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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階向上來到地面，穿越成行的金露花，藍紫色的花穗和一串串金黃圓滿的種子自在伸展
著。
今天我決定往東走。
經過兩間漆成淺綠色的木造平房，是昔日公家組織的舊宿舍，半年前一個起風的傍晚曾遭
人縱火。現在試著回想這件事，記憶卻像裹了層紗，雖然是的的確確發生過的事，但是我
由於已經過著如夢似幻一點都不真實的人生好一陣子了，所以就我而言只是件這樣朦朦朧
朧的過眼雲煙也說不定。
要從哪裡開始說起呢？對了，前一晚的失眠，所以我下班後打算先回家睡個覺再去晚上的
家教課，當時還是個對社會充滿積極貢獻的有為青年啊；在預設的鬧鐘響起之前我就醒了
，迎接我的是類似鄉下阿嬤家三合院裡舊灶腳的味道，燒柴的紅磚大灶那種味道。
我下了床，發現房間霧濛濛的，不過或許是低血壓造成的視力不良也說不定，所以我喝了
口水，坐在床沿，放空。
有人來敲門，是住隔壁那對年輕夫妻之中的太太。
「隔壁好像發生火災了，你要不要趕快出來看看？」
「喔。謝謝妳。」
嗯，火災了，所以紅磚大灶的味道跟霧濛濛是認真的。好吧，所以接下來該打包貴重物品
。
我帶了幾件高價的電子產品、存摺——裡面只有一千元，還有上個月還沒存進銀行的薪水
，電腦因為打算重灌最近剛備份好，隨身碟另外放在包包裡，所以就算燒掉也不會有太大
損失，D槽裡的照片跟打了一整天的企劃案有點可惜就是了。
唉，我的人生實在沒什麼毀掉會很遺憾的東西喔。
走到地面，只見火勢猛烈，濃煙入天，連帶著位於下風處的我的住所都遭池魚之殃，後來
那股燒焦味繞室七日不去；消防車擋在路口讓原本就狹窄的巷子更加無處可走。
誠如我不是在路上看到明星會上前攀談的人，我也不是會圍觀看熱鬧的類型，開玩笑誰知
道這裡存不存在著燃燒後會產生劇烈氧化作用的東西或是有毒物質，那些圍觀群眾是真的
生活過於平淡還是腦子被狂牛病病毒弄成麋粥狀了？
所以我騎了單車遠離現場。
將近子時火勢撲滅，我回到充滿窯烤披薩味道的房間裡省視災情，確定我的雙腳還在，影
子也還在，所以我還活著。沒危害到生命財產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沒事沒事。
只是有一點點失落，怎麼沒有毀掉了會很遺憾的東西呢？
後來很快抓到縱火犯，是個精神異常的男子，一夕之間在城裡六處精華區種下火苗。每個
人都有他辛苦的地方啊，我想他只是，特別需要溫暖。
有一點點失落，大概我真心喜歡的東西老天爺都會帶走它，覺得可有可無的東西就會一直
待在我身邊。
『如果只能帶一樣東西到未來』。
這句話像那天的濃煙一樣竄入我腦中。
我是多麼的希望那個房間能就此付之一炬。
那扇窗戶，那把椅子，那席床單，那條棉被，那顆枕頭，那片地板，那道牆，那片梳子，
那張矮桌，怎麼沒隨著大火一起化做灰燼？
喂，縱火犯，這裡才是最適合你的火苗滋養茁壯吞噬的一切。
大概我真心喜歡的東西老天爺都會帶走它，覺得可有可無的東西就會一直待在我身邊。
好吃的餐廳在生意興隆了之後口味也為之一變；細心栽培多時的盆栽從陽台被風吹落地面
摔個粉碎；圖書館裡想看的書若不是沒有收藏就是預約排到明年三月；難得允許久坐飲料
又順口的小店卻忽然歇業；整座城裡遍尋不著一張收錄聖桑樂曲的音碟……
與妳離別。
那就繼續向前走吧。
心靈的裹足與死絕，只能藉物理上無止盡的苦行前進以證明肉身還一息尚存。我相信宇宙
的質量守衡，所以此刻我必須承受大量內外在的折磨，在有朝一日宇宙會給予我等質等量
的回饋。
