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旋》~Lost Melody~
之十六．新生
漆黑而空曠的空間裡，悶著一股淡淡的不悅。幾聲聽眾的咳嗽聲，短暫地劃破了寂靜。
她仍舊持續著驚訝的表情，只因聽眾的雜音傳不進她的世界。
但是他的出現，可以。
老先生仍舊維持著愧疚疲憊的微駝，慢步走到舞台邊，低身動了動嘴唇。少女聽不見他
們的對話，只能緊張兮兮地挽著老先生，眼光有些迴避地望向少年那閃耀著神采的純黑
眼眸。
與少年同台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受到之前驚嚇的少女，還是顫抖著瘦弱的身軀。轉頭，
少女想寫出點什麼，卻又苦於擠不出適合的句子。她看看聽眾不耐煩的態度，再看看少
年一如初次相遇時的泰然表情，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因為她不確定少年會不會彈她自
創的曲子，也不確定這沒有排練的臨時表演，能不能追上彼此的節拍？
老先生遞過一張紙條，白鬚下的枯唇彎出了慈愛的弧度。他要少女儘管放手去唱，反正
算來算去，這場演奏會已經失敗一半了；而且，還是主辦人自己先弄砸的，他沒有理由
再去苛求完美。
少女不安地看著鋼琴前的少年，他正專注地試著琴音。抬頭，也同老人般遞出了溫柔的
笑。
沒有重新拉起的簾幕，沒有一開始就爆滿的聽眾與掌聲。大大的音樂廳，卻像上演著街
邊的小小樂團，只兩個人的音樂，彼此應和著。
孱弱的低喃，躲在明亮舞台的暗處，獨白著思念的煎熬，倒映著回憶的片斷………漸漸
，思緒開始轉為細瑣，暈開一道無法穿透的界線，卻不阻人於外。是想起了什麼？琴聲
漾著不屈的節奏，時而上攀，時而低臥，時而等待，時而悲嘆。獨獨缺了這類旋律最常
有的迷惘；這個詞，已然從少年的世界消失。
前奏結束，琴聲卻陡然歛起了悲傷，輕輕托著少女游絲般的起音。即使音樂本身無法藏
住任何東西，含蓄的旋律卻仍掩飾了什麼，只管圍繞在少女的歌聲邊，忠實地負起伴襯
的角色。
就算妳永遠不懂也好，只要能保有這份對歌唱的愛，我就一直會在。
夢想的路雖然孤單，卻是靈魂唯一的自由。捨棄過往，捨棄青澀，捨棄了懵懂與猶豫，
即使連我也被遺忘，我也只希望精靈不失去那份純真與溫柔。
世界的夜空還需要妳的歌聲，並不會因為沒有了聆聽的能力，就斷去與音樂的聯繫。
從純粹的寂靜裡出發，踏上空想的旅程。無法確定未來的道路，已走了多久？少女如搖
籃曲的歌聲，在廣大的音樂廳中，慢慢地飄揚著……還帶有剛才金髮青年造成的創傷，
卻安撫著騷動不安的人們，安撫著悶躁的黑暗，也安撫著許久不見的少年悸動的心情。
出乎人們意料之外，少女並沒有因為聽不見，就放任自己的歌聲無的飛翔，反而像是忽
然恢復了聽覺似地，返身擁抱少年的琴聲。少年也嚇了一跳，但沒有自亂陣腳，立即滑
開俐落的和弦，回應著少女的歌聲………
彷若對話一般，琴聲與歌聲交織著若即若離的想望與關懷。究竟是各自讚詠著同一首音
樂的靈魂，所以能密切契合；還是本來就是由對話衍生音樂？台下的聽眾露出迷茫的眼
神，思考著這種奇妙的錯覺何以產生？又何以如此熟悉，如此溫柔？好像一開始就應該
是這樣了，少年與少女的存在。
懷抱著單純的心願，不想讓任何有夢的人殞墜，最初僅是如此而已。
應該掛在臉上的笑容，為何遺失？應該流露同齡的天真，為何總被冷酷取代？
雖然最後，我懂得了失去的悲傷，卻也因為你，得到更多。
所以，我不會改變初衷，會永遠地，永遠地，為這個世界歌唱，直到我消逝………
金髮青年喝過最後一口酒，隨手摔下杯子，隨侍的管家連忙伸手接住，慌張地再斟上一
杯。
他甩過頭，丟下一句免了。起身，走向客廳音響旁，抓起少女的唱片，開始亂喊亂砸。
本來，他是覺得有個聾子能在樂壇打出天下，還頗有趣的，賞個光讓她與自己同台。誰
知道，她竟然完全不會配合他的節奏，事前也不主動來找他練習，就這樣放著讓青年丟
臉。
想到這裡，金髮青年奮力一拋，整個矮櫃翻了過來，卻壓到他自己的腳，痛得哀哀叫。
雖說是貴族的優雅家庭，此刻卻因金髮青年的意氣用事，而惹起一陣與之相違的騷動。
