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0年8月25日的雲
結束又一個訴訟，我走出法院，雅諦思女神矇住雙眼，高舉著天秤，手執寶劍宣告判決，
我的委託人當然勝訴。
離開颺的這一年，我過得很快樂。
當然人生總會有不如意的事，我曾周旋在好幾段關係裡，有的藕斷絲連，有的一刀兩斷，
有的翦不斷，自然是這樣的，所謂的「關係」，呈現出來的狀態能有多少變化我已經處之
泰然。世界上的所有事情皆如此，只要掌握一定程度的訣竅，大多能得到我要的結果，例
如司法考試，通過之道無他，唯努力與運氣而已。答案已經如此明顯的事沒有理由失敗。
也因為這些來來去去的關係流動，讓我更加確定我想要的，那一直都存在的，不曾減損的
，與日俱增的，連接過去，通往未來的。
這段期間我又看見黑洞好幾次，黑洞出現在地下道的積水、出現在機械停車位的下層、出
現在捷運列車與月台之間的縫隙、出現在醫院掛號櫃臺窗口、出現在電梯門開啟的瞬間、
出現在手機螢幕、也曾經出現在我的隨身包包，每次的情況都大同小異，幾次之後我便習
以為常，只要靜待那股暗潮遠去，就會再次海闊天空。
位於大廈二十二樓的我的住所，我在書桌前對著電腦整理這次接手的案件資料。遺產分配
不當，只要依據法源，以替委託人爭取最大利多為前提之下，談妥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價
碼便能俐落解決，無須更多糾葛。這個世界的一切，不就是一場又一場銀貨兩訖的生意？
人類社會就是個龐大的交易平台，支付的籌碼因人而異，機會成本全憑自由心證，想要名
氣就得放棄隱私，想要財富就得拋開人格，想要窈窕就得杜絕飲食，想要才華就得折兌生
命，想要愛情就得失去自由，重要的是，只要製造需求便能產生贏面，而越是熟知法律規
章和理論準則的人，就越是能在這場交易遊戲中獲得勝利。我已經讓主宰拿走了祂該拿走
的，接下來的賭盤盡是贏面。
我全部都想要。
我登入開庭這幾天沒得抽空檢閱的電子信箱，未讀信件多達六百二十五封，大致瀏覽過一
遍，回覆了幾封具迫切性的來信後，我好奇地點閱了一封主旨欄寫著「It’s a mail.」
的郵件。
內容只有短短一行。
「妳願意和我一起去未來嗎？」
來自過往的幽靈派來的噩音，我的第一個想法是笑而置之，毫不考慮便將信刪除。但是太
遲了，千篇一律的輕忽與無心，他以一種擅自侵入的狂傲姿態破壞了我勝訴的喜悅，所以
我從嗤之以鼻漸漸變成不耐煩，甚至增殖為一股發自內心的厭惡與憤怒。他摧毀了我一手
建立的安穩舒適，違反我悉心制訂的規律，不可原諒，他應該受懲罰，再次冒犯我的領域
絕對是自找罪受，但是我應該已經給予他恰如其分的刑責了。
我想這個人始終搞不清楚所謂「結束」的意思。
劇終，the end，fin，完。
沒有金魚排遺般的續集跟前後傳、番外篇、幕後花絮及特別企劃，不管你覺得劇情高潮跌
起也好，結局差強人意或者只是一齣滿紙荒唐言的超級大爛片，本季節目已播映完畢，謝
謝您的收看。
我需要重建我的堡壘，我需要疏濬我的護城河，我需要加強我的國防軍事。
我將訴訟案件標示上「已結案」，存檔。旋即在個人網站首頁發佈即時消息，撥打了幾通
電話，緊急召令聽命於我的臣民，奪回我該有的王者風範。
＊＊＊ ＊＊＊ ＊＊＊ ＊＊＊
從四面八方而來的臣民們不到一個時辰全部聚集在位於東區一間採會員預約制的休閒會館
，對於出入人員均一一檢驗身份，嚴格把關，像我這樣臨時起意前往又能馬上獲得專屬包
廂的，只有白金等級的貴賓才具備此資格。
撞球場上播放著彩虹樂團中早期的創作，狂刷著電吉他的英式重搖滾，六張球桌各自聚集
成一個小宇宙，今天的來賓頗多，不過不用排隊等候就有場地使用我實在沒得挑剔。取了
巧克磨磨球桿頂端，藍色的粉末沾染手指，一旁的西裝筆挺的侍者立刻走上前遞過濕巾。
和臣民甲比球的結果，我後攻，在場邊同臣民乙、丙、丁、戊喝著抹茶月桂冠，看臣民甲
衝球。
球開得不錯，八號球進袋，一號球難度也不高，只是在處理二號球時不慎讓母球洗進袋子
裡，將自由球的機會奉送給我。我將母球擺在離二號球五個手掌遠的桌面上，借力使力讓
二號球順勢將六號球也一起送進袋；母球、三號球和左頂袋就在一直線上，沒什麼挑戰性
