都無法聽見，就算是個外行人也知道，這種情況想再繼續學音樂…根本不
可能。少女只是為了不想讓人擔心，所以假裝自己還沒有放棄希望，假裝自己還懷抱著
真誠的信念，在這個小鎮待著。
會待到多久呢…？少年也不知道，或許，是等世界把我們兩個遺忘了的那天吧？
這是少年第三次來到少女的房間。比起自己的房間，少了那架黑色的大鋼琴，她的房間
空洞許多。然而，她現在也不可能用自己的歌聲來填滿它；自從她在醫院醒來那天，她
就再也不唱歌了。
必須改以紙筆交談的日子，兩人的『話』比起以前更加地少。幾乎可以說，見面等同於
彼此坐著發呆……並不是少年連寫字都懶得，而是太害怕自己會不小心觸動少女心中的
傷口；自己對她造成的傷害，已經永遠無法彌補…她還能再禁得起自己一次的任性粗心
嗎？搖頭，他連想都不敢想。
既然兩人之間的交流並不多，對於彼此的疑問，諸如少年打不打算回學校？少女打不打
算休學？秋季比賽還要不要參加？這類問題也很巧妙地迴避過去了。當然，少女是和學
院的人們一起住在同一棟公寓，總也還是會遇到不識相的傢伙問這種失禮的問題。所以
少年多半會直接邀少女到麵包店去，至少有老闆在，氣氛才不會總是那麼僵……
不過，今天少女回絕了少年的邀請。她無奈地笑著，拿出一疊大小不齊的紙條。原來那
些好事者找不到少女的人，就寫紙條問了一堆有的沒的問題，直接塞到房門下面。少年
連看也不看，抓起那些紙，整把整把地撕掉，然後丟到字紙簍裡去。
少女站在他背後…淡淡的眼神中，並沒有透露那堆八卦紙條裡，夾藏著本來要寫給少年的
信……
少女微微抬了抬傘，望著少年的背影。有點慶幸又有點不甘，剛才他並沒有發現碎紙堆
裡有他們兩人都很熟悉的信紙。這些說不出口的痛苦……恐懼……甚至是怨恨，都是不
應該出現在信上的東西。然而她就是想寫，想把自己的心情傾瀉出來，希望有人能聽見
自己的呼喊…卻又害怕被聽見。
很矛盾的想法，少女自己也知道。可是她再也不能讓任何人為她擔心了……
而且，也不能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的黑暗與掙扎……
無聲的世界，並不是安靜的世界，而是死寂的世界…
沒有車聲、人聲、雨聲，就連空氣裡的細瑣雜音也沒有；整個世界看起來，像一部無聲
的電影……雖然每一樣東西都是真的、每一樣東西都能看得到、觸得到，但就是會感到
自己與它們不一樣…
自己是存在於另一個世界的。這樣的感覺，也和少年所說的『夢』好像……
如果這一切真的是夢的話…那自己還要在這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待多久呢？為什麼不願
意醒來？
想起了鄉下小村的過往，少女的步伐停了下來，渾然忘記自己是在大街的正中央。
低著傘，少女選擇連視線也遮蔽；要回到小村那種無依無靠的世界…她寧可待在這個還
有少年在的地方……於她，已然沒有親人存在的小村，一點都不值得留戀。
與其這樣…還不如……
傘下迅速地伸進一隻漆黑的長袖子，少女被強力地拖到路邊去。剛才佇立發呆的地方，
有台車正慢慢地駛過………
少女沒有抬頭，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只是以長長的瀏海遮著自己的臉，安靜得像座擺
在路邊的人偶。
看她這副模樣，少年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並不是因為就算說了她也聽不見，而是真的無
法苛責。
像這種時候，少年就會怨起自己能力的不足。明明想為她做些什麼，但就是不知道要怎
