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310年8月30日的吉瑟司
越過海峽就是岱員島了。靜謐地，蟄伏著。
凌駕於雲層之上，儀表板冷冷的藍光映得我臉色發青，事實上我原本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兒
去。剛看到黑夜與白天交界的奇景，平流層裡是絕對的也無風雨也無晴，設定自動駕駛，
吃完餡餅和葡萄汁的簡單晚餐，才準備好要享受這得來不易的安逸，對講機卻一點都不貼
心地傳出惱人雜音。
「嗨，吉瑟司，你回到地球了嗎？」
「算是吧。」
「真是冷淡，也不想想我幫你擦屁股費盡多少心力，流血流汗的唷。」
「親愛的博士，您不辭辛勞地幫我善後奔走真的萬分感謝，將我畢生的感激之情都送給您
也不足以回報您對我的大恩大德。」但是請不要用「替我擦屁股」這麼老派而且讓人難堪
的說法。
「那麼，一切都還好吧？」
「除了引力失衡的衛星提早撞擊行星而且好死不死是建設中的新城區發電廠，造成一千兩
百零九名工作人員罹難、幾乎全毀的δ工作站約需兩萬個工作天修復、三年來的探測資料
付之一炬、好不容易和木星架設好的超光速公路崩毀了二點一四AU、站長暴跳如雷，雖然
在火星本來就可以跳很高，之外，一切都還算順利。」
「也就是糟透了的意思。」
「往好處想就是太空總署人事處可以釋出大量職缺，幫助更多失業的航太相關系所畢業生
找到工作，下個年度起報考的人有福了。」
「你一點都沒有安慰到我。」
「總之，你已經無法再插手火衛站的事了，就連我跟你的聯繫都是非法的。要不是我有門
路，你一定會直接被老闆拔掉太空衣丟到站外。」
「我現在覺得能活著就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就算你不殺伯仁，還是有成千上百個伯仁因你而死了。」
古早的諺語。
「我要準備降落了。」
「以後的日子自己加油啊，可想而知你的未來不會太好過，雖然不知道會遇到什麼關卡，
不過無論是什麼艱鉅的任務，擁有健康的身體和堅忍不拔的意志一定是最基本而且必備的
。」
啪嚓一聲訊號就斷了，可能是有人來了吧？
不，儀表板的燈光迅速由藍轉綠，從黃又變成紅，是一級緊急情況，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我明明出發前還請博士幫我檢查過一回的。
啟動偵誤功能，故障點在油料調節筏？油質不純，疑似摻有乙醇？
博士，你要幫我踐行可以用酒以外更為風雅的方式啊。
『以後的日子自己加油啊。』原來這句話是這個意思，我突然懂了。
機身急速下墜，來到距離地表 三萬公尺 左右，我揹起了緊急逃生包，用力壓下氣密門把
，大吼一聲往下跳，彷彿要將這幾天來的晦氣與怨氣徹底排出胸腔。
「岱員島我來了！」
在火星一號衛星工作站執行任務長達四年半，想不到會是以這種機緣這種方式回到地球，
可能會打破跳傘高度的世界紀錄喔。
還能擁有這樣的樂觀想法，我想將來不管遇到什麼驚天動地的事都有辦法一笑置之了吧？
往後的日子裡，我幾乎每天都會夢到這一刻， 三萬公尺 高空的酷寒與女高音般的狂風夾
雜著機艙裡跳針似的警報聲，紅光不斷閃爍著「緊急情況」的字樣，我大叫著奮力一躍，
成為無垠天際的一具自由落體然後驚醒。這可以成為一種運勢占卜，有做這個夢的日子鐵
定諸事不順，沒夢到的這天通常可以稍微喘口氣，想當然而，帶罪之身的我沒有太好過的
份。
降落，或是墜落在位於岱員島中南部一個巨大的金屬建築物之上，狼狽地從降落傘堆爬了
出來，迎接我的是穿得像 龐芭杜 夫人的少女，舉著一筒原子波動砲對準我的頭部。
「啊，您是 吉瑟司 先生吧！」
「沒沒沒錯……請將那具有殺傷力的東西移開，感謝妳。」
「我有收到博士的來信，只是沒想到您會以這種方式來訪。」
「 都是託 博士的福，想必妳就是菲爾德吧？博士的……」
「朋友。」
菲爾德微笑著說。
從這天起，我開始了在岱員島上的生活，和菲爾德通力合作，專門負責處理外界任意棄置
到岱員島的垃圾。
人類是何等殘忍而且浪費的族群。曾經愛不忍釋的、崇高尊貴的、珍奇稀有的、積極追求
的，全部都會在一念之間變成垃圾，價值不再，意義不再，情感不再。但是我相信所有降
