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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310年9月8日的Aire5 「昨天晚上是你在唱歌嗎?」第七十一層樓守門人提著公事包走向我。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有沒有在昨天晚上唱歌?還是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是不是你在唱歌?」 「我不知道。和任務無關的問題我可以選擇不回答嗎?」嚴重的起床氣與心神消耗,我的 耐性所剩無幾。我吃了顆藻糖,至少能獲得片刻的平衡穩定。 「那我問個跟任務相關的好了,如果你順利見到Oud83,你最想對它說什麼,做什麼?」 啞口無言。 我來到了三百年後的世界,得知雲,也就是Oud83,也在這個世界裡,我想見到她,如此 而已,不需要任何理由。 我承認我曾計畫要謀殺她、綁架她、囚禁她、傷害她、威脅她、恐嚇她、侮辱她、侵犯她 ,但始終下不了手,而且,就算我這麼做了,我心中不會有任何東西消除或恢復。 也曾經有過成千上萬個問題想質問她——遠比我在公元2310年向菲爾德和吉瑟司提出的「 為什麼」還要多得多。但是我知道,無論她怎麼回答,我都不會得到我想要的結果,我也 永遠說不出她能完全理解,完全不帶誤會的話。我們的溝通總是在抵達之前先半途而廢; 在她面前,我做任何表達都不對,打招呼也好,詛咒她也好,只是在呼吸也好,敷衍客套 的或是發自內心的,都不對,連「嗯」或「啊」還是「或許」也說不出口,一個字都說不 出口,總覺得任何形式的表達在傳遞她那裡之前,已經不知道經過什麼比光合作用更複雜 神秘的機制,放進去的原料產出了用什麼理論、什麼主義都無法解釋的結果,弔詭至極; 我無法表達,溝通障礙,雖然這種情形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出現,在她身上卻嚴重到不可 救藥,偏偏是她。 偏偏是我。 「如果我見到她,我會帶她到菲爾德的電腦前,讓她吃下楓櫚藻糖。」 「然後呢?」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唔,但是你永遠不會知道所謂的以後,所謂的來日方長,會不會只剩接下來的那一個瞬 間。」 「我會盡力掌握我所能掌握的,至於我無法掌握的,那就交給負責掌握的人去決定吧。」 「你會見到她的。」 「首先得通過這一關。」 「這一關真的很容易喔,你只要幫我把這份文件拿進去那裡,五十一樓會負責檢閱,讓他 簽章完再走出來,夠簡單了吧?」七十一樓指了指正對著樓梯口的那扇門,貼了泛黃破損 的政府政令宣傳海報跟無趣的剪紙布置,相當平凡的門,就像跨年晚會人潮的其中一個陌 生面孔,毫無特徵可言。 「那你為什麼不自己進去呢?」 「跟你一樣啊,我不敢進去。」 我敲敲門,裡面的人應了「請進」,我轉開喇叭鎖。 是那間辦公室。格局、陳設、動線、座位分配,連那些奄奄一息的室內植物盆栽都以相同 的枯萎方式存在;那股氣味,是某位同事在座位上放置了芳香精油水氧機,據說可以提振 上班情緒,可是整間辦公室只有我聞起來像是揉碎的甲蟲那種嗆鼻味,味道竄進鼻腔,流 往氣管,擠壓著肺泡,我感到一陣反胃,眼眶發熱,心悸不已,我連忙將門關上,摟著七 十一樓給我的文件蹲在走廊的柱子旁;在慢慢閤起的門縫之間,我看見了那個最不能忘記 的背影。 紅格紋上衣,瘦薄的身型,燙了捲度的短髮,戴著戒指的左手無名指,棕色麂皮的流蘇短 靴,面向白色的筆記電腦移動著滑鼠。 就一瞬間。 「你還是進不去嗎?」七十一樓的孩子蹲在我身旁,兩手托腮。 「讓我休息一下。」我倒在地上,面朝左,手腳往胸口緊靠。 熟悉的疲憊感。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是 十月六日 ,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沒有偉人誕辰,沒有英雄逝 世,也沒有哪個身份的人需要被感謝,不知道為什麼忘性特別好的我就是記得,星期二, 我忙了一整天的上班日,處理難搞上司交辦的業務,彌補無能同事捅的漏子,和蠻不講理 的客戶斡旋;早點的烤土司隨便咬了兩口,中飯沒吃,抽空塞了片餅乾配白開水吞掉,一 樓到四樓上下奔走,A棟到C棟來回穿梭,再回到辦公室已經空無一人,窗戶都扣上鎖,燈 熄了大半,看看時鐘,過了晚餐時間,甲蟲屍體的味道還淡淡地瀰漫著。 一副紙牌靜臥在辦公桌上。是我之前借給雲的遊戲紙牌。 我陷入極深、極深的沮喪,像是瞬間被移送到真空狀態,我蹙著眉把整副牌扔進紙類回收 桶。 