必須懷有這樣的希望然後活著。
繼續向東行，來到一座社區公園，專為都市人設計建造的公共設施，讓久居水泥叢林的生
命得以親近大自然，由電子遊戲機及塑膠玩具陪伴成長的孩子能擬態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童
年。鋪了聚胺脂材質的地面長出不銹鋼製的康樂器材，有時我會爬上鐵格梯，坐在最高處
用完我的晚餐，或者只是等待一根涼煙與時間一同燃燒完畢；有時我會反覆爬上溜滑梯再
溜下斜坡，不顧其他幼兒一副打斷他們玩耍的錯愕目光爬上溜滑梯再溜下斜坡爬上溜滑梯
再溜下斜坡，像個被判刑的罪犯，這是我的機智狡猾與違約背信必須遭受的懲罰，從我自
身到我自身永無止盡的飛行。曾經和雲約束要一起來這公園夜間散步，我不明白究竟為什
麼直到最後都不能成行，距離越近的地方越難抵達，當我找遍整個書局找不到一個純白的
信封；當我只想吃清冰豆花老闆無論如何以價錢不變為由要我加料；當我拉開抽屜裝滿充
電器傳輸線；我就知道這個世界越是簡單的東西越不復存在了。如今只記得在公園外圍的
人行道上那個早已分裂的擁抱。
一段感情的結束總是讓人在服喪期一再倒帶回想，反省所有可能實現的「如果」。如果妳
一開始沒有坐在我旁邊的位子，如果那時候颱風沒有登陸，如果那時候颱風登陸了交通運
輸沒有停擺，如果那時候妳沒有被放鴿子，如果那時候我不在，如果那時候我在，如果每
一次妳給我的暗示我都能穩穩地接住並且給予讓妳滿意的回覆，如果那時候我沒有說出口
，如果那時候我說出口，如果我不是住在一個手機收訊不良的地下室，如果那天我為了證
明我的心意跑到更遠的地方只為了買一份妳想吃的壽司或者那天我只想偷懶地用冷凍食品
敷衍應付妳，如果那一夜的隔天早上我將妳忘在矮桌上的戒指和項鍊暗暗藏起而不是提醒
妳，如果我們願意花多一點時間面對面進行交談與相處，如果沒有他人的存在，如果沒有
那麼多他人的存在，如果我們再交換多一點擁抱親吻或者如果我們選擇把那麼多擁抱親吻
的額度拉長時間慢慢享受……
假設性的問題回答再多也沒有用，於事無補。
劇終，the end，fin，完。
公園旁邊有一座鄰里間共同祭拜的小廟，每個人類聚落都會存在的宗教據點，並沒有虔誠
信仰和定期朝拜，但每經過一次我就會駐足閉眼雙手合十向神明許下同樣的願望，不燃香
，不焚燒紙錢，心誠則靈，愛護地球人人有責。
好像還是應該點炷香才能將我渺小的願望奏送到天庭喔？
小孩嬉戲追逐的尖叫聲像把刀劃破我難得的清明，真應該向環保署檢舉這群高分貝污染源
，不過跟一群未成熟的哺乳類幼體計較什麼呢？還得當他們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那般供奉
著，一想到國家的未來是由這群連椰果跟蒟蒻都不會分辨的動物所掌控就覺得不寒而慄，
那會是個什麼樣子的未來啊？
『如果只能帶一樣東西到未來』。
這句話像一道咒語再次閃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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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喚醒電腦，登入電子郵件信箱，在垃圾桶裡翻找。
「如果只能帶一樣東西到未來」。
還沒被系統預設的定時清空功能所吞噬，我形式上地為它拂去蒙塵以示敬意。謙卑而慎重
地點擊開啟。
這次我詳細閱讀了這篇徵文辦法。
是惡作劇嗎？未免也太大費周章了，而我是如此的容易上當，曾經在詐騙集團剛開始橫行