生於世的個體，無論有生命、無生命、有機質、無機質，最終都該有一個良好的歸宿，只
是要透過適當的契機與管道才能抵達應許之地。我在岱員島的工作，就是將這些在宇宙各
處流浪的遊子，聚集整理後派送到它們該回去的所在。
就拿麒麟來說好了，在一次草原大遷徙中失去了右前腳，原本應該被大自然所淘汰的牠卻
被好心的人類給救活了，卻又在運送到放養地的航程中遇上海賊，最後透過地球村動物保
育小組的斡旋，輾轉來到岱員島。對一隻長頸鹿來說這番折騰可真夠受的，沒有因長途跋
涉與顛簸而喪命但也生不如死吧。如果牠哪一天能夠見到同伴，肯定有很多精采絕倫的話
題可以聊。雖然見到其他同伴只能是一個遙遠的美夢了。
麒麟在草原上用剩下的三隻腳穩穩地站著，一動也不動，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第一次見到
我還以為牠是塑料打造的等比例模型，直到五分鐘後牠向我點了一下頭，我才確定牠是活
生生的動物。
今天來到麒麟的棲息地是為了進行定期的健康檢查與環境評估，一大早我便駕駛著裝滿醫
療器材與掃除用具的銀盤2310來到島的南部。今天是難得沒有因夢魘驚醒的好日子。
Aire5孵出來了，照護這顆蛋讓我跟菲爾德心力交瘁，政治角力與戰爭的犧牲品，他對三
百年後的世界充滿好奇，但是人類從來沒有在歷史中得到任何教訓，2310年的地球村各處
仍然上演著跟三百年前差不多的災禍和苦難、幸福與美好吧？乾旱、水患、霾害、地震、
火山爆發、傳染病、飢荒、屠殺、歧視、冤獄、偷竊、誤會、批鬥、自私、偏執、資本主
義、不平等、顛沛流離、脅迫、虐待、背叛、傷害、剝削、貪腐、死亡、失去、打壓、仇
恨、紛爭，當然也有富足、飽暖、安穩、寧靜、溫柔、人道、自由、平等、健康、無私、
博愛、和平、忠誠、正義、仁慈、禮讓、廉潔、溫馨、心有靈犀、善良、安全、快樂、信
任、救贖、誕生、擁有、寬容、愛、原諒。
請原諒我的過錯與軟弱。
我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被宣判不得死去，只能贖罪，拘禁在岱員島這個寬敞囚房裡的無期
徒刑，日復一日進行著肉體與精神上無盡的折磨。面對世界上最兇暴最危險最駭人最骯髒
最惡臭最殘忍最無辜最脆弱最純真最無知的對象，帶領它們抵達最後安身之處。不帶有任
何宗教意味，透過菲爾德精密的運算分析，推導出一套合宜的華麗旅程，抵達目的地之後
便能終止一生的漂泊。
菲爾德駕駛著另一輛銀盤2310來到麒麟的棲地，我特地為她烤漆的薔薇色機身，Aire5坐
在後座，臉色看起來不太好，估計是因為身體還沒有適應三百年後的生活或者昨晚睡得不
安穩，垃圾堆中一定會有一張舒適的床鋪甚至是總統套房，他卻選擇窩回蛋裡。
「早安啊，菲爾德，早安啊Aire5。」
「早安，吉瑟司。」
「不安。我想我有些暈車。」Aire5虛弱地說。
果然時速 五百公里 對古代人來說還是太快了點嗎？
「那你先坐著休息一下吧，我要開始工作了。」
我一邊整理著一望無際的草原，仔細記下各種植物的分佈並測量土壤成分，一邊和菲爾德
討論麒麟的進食與排泄情形；菲爾德將麒麟引導到固定架裡，準備幫牠修剪指甲，用鋸子
將蹄上增生的角質除去。長頸鹿的指甲若不定期修剪，萬一過長，行走時很容易就會跌倒
，何況麒麟只有三隻腳，更不容易保持平衡，但是麒麟畢竟是 五公尺 高， 九百公斤 重
的巨大哺乳類，工作進行得沒那麼順利，沒關係，服刑最大的好處就是反正時間也不是自
己的，可以盡情揮霍。
雖然他間接承認他是豬，卻沒有多問關於麒麟的為什麼，正如他對於我手腳上的傷痕未多
加過問，如果他自恃率真地問了我就會認定他是個無以復加的蠢蛋。樹蔭下的Aire5和裹
足不前的麒麟小眼瞪大眼，淺淺地似笑非笑，露出充滿懷念的表情。我總覺得他看到了更
遙遠、更抽象的景物，以我在研究所攻讀的專業來說，大約是可以用天文單位來測量的距
離。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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