麼起手？他既沒有像她一樣可以療傷的聲音(即使有，她也聽不見)，也沒有編織童話故
事，為她帶來希望的能力…
在她最需要人支持的時候，我這個傷害她最深的人，卻什麼也無法補償她……
如果自己不任性，如果自己不要拖著她一起淋雨，如果自己早點發現她已經病了………
少女就不會失去聽覺，失去靈魂與音樂之間，唯一的聯繫……
自己真的很自私。
來到麵包店門口，少女臉上的陰霾忽然一掃而空，比往日真的因為即將要見到老闆一家
人的快樂，還快速地消失……像是戴起了面具，那張依然樂觀開朗的面具一樣。
而老闆和老闆娘，也像是戴著面具似地，比以往更加殷勤地招待她、用紙筆和她聊天。
他們的『話』顯然有些太多，多得太客套了。少年沒有指破這一點，只是看著他們三個
人像在寫試卷一樣，在溫暖的橙黃燈光與麵包香氣中，靜靜地發出沙沙的細微聲響……
沒有上學的少年，開始在麵包店裡幫忙。雖然並不打算成為學徒，不過也多多少少學了
點作生意的事情。對於這樣的結果，少年自己也覺得有點好笑：家教、在麵包店打工，
藝術真的不是能拿來當飯吃的東西……總還是會屈就於生活的現實之下……
不知道小男孩現在怎麼樣了？有家人支持他學音樂，應該會快樂無憂地長大，成為了不
起的音樂家吧…
轉頭望著寫字中的少女，她要屈就的『現實』，比自己還殘酷許多呢……
就在少年幫忙店裡整理裝麵包的小木盒時，少女忽然走上二樓去。從再度踏進麵包店以
來，她就沒有上過二樓，到少年的房間去。除了少年故意避免讓她看到鋼琴之外，少女
自己亦沒有提過這樣的要求；現在她這麼忽然地跑上去，讓少年慌得趕緊放下木盒，也
跟著衝上二樓。
幽暗暗的房間，依然維持著少年準備離開時的擺設：所有的琴譜、書籍全部封在箱子裡
，鋼琴也蓋著白布，連行李箱都沒有收回衣櫃裡去，就這樣當作小衣櫃使用著。
少女走到鋼琴邊，隔著白布，撫著底下與自己一樣深黑的存在。少年並沒有阻止她，只
是怔怔地站在門口，看著她的每一個動作……遠望，嘆息，撫摸，低語………
天使和精靈，都已經不復存在了…或者說，一開始它們就根本不存在。
自己只是普通人，會絕望、會愧疚的普通人；少女只是普通人，會傷心，會掩飾的普通人
而且，將一起被這個世界遺忘……吧？
彈彈那首第一次合唱的曲子，好嗎？
突如其來的請求，不是出現於白紙黑字上，而是在靜得像是凝結了的空氣中。
少年呆了一會，心中雖然奇怪著少女的要求……為什麼聽不見，還會要他彈琴？
然而他還是走近鋼琴邊。少女由鋼琴的另一頭，為他掀開了長長的白布；整個房間撤去
了最後的一片白，終於回歸原本的漆黑。少年的鋼琴像是很高興再度見到主人似地，閃
著黑色的美麗光澤。
坐上冰涼的椅子，打開冰涼的琴蓋，或許是那塊白布連帶著也遮去了時光。鋼琴的溫度
還停留在初春的寒冷，而沒有沾染夏雨的微悶。少年輕輕地將細長的手指覆上琴鍵，在
腦海裡搜索著熟悉的樂章…
然後，開始彈奏。
少女的歌聲，也在起音之後隨即飛散在空氣裡。少年很驚訝地發現，她的歌聲依然溫柔
如往。
不是因為夏日的溫度而讓他產生這樣的錯覺；即使現在再度回到寒冬，少女的歌聲也一
定會像朝陽一樣，溫暖著周遭的世界，溫暖著結凍的空氣，溫暖著少年失去感情的心…
很奇妙的是，自己彈奏的曲子，少女並無法聽見。可是她卻能完完全全跟上自己的節拍。
是靠著記憶中的旋律？少年苦笑，他這次並沒有故意刁難地提高音調，也沒有故意彈錯
音節。然而…自己的琴聲，可能又回到了『沒有靈魂的悲傷』吧？所以她才能跟上…
聽著那麼溫柔、像母親訴說著寬恕與諒解的歌聲…少年的手臂像是漸漸變成鉛塊，愈來
愈難移動……
自責、愧疚，與顯而易見的假裝堅強。