的時候，我被自稱是網路拍賣賣方的男子誆到自動櫃員機前操作到幾乎要將戶頭所有儲蓄
都轉出的地步，幸好友人及時反應才未釀成悲劇；也曾經被觀光局通知說我中了頭獎的來
回機票，務必將扣稅款項匯入指定帳戶，家人搶過電話大罵對方一頓，我卻還幫這位連假
日都辛勤工作的公家機關職員說好話。我只是老實過份，不擅長懷疑別人，這並不是錯吧
？而在我內心充滿空隙的這個時候，長久徘徊於這種沒有底限的幽谷有多麼讓人絕望，任
何能改變現況的可能，只要能帶我離開這場無止盡的煎熬，不論看起來多麼愚蠢可笑我都
願意嘗試啊，溺水者不會放棄任何一絲獲救的希望，即使是一根稻草也會死命攀附。我終
於瞭解新聞上那些迷信到傾家蕩產遍體鱗傷的人一點都不荒謬。而且這個徵文辦法的抬頭
是個全球性組織，我連結到信件內容所附的網站，確實存在著這樣的單位，而且從網站內
容看來是正常營運著，如果是一場騙局，這名歹徒必定十分工於心計，不然就是他跟我一
樣閒得發慌，非常渴望從事一些能證明自己存在的事情，做一件全世界未曾有人做過的事
，但是擁有這個想法的本身就是一件很多人做過的事，令人感到遺憾的悖論。
就當作是受騙吧！如今我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呢？寫一篇五百字的文章，對於時間與存而
無用的才華多到過剩的我來說不是折枝般容易的事嗎？透過網際網路寄出，不必附上我的
銀行帳戶密碼也不必公開我的長相，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挺在意這件事的，幸好對於陌生
人與詳情不可得知的龐大組織還存有這種程度的戒心嗎？雖然我並沒有驚為天人的外貌，
而且在社群網站、部落格裡我的真實姓名與面容早就曝光千百次，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死亡
筆記本存在我可能早就以各種死法被殺死千百次了。人在窮途末路之際，難免會幻想自己
死於各種意外，我始終在最困厄的時候暗自祈求上天降下一場浩劫讓我的生命就此結束，
可以在我經過瓦斯行時突然發生氣爆；也可以讓我走在街上遇到警匪槍戰被流彈波及；望
著廚房裡的刀架思考它們可以如何和我的動脈建立關係；國民心理壓力極大的二十一世紀
遇到精神病患被亂刀砍死的機率也很高；最輕鬆愉快的燒炭自殺對我而言卻絲毫沒有可行
性，因為在我求學階段的童軍課程都被其他主科配課掉了，所以我始終沒有習得升起營火
的能力，令人詬病的升學主義掛帥學校教育反而因此拯救了好幾條性命，提倡教育改革的
人士若是知道這點說不定也會心一笑吧；那麼被爆衝的小客車碾斃如何？急於擴張事業版
圖的汽車公司為了節省成本而偷工減料的現象如此多見；身處空地的時候何妨降下一記晴
天霹靂，沒中？去買張樂透吧，仍是沒中；再不然來個八級大地震讓我葬身瓦礫堆好了；
或者讓我輕鬆愉快地在好天氣的傍晚邊啃著香雞排邊散步不知不覺踏進地球的縫隙……
置之死地而後生，將自己的一切包括悲傷傲骨幸與不幸財富氣力尊嚴揮霍惰性規律思想信
仰極端「我以為」全部摧毀。
一如往常我所盼望的總是不被坐在頭上三尺高處納涼的那位大爺受理，所以很可惜時至今
日我還苟活著。
寫吧，最決定性的一點是，就算我死去或活著，做出什麼天大的善行或壞事，也沒有會為
此感到驚喜或難過的人存在。兩天後就是截稿日，所以我建立了一個空白文件檔，開始輸
入文字。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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