我回到座位,全身蜷縮成一團,肩膀又緊又硬,手臂發痠,心臟溫度像是驟降到零下,再 一點一滴地消蝕融化,我張開嘴發出無聲的吼叫,五官扭曲,感覺到唾液滴到椅子,眼淚 落到地面,啪地一聲,又一聲,開了一朵一朵千瓣花。 隔天我便遞了辭呈。 同事們幫我辦了場歡送會,弄了一段回顧影片,照片裡的我甚至還和雲肩併著肩,尷尬至 極,幾個炒熱氣氛的小遊戲更是讓我手足無措,沒等大家用完點心飲料,我就藉口還有些 離職手續要處理,落荒而逃。 走出辦公室,我偷偷回望了一下那個座位,雲背對著我,和其他同事們談笑風生。 背影是我的告白;背影是妳的告別。 這天,是我要離開的日子。 我終於又站起身,心悸還沒完全恢復,背脊泛著冷汗,我拍拍衣服上的灰塵,把手上捏皺 了的文件攤平再攤平,卻回復不了原狀。 「加油。」七十一樓說。 「我最討厭別人要我加油,好像我有多無能似的。」 「那,慢慢走,多喝水。」 「謝謝,你也是。」 深呼吸,閉氣,我再次打開那扇門。 「我找五十一樓。」 其他樓層的守門人們坐在應該屬於其他同事的位子上,六張相同的臉孔抬起頭,我楞了一 下,沒開口講話還真有些難以辨識;刻意避開「那個位子」,我以最短路線走向坐在處室 主任位子上的第五十一層樓守門人,相同的臉孔又低下頭,回到他們的工作裡,五十一樓 對我露出燦爛的笑。 「主任,不對,五十一樓大德,麻煩您蓋個章。」 「嗨,又見面了,現在幾點幾分?」 「十點十,二十一分了。」比標準時間慢了三分鐘的時鐘也掛在和以往相同的地方 「怎麼是你來?」 「是七十一樓他……」 「簽好了。」五十一樓守門人臉色微妙地改變了,就一剎那,我看見整座塔樓的傾頹,又 不著痕跡的扶正,若無其事,讓人誤以為是錯覺,但我深知那的確在我面前發生了,地基 顯然震動過,說不定哪一道牆面都龜裂了。 「他向你問好。」 「我很好。你可以走了。」 我的一口氣就要用罄,只得加快腳步離開,唯恐那股味道會像毒氣般滲入我的內部,侵蝕 我的神經,開始麻痺肢體,皮膚逐漸潰爛,幾可預見那悽慘的死狀。 狼狽地轉身關門,門縫裡「那個位子」坐著的,只是第七張和其他孩子一樣的相貌。 七十一樓憂心忡忡地望著張大嘴換著氣的我。 「五十一樓在裡面嗎?」 「在啊,這是他簽好的文件。」幾張紙都快被我的手汗浸濕透了。 「他看起來好嗎?」 「很好啊,挺開心的樣子,他要我向你問好。」 「真的嗎?請你告訴他我很好。」 「有機會的話。」 開玩笑,我怎麼可能再踏進那裡一次? 「嘿,Aire5,」七十一樓笑著, 「你唱歌很好聽。」 說謊的罪惡感。 五十一樓外表看起來是挺高興的,但是我知道他在偽裝,對無關痛癢的人戴上面具,真實 情緒只在特定對象身上發洩,是有這種人,平常以輕薄的假象示人,如果他對你毫不客氣 ,你還得慶幸他把你當成有相當熟稔程度的「朋友」。 不忍心傷害七十一樓,我彆腳地說了謊。走到第七十八層樓左右便後悔了,善意的謊言只 會讓人活在鋪了安全網的世界,現實卻是一旦墜落便直接撞擊地面,沒有安全網。 於是我又跑回第七十一層樓。 走廊上,七十一樓跟五十一樓的孩子趴在女兒牆上講話,兩個人都笑著。 我也笑著。 *** *** *** *** 紅蘿蔔泡菜、紅蘿蔔沙拉、紅蘿蔔濃湯搭配烤得酥黃的紅蘿蔔土司、紅蘿蔔炒蛋、紅蘿蔔 燉肉、紅蘿蔔炊飯、佐餐飲料是紅蘿蔔汁,甜點則是夾了鮮奶油的紅蘿蔔蛋糕。 第八十一層樓守門人跟我異口同聲地說:「我不敢吃紅蘿蔔。」 「你們大人最奇怪了,明明自己不喜歡吃的東西那麼多,不吃糖、不吃澱粉、不吃兩隻腳 的、不吃沒有腳的,還要硬逼小孩子吃討厭的食物。」 「乖乖乖,不能偏食,偏食會長不高。」我夾了一片雕成花的紅蘿蔔片在八十一樓面前晃 了晃,他出手一揮,連紅蘿蔔帶筷子飛到餐桌的另一端。 「紅蘿蔔顏色好奇怪,又很臭,吃起來要甜不鹹,要軟不硬,真的很噁心耶。」八十一樓 嘴嘟得可以吊三斤豬肝。 我對紅蘿蔔的生理狀況沒有好惡,只是懷有一種出自內心的深層恐懼,基於更間接、更空 玄的抽象原因。 『喂喂?』 『怎麼了?』 『沒事啊!沒事不能打電話給你嗎?』 『可以可以,歡迎歡迎!』 『你在幹嘛?』 『我在,維護世界和平。』 『我再問你一次,你在做什麼?』 『我在,跟妳講電話。』 『我在丟紅蘿蔔的時候請好好接住。』 『對不起。』 『我問你,你會想我嗎?』 『什麼?』 『……是你自己把我給你的紅蘿蔔扔到角落的。』 『等一下等一下,讓我撿回來!』 『去!』 『想,無時無刻,每分每秒。』 『給你一整箱。』 「Aire5,愛就是把飯菜吃光光。」八十一樓將鋪在膝蓋上的餐巾折疊整齊,離開餐桌。 <To be continued......>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4.26.156.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