我真的很自私。
就算放棄了音樂，少年還是沒有失去它，它還在原地等著自己回去。自己還能聽到自己
的琴聲，還能聽到少女美麗溫暖的歌聲，還能聽見周遭世界的人聲、車聲、雨聲、鐘聲
、笑聲……
只有我一個人獨佔。
獨佔著她溫柔的歌聲，而她卻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
少女沒有發現少年停下了琴聲，依然望著窗外的細雨，兀自唱著那首熟悉的歌。
為什麼會想唱這首歌呢？少女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忽然想聽…
雖然明明知道自己聽不見，但她卻寧可看著少年空空地按著琴鍵，然後自己再用記憶的
片斷去補起那個破洞；即使記憶中的那首曲子還是沒有靈魂、沒有感情的……
好想唱歌啊……
好想再一次聽見自己的歌聲……
好想再一次聽見少年的琴音……
好想再一次聽見老師溫柔的鼓勵……
轉頭，少女看見了少年趴在琴鍵上的模樣，忽然停止了歌聲。
本來是想上前去安慰他，不要為了她的事情自責難過的。可是當指尖一碰到少年的肩膀
，突如其來的想法，卻襲上了少女的心頭……
讓我在陌生的世界裡，找到唯一依靠的人，是你。
可是你卻奪去了我的世界。
在前進夢想的路途上，支持我、陪伴我的人，是你。
可是你卻抹煞了我的夢想。
讓我相信我不會一直孤單奮鬥下去的人，是你。
可是你卻拋下我一個人。
……總是用這麼憂鬱的表情看著我的人，也依然還是你。
究竟要到哪一天，你才會停止傷害我………？
我知道我錯了…但是……
對於你，我必須付出的代價，真的有這麼大嗎？
咚咚的腳步聲響起，少年抬起頭來時，少女已經衝到樓下了。
趕緊揉揉微紅的眼眶，阻止自己看起來快要哭的模樣。少年馬上就追了出去。
夏日的雨，在北國反而一點都不狂暴。輕輕的、細細的，就如少女的歌聲般溫柔。
然而少女並不是這麼想的。
她拚命地朝天吶喊，希望雨能下得再大一點，大到可以淹沒她小小的黑色生命；希望天
空能響起巨雷，證明自己是聽得見的；希望這場無聲的電影能落幕，這場孤寂的夢可以
醒來……
最後，再把這些希望全部打碎。
不知道跑了多遠，少女終於停下腳步。是神？還是天使？彷彿聽見她絕望的請求，雨勢
真的變大了。
然而卻不足以沖走這個世界的一切……
追到公園的時候，少年邊喘著氣，腦中邊倒映著自己發了瘋衝進雨裡的那一天……
如果、如果、這次換自己會失去什麼，只要能夠補償她的傷痛…我願意這麼做。
因為那是永遠補不起來的傷……
望著少女的背影，他知道自己即使吶喊，也無法引起她的注意。他只能走近，然後把她
拉回麵包店去…
就在距離少女只有幾公尺遠時，她忽然回頭了。
他第一次看過這麼絕望無助的少女。
分不清楚是眼淚還是雨水…紅紅的眼眶邊，貼著散亂的天藍色髮絲；即使雨勢並沒有上
次那麼強，少女的身影…看起來還是非常孤單柔弱……
就像失去了天使的精靈那樣…
--
□ 《虛擬．仙境》 《八重遙憶》 《失旋》 海馥羽(Cynroya)個人創作小站 □
■ ■
□ ◇◆《Endless Nocturne》 無盡夜曲◆◇ －－－－－－－－－－－－╖□
■ ╓－－－－－－－－－－－－－－－－－－－－－－－－－╜■
□ ╙－－ http://student.thu.edu.tw/~s915536/ －－－－－□
--
Origin: 貓咪樂園 (miou.twbbs.org)
一個以看板文章為主, 重質不重量的 溫馨小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