，所以我先將母球擊向邊框，藉由反彈將三號球撞進右頂袋；四號球就驚險了，我想要使
個跳球，卻不小心先碰到在一旁蟄伏的七號球，輪到臣民甲主攻；她找了個安全的角度讓
四號球進袋，卻因此讓母球離五號球過遠，再次失誤。我架起橋，先讓五號球應聲入袋，
空曠的綠色天空只剩下母球、七號球與九號球排列成夏季大三角，這次我花了多一些時間
計算角度，瞄準，切過七號球的球腹擦向九號球，七號與九號在左中袋發出慘叫，同歸於
盡。
「最後一球太神了！」臣民甲甘拜下風。
我乘勝追擊連拿下四局，讓臣民甲適度地贏了三局，再從容不迫地取得最後兩局的勝利。
「雲今天感覺很順喔？」臣民乙說。
「雲妳這件長版上衣好好看，在哪裡買的？氣死人鎖骨露得真漂亮。」臣民丙諂媚道。
「雲我上次跟妳說的那家漆皮包進新貨了，要幫妳下訂嗎？」臣民丁不愧是網拍女王。
「我也要！白色跟咖啡色各一個，我還想要新的長皮夾。」臣民甲排好了球，加入對話。
「雲我們什麼時候要去吃『Puzzling』？只有妳訂得到位啊！」臣民戊最喜歡在部落格張
貼人氣甜點食記和流行小物的使用心得。
這就是我需要的建材，我看見奴隸們拖著玄武岩為我築起堅固不摧的城池圍牆。
結束一場球，我們坐在球場旁的吧台談話，擎著高腳杯，享受著颯爽冷飲。
「吶雲，坐轉角那個男的是不是一直在瞄妳？」臣民丙說。
「真的假的？我鑑定一下……很有型耶，雲，chance！」臣民丁技巧性地瞥了一眼。
「等一下，他走過來了他走過來了，哇，他的同伴也都很優耶！」臣民戊的意圖太過明顯
。
「小姐您好，我從剛剛在球場上就一直在注意妳了。」
「嗯哼。」穿著深色直條紋襯衫的男子端了一對馬丁尼走了過來，老鷹圖樣的品牌商標若
隱若現棲在左胸口袋上，好不張狂。夠直接的開場白，雖然有點俗套，卻讓人感覺得到他
教養高尚的出身而不是反感，我在腦中盤算著這樣的開場白之後我要不要繼續佈局，要佈
怎樣的局。
「妳球打得很好。」男子毫不吝嗇於給予讚美。
「是颺教得好囉！」臣民甲說。
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腦中浮現了些什麼，有一股氣息隱隱雷動著，從身上某處汨汨流出
。
代我擺出這道天地三才陣法，正面牽制敵軍行動，而且助益於後援部隊實施迂迴包圍，臣
民甲不愧為麾下智囊愛將。
仔細端詳，越看越覺得這名男子長得好像我多年來一直密切關注的日系偶像，讓我產生輕
微的錯亂。
「可以跟妳比場球嗎？」
直搗黃龍呈送戰帖，有膽識。
主動找上門的挑戰，對方還是個順眼的男士，沒有拒絕的道理，我離開吧台走向球桿架，
臣民們低聲驚呼著。
比球的結果是我取得開球權，拉桿一擊，二號、四號、七號球應聲入袋，很好的球路，我
直接利用一號球將九號球送進底袋。
「Kiss win，厲害。」
「對不起，所有名為遊戲的遊戲，我都不想輸。」
男子用了跟颺一樣的術語，好浪漫的擊球法。
第二局仍然由我開球，叩的一聲，多彩的煙花施放。
「嘿，妳的衣襬碰到球囉。」
男子微微笑著，幸好我早就不會因為這樣的挑逗感到害羞。
我不經意地犯規，男子卻將母球擺在出乎意料難打的地方，是一記高招的三顆星，在檯面
上留下仙后座的皇冠。就像水到渠成般，男子依照順序讓九顆球滾進球袋，和緩地，從容
地。
第三局男子卻在開球時讓母球被反彈的子球們撞進袋裡，我輕而易舉接手這一局。
很有趣的趨勢，我拿下奇數局，他贏了偶數局，終於來到最後一局。
「照之前的走法這局會是妳贏喔？」開球前，男子擦了擦巧克。
「可能吧。」
「賭注應該一開始就談好才對，但是如果我贏的話，是不是應該獲得什麼獎勵？」
「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妳輸。」
男子斂起笑容，架了橋，好大好高貴的手，想必掌握過各式各樣的東西吧？他專注地瞄準
桌上閃耀著異色的鑽石，出桿。
我看著右頂袋，黑洞再次浮現，幸好站在前方的男子專注於球檯上，不會發現我的異狀，
我下意識地一手握緊球桿，一手抓穩酒杯，皺著眉閉上眼，頭皮發麻，全身肌肉緊繃，酒
精流竄的血管燃燒起來，空調是不是故障了？我一定要向公關經理反映。有什麼東西推擠
著膻中穴，就要通過食道從嘴裡湧出。
白球撞碎了鑽石，光芒向四方迸射。
Nine ball in.