老先生的身影無聲淡入，後面還跟著兩個高大的男人。青年抬頭，吼著要老先生出去。
他不理，只是任由兩個大男人從管家手裡搶過青年，押著他回到音樂廳去。
自恃著只有自己以為的尊貴，會失去多少東西？老先生懶得再講些什麼。一路上，豪華
的古式黑色轎車裡，獨留青年失去理性的辱罵聲。
星空的冷冽，侵不進轎車內的狹小空間。但是老先生的眼光，可以。
明明是青年先忘記了表演日期的，怎又能把事情怪罪到少女的頭上？
穿越了昏黃的燈光，廣闊的走廊。沒有了大半聽眾的音樂廳，空蕩得讓他失聲狂笑。
敗者，永遠只會是敗者。沒有前後簇擁的歡呼與掌聲，音樂家的存在便沒有意義；至少，
他為名而活。
然而在後台小門開啟的那一瞬間，青年再也笑不出來。
是幻覺嗎？黑暗的焦土上，一株巨大的翠綠，正欣欣向榮地迎著聽眾讚賞的目光，生氣
蓬勃地輕曳著。
抖落溫柔的陽光與細葉，它不再是那未曾出生便已被否定的細芽，而是長成了連響雷都
劈不斷的大樹。
然而陽光卻能輕易地灑下。原因，不外乎是樹的懷抱裡，有著那個今天讓自己難堪的少
女。
下一秒，樹的幻影消失，青年一度以為是自己喝醉了，吃吃地笑了起來。
老先生本想狠狠地由徒弟的背後揮下去，懲戒他的自大。卻在舉起拐杖時，發現青年自
己先跪倒在地。
少女的歌聲，有溫柔，有信任，有著不後悔的守候；
少年的琴聲，有自由，有堅強，有著不止息的生命。
沒有天空的音樂廳，青年卻感覺到了晴天。只是，不屬於他。那是他們兩個的晴天，是
聽眾們的晴天。
畢竟是個懂音樂的人，即使青年想再怎麼否定現場氣氛的溫暖，想再怎麼否定胸口受到
的感動，想再怎麼否定耳朵所聽見的甜美歌聲，他還是無法反轉，自己己經被打敗了的
事實。
當少年與少女站起身，向聽眾們答謝的時候，金髮青年發現自己完全站不起來，連呼喊
的力氣也沒有。
老先生喚人把他扶起，什麼也沒說，只是吩咐送他回家。然後，再度以慈愛卻悲傷的眼
神，望著光亮耀眼的舞台上，唯一漆黑的兩個人。
音樂會散了場，那些堅持留到下半場的聽眾們，正興奮地談論著剛才的表演。他們非常
慶幸自己沒有中場休息的時候就走掉，才能有機會聽到還未在音樂界綻放光芒的新星，
所展現的實力。
令他們意外的是，明明聽不見的少女，在那位黑衣服的少年開始彈琴後，好像忽然變得
能聽見了似地，每個音、每個節拍都能配合得穩穩的，絲毫讓人感覺不出她是個失聰的
人。
不管是少女如搖籃曲的溫柔歌聲，還是少年洗練溫沉的琴音，在在都感動著聽眾的心靈
。聽著他們的合奏，好像歌詞裡的北國小鎮就在眼前似地，充滿著迷濛、牽掛與回憶，
也帶著不曾止息的雨和細雪。
他們兩個人若能一直合作下去，一定會成為了不起的音樂家的！
布幕落下之後，少年便離開了。少女還來不及問他，關於他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沒
有回信？為什麼會彈他們沒有合過的曲子？種種的問題盤旋在腦海裡，然而少年卻早已
不見人影。
在別人的演奏會上展現，少年免不了挨了音樂家一頓罵。他是因為和老先生是知交，才
帶著少年來觀摩觀摩的，誰知道竟然做出這麼失禮的事情？還虧這場表演便宜了少年，
讓他見到了久違的小鎮朋友。
少年只是一直賠罪，心底卻為了能夠再度見到少女而暗自高興著。
音樂家看到他那個樣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其實音樂家也暗自高興中：自己看中的人
果然沒錯，是個可育之才。只是畢竟是老友愛徒的演奏會，讓自己的學生上去表演，還
是太喧賓奪主了。
問起少年怎麼不到後台去和少女敘舊？少年只是輕輕地搖頭，和音樂家一起走在大城市
沒有雨的天空下……夜空，閃爍著星星的微光，一點一點，像即將落下的雪，卻比雪更
閃亮；像即將落下的雨，卻比雨更清晰……
北國的小鎮，就是少了星空的呢喃，所以還欠缺了那麼一點美吧？少年想。
少年看著星空，耳際響起少女的歌聲……
最終，停止下雨或下雪的，不是北國的小鎮，而是人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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