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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10年8月22日的山 寄出附加檔案後,我又回到一如往常的生活。 呼吸心跳眨眼起床如廁梳洗進食飲水出門工作勞動發言聆聽瀏覽閱讀沐浴就寢入夢,付出 與獲得,花費與補充,提問與解答,上升與下降,理性與感性,傲慢與偏見,戰爭與和平 ,天使與魔鬼,菊花與劍道,大海與老人。 老人正坐在輪椅上,動也不動地望向地平線。 我常想問問他們,在他們逐漸喪失的視覺裡,究竟看到了什麼樣的風景?接近停擺的腦海 中,浮現著什麼畫面?會不會只記得這輩子最美好的東西?能不能只停留在這輩子最美好 的時刻? 但大部分他們連同語言能力也幾乎喪失,僅存的是含糊在唇舌間嘔啞的發聲,要十分用心 聆聽才能辨明他們所欲表達的。 這幾個星期由我負責看護的老先生體型高壯,因為無法自行吞嚥只得靠鼻餵管進食,一個 月前突發缺血性中風,左半邊肢體癱瘓,原本已經送到安養院又因為肺部發炎反覆感染再 度送入醫院觀察。據他的家人所言,老先生在膝蓋退化以前都是軟式網球選手,如今只剩 下鬆垮皺裂的皮膚裹著日漸萎縮的肌肉。 二十四小時待命的派遣制照顧服務員,費用每五天結帳一次,近幾年因為大量外籍勞工進 場,收入硬是打了九折,算一算還不足最低基本薪資。 但我暫時還需要這份工作。當然以我的學歷與專長毫無疑問可以另尋高就,不費吹灰之力 便能擁有更輕鬆愉快的事業,我卻選擇了面對一具具日薄西山的垂危生命,為他們抽痰拍 背,把屎把尿;必須憑著接近死亡來聯繫自己活著的事實,呼吸著更勝氧氣的排泄物體液 藥物食物花朵交雜在一起的味道來維持自己的性命,聆聽著儀器聲床械聲電視聲呼吸聲咳 嗽聲乾嘔聲呻吟聲腳步聲開關門聲使自己沉靜,將自己內心那過多到滿溢出來的關愛與情 感傾注到素不相識但最有需求的對象身上。 黃昏時分,交接班的護士測量完體溫血壓後,我總會將老先生送上輪椅,推著他到醫院中 庭散步。老先生大多時間不發一語,遠眺著家的方向。 也是每天的這個時候,老先生的兒子媳婦會來探望他,有時還跟著一個小女兒,看起來受 過良好教育,擁有高尚職業的一家人,也是這樣的家庭才有能力支付單人病房和隨行看護 的龐大費用。 老先生一直戴著兒子給他的鐵灰色手錶,只有洗澡時拿下,我想他並不需要知道時間,也 早已失去判讀指針的能力了,只是一種習慣,提醒著自己「那什麼」,像老先生這樣意志 上拒絕接受自己身體狀況的人總是對特定物品產生依戀吧。 『那躺在妳胸口的,是十字架還是匕首?扣在妳指上的,是承諾還是束縛?』 說也奇怪,那隻錶 戴在老 先生手腕上的時候,指針有時會忘了走動,失了準;但是老先 生的兒子將手錶取下維修卻又功能正常。 「等……等以……」老先生嗚噎著。 「什麼?你要什麼?你聽得懂嗎?」家人費力地 解讀老 先生的需求。 「他想回家。」我答覆道。 老病纏身的軀體在這座白色巨塔裡苟延殘喘,朝朝暮暮盼望著能夠早日回家,但是通常他 們想回去的,是一個抽象的家,是那個有母親懷抱的家,是那個充滿童年回憶的家,是那 個新婚立業時的家,是那個訪舊半為鬼的家,不是失去工作能力,失去地位,失去老伴, 失去健康後,寄居過的一個又一個兒子女婿的家。更通常,病房或療養院是他們最後的歸 宿。 「不行回家啦,要醫生說沒問題才可以回家嘿。」 「一……啪一……」 「什麼?」 「李西……啪一……」 「爸今天聲音特別沙啞耶,都聽不懂。」 「等一下給他清個痰好了。」 「好的。」 我是聽懂的,老先生想打一條金鍊子送給我。這種情形在看護界並不特別,我們在一個人 最脆弱無助痛苦萬分的時候給予最大的耐心與關懷,投注所有時間去陪伴,遠遠超越親情 、愛情與友情,病患想用任何他們能力可及的方法感激我們也無可厚非。我還聽說公司裡 有位女同事照顧過一名車禍傷者,在他出院後還每天打她手機說要娶她為妻,可惜重婚在 刑法中是公訴罪。 長得白淨的小女兒話不多,每每在將離去時走上前,捏捏爺爺水腫的手,老先生就會情緒 激動起來,眼眶泛紅,幾乎悵然涕下,這時候我總別過頭不忍看。 *** *** *** *** 幾天 後老 先生情況穩定,醫生診斷只需要定期返院追蹤與復健即可,老先生的家人辦妥 離院手續後便將他送回安養院,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 回到住處,把累積了好幾天的髒衣服塞進洗衣機,也把疲憊的身軀徹底清潔一番;除了必 須處理夜間突發的緊急情況外,在醫院病房附設的行軍床實在很難睡得安適;應該要好好 補充睡眠的,我卻又打開電腦連接上網路,究竟想從哪裡的誰那裡得到什麼值得欣慰的消 息呢?等了一整年又等到了什麼呢? 這種無緣無故無邊無際的等待,就像是將一滴水投入大海,在它旅行過七大洲、五大洋、 二十一道海流之後,還要再指認出原本的那滴水一樣讓人絕望。 收信匣裡只有一封,來自地球村太空總署的信件。 地球村太空總署邀請函 2010/8/22(Sun.)0:00:00PM 寄件者:tevasa<tfdpg@tevasa.org> 收件者:山<overthehills@cmail.com.tw> --------------------------------------------------------------------------------- 地球村太空總署2010年「如果只能帶一樣東西到未來」徵文選拔頒獎典禮邀請函 敬啟者: 經地球村太空總署(以下簡稱本署)暨地球村教科文組織特聘各界專家學者與本署未來探 測計畫小組審查結果,您已獲選為未來探測計畫亞洲區代表,本署將於公元2010年8月25 日假本署會議中心進行頒獎典禮,盼啟者能撥冗親臨,務必一併攜帶您在徵文來稿中所提 及之「希望帶到未來的一樣東西」齊同前往。 地球村太空總署<http://www.asa.gov.tev/> 新增|回覆|全部回覆|轉寄|刪除|垃圾郵件|標示為▼|置於資料夾▼ ------------------------------------------------------------------------------------- 這真是一個認真過份的玩笑。 計畫縝密,滴水不漏,把我唬得一愣一愣,但是很可惜,我被名為過去的牢籠所囚錮,「 未來」這麼美好的憧憬,一點都不適合此刻的我,根本連想都不敢想。 我困厄,我悲傷,我寂寞,我脆弱,我苟且,我無助,我不幸,我大意,我膽小,我幼稚 ,我低等,我貧窮,我心死,我半失業,經常失眠,有時失憶,選擇性失聰、失明、失聲 ,偶發性失蹤,恆常性失去,而且我更喪失了抵達羅曼蒂克的未來的能力。 我再次將這封信件刪除了,這次我直接清空垃圾桶,對於無稽之事不再存有任何耐心。 我很疲憊,對於無力改變的現狀厭倦至極,生活只是無止盡的等待下一個觸發事件的來臨 ,會有下一個事件嗎?至少在我放眼可及的「未來」裡並沒有任何人事物顯示出會因為我 而啟動的徵兆。 那由我主動來製造新契機如何? 我再度開啟電子郵件信箱,在收件人位址欄,輸入那組深植在我腦海裡超過五十二萬五千 六百分鐘,無論如何無計消除的編碼。我可以丟棄一切有形的物質,卻不能抹煞掉記憶, 一個經由反覆演練產生的符號,重複刺激前神經元,經過突觸傳遞後,所產生的增強效應 ,進入海馬迴後歷久彌存;一把心智上的利刃,用這把利刃狠狠地在右腦記憶區塊上劃下 血淋淋的一刀,因此產生傷痕。傷痕隨著時間結疤,我卻在結疤的過程,不斷地把癒合中 的硬痂用力剝落。聽見某一首歌曲;進入某一家商店;嗅到某一股氣味;嚼食某一道料理 ;閱讀某一段詞句;前往某一個地點;感受某一種溫度;經歷某一種天氣;看見某一幅畫 面;搭乘某一號的公車;計算某一個位數;拼寫某一些字彙;操作某一件物品;使用某一 種語言;月份中的某一個日期;星期中的某一天;一天中的某一時刻;街上的招牌、路的 盡頭那片夜空,一次次、一層層地剝落,再修補,久而久之,這道疤形成深深的瘡痍。 我在信件主文處鍵入短短一行字,藏有著千言萬語千頭萬緒,千萬個我在這一年間假想的 對話片段,遠遠超越所謂的思念,這是我唯一想得到與妳產生連結的方法,而妳絕對無法 拒絕。 終於,我要為我長達一年的潛隱發聲。 <To be continued......>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4.26.156.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