＊＊＊ ＊＊＊ ＊＊＊ ＊＊＊
穿過鋪了吸音地毯的長廊拐了幾次彎，來到一扇裝有黃銅把手的門前，男子輕輕地將黃銅
把手往右推，厚重的門板便喀啦喀啦滑開了。
門內是一寬敞的套房，家具很少，但看得出都來自精湛的手工與設計，男子讓我坐下，白
色鱷魚皮紋的長沙發軟硬適中，要村上春樹來形容的話，是一個讀好書，聽好音樂長大的
優良沙發。
男子在放了冰塊的角杯裡注入兩公分左右的威士忌，遞給我對了水那一杯，我基於戒心
沒動手，他毫不在意地含了兩口，逕自走進屋內不知通往何處的另一扇門，留下空蕩蕩的
客廳與我。
會館裡原來有這樣的地方，我從來不知道。臣民甲到戊看著我和男子並肩離開撞球場並不
顯得驚訝，繼續炫耀也抱怨著她們膚淺且充滿慾念的浮華生活。
我在做什麼？城牆修復得差不多了，可以和臣民奴隸們繼續狂歡作樂或者將她們打發走，
我卻跟著一位素昧平生的男子走進一道我可能打不開而且再也走不出去的門。雖然我大致
可以預測得到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男子，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的稱謂，在心中代名他為
「K」好了，K伸出他教養良好的手爬上我的身體，我不會拒絕但是會故做抵抗，濡濕著彼
此，進出著彼此，他不會青澀到意圖打開我的心，我也不會單純到深入他的過往，我們都
熟知遊戲規則，最好雙方都能得到高潮的愉悅，公平的交易；沒有也無所謂，這屬於規則
外的非線性結構，可以預測到的無法預測，遇上了也是運氣，何況他已經是個奇異吸引子
，幾乎滿足了我每一吋感官，甚至，我不會對他承認，還有內心某部分的空白。
身後傳來腳步聲，Salvatore Ferragamo鞋跟和石英磚合奏的準確節拍，我看著水晶角杯
在鏡面矮几上折射出的琥珀色微微耀動。有人用絲巾矇住我的視線，我極度痛恨有人矇住
我的眼睛，但是那絲巾柔軟細緻的觸感完全將我的不適與防備拂拭而去。
越來越刺激了，這才是遊戲最大的樂趣所在。
「妳願意和我一起去未來嗎？」聲音說。
這是最近流行的廣告標語嗎？我不禁噗嗤一笑。
一雙手牽引著我從沙發上起身，往左走了三十步左右，我聽見什麼門開啟的聲音，手繞過
我的腰背將我抱起，輕盈體貼地將我放上床，和沙發相同出身，一樣舒適，我聽見門關閉
。
原本燥熱的身體逐漸降溫，我緊閉的雙眼看見了幽闇中閃爍著點點星光，曜藍色，銀白色
，金黃色，橙橘色，赭紅色，一道一道地律動著。又是黑洞嗎？這次我沒有感到身體有任
何不適，反而是前所未有的舒坦，能不能就這樣祥和而無夢的入睡？優雅的K先生，如果
你和我崇拜迷戀的那個人一樣洞悉我的困惑，如果你是為了滿足我的遺憾而出現的，就該
讓我在此時此刻安然成眠。
我渴望能見你一面，但請你記得，我不會開口要求要見你。這不是因為驕傲，你知道我在
你面前毫無驕傲可言，而是因為，唯有你也想見我的時候，我們見面才有意義。
在三百年後的未來也好，我渴望能見你一面。
沙特或是艾格林或是K，我一再敗給我的驕傲，你知道那就是我的驕傲。
時間好像過了很久。
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很久。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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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114.26.156.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