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310年8月29日的Aire5
垃圾堆中傳出理查‧史特勞斯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幸好還有一件事物是熟悉的，僅次於久旱逢甘霖的人生大樂事，且不顧用這首曲子當配樂
的故事會有多麼了無新意，我望著這個由熱固性塑膠堆砌圍成的空間有些怔忡。
何處是他鄉？
廢輪胎。
電木。
浴缸。
環氧樹脂。
保溫杯。
三聚氰銨。
至少可以確定此處水火不侵，我的性命應暫無威脅；當然如果非得發生個911恐怖攻擊程
度的爆炸或是上帝特別囑咐諾亞建造方舟等級的大洪水我必死無疑，雖然我有自信世界末
日時我這種蟑螂性格絕對是最後陣亡的那25%，但是如果在電影才剛開始就來這麼一下，
那也只說明我是個被秒殺的過場小角色。假設，假設我是主角的話，在這場爆炸或水患之
後便會出現「劇終」字幕。
劇終，the end，fin，完。
但是這樣連片頭全片長才三分四十六秒一七，花了數百元大洋購買全票進場的觀眾肯定會
抱怨連連，影城會在散場後接獲雪花般的顧客投訴信函——好個老套的形容，而且出生成
長於亞熱帶地區的我壓根兒沒親眼看過漫天紛飛的雪景，使用這種連言者都心虛的說詞真
讓人無地自容。總之，這種結果誰都不願見，所以，請大家將就將就，姑且還假設我是主
角，好讓故事延續長一點的篇幅。感恩。
以我受過的知能教育和經驗法則研判，我看、起、來、正處於某個垃圾處理廠中央，但是
我的鼻並未嗅到酸臭腐敗，我的耳甚至聽到透過音質良好音響設備所播放的古典樂音，不
特別冷也不特別熱，不特別乾也不特別濕，不特別亮也不特別暗，兩點鐘方向的半哩外有
一根哥林斯式希臘石柱直抵弧形屋頂，像連接圓周的半徑，是誰如此匠心獨具地在垃圾場
正中央安置這樣富格調的建築結構？這疑問無非更加深我對所處之地的不瞭解。抬起頭不
見天空，向上延伸大約五、 六十米 處仍然是與放眼所及一樣，大量的、巨量的人工合成
材質，所以無法分辨現在是白日或黑夜，沒有鐘錶，時間感更為模糊，這種混亂加上人生
地不熟讓我心慌。更正，只有地不熟，目前為止未見人煙。
就像沿著牆才能走出迷宮的守則，我追溯著尼采發出哀鳴的源頭。
這垃圾處理廠的實際範圍大得超乎我想像，向前直行一百步左右周遭景緻沒有太大改變，
無所謂，行走於我是家常便飯，而且我向來是時間的富翁。
大腦的凝固遲滯逐漸溶解，機能慢慢恢復運作，終於可以開始思考一些問題，只是，就目
前情況看來充其量是我的自問自答。
我是誰？
這裡是哪裡？
現在什麼時候了？
我怎麼來的？
我為何而來？
我能（活著）離開這裡嗎？
走到第幾步的時候可以出現一個，「人」，給我一些提示與說明？
我是誰？
大哉問。
人的一生必須經歷多少次自我介紹？不論口頭或書面的，我覺得有必要對此做出統計，提
供一個明確數據好讓降生於世的人們有個心理準備。就我而言，每次自我介紹的過程和結
果感覺都很糟，因為我對於在短短的時間及篇幅內能將自己的種種交代到什麼程度總是感
到疑惑，更加不清楚「我」訊息的接收端究竟想從短短的時間及篇幅內知道我身上的什麼
。
首先，凡舉哲學政治學物理學化學人類學神學心理學歷史學文學形而上學的定義，「我是
誰」的命題都能讓任何一位堪稱學者專家的傢伙陷入混亂，何況是我這個自我認知失調的
凡人，當然我可以填鴨而制式的依照真實姓名戶籍住址電話年齡血型學歷以無爭議的答案
回覆之，但是我不認為我——在此時此地，擁有這些階級標籤的認同有何實質用途。
那麼拋開種種社會符號，就縱向的生命深度來探測如何？更可怕。我很想說我是個活潑開
朗外向的人，但又常常感覺憂鬱苦悶；要說自卑內向嘛卻也能與陌生人自在交談；害怕寂
寞卻又享受孤獨；珍惜生命卻又揮霍健康；愛護地球卻又製造垃圾；奉公守法偶而還是會
闖紅燈；常常剛發完「我我再買新鞋子就會變成蜈蚣！」的毒誓，卻又在下一間商店被那
合腳美觀的好物斷了理智；認真嚴肅倒也隨和幽默；只知道自己不要什麼，不知道自己要
什麼；處變受驚卻又善變無常；想要我行我素更希望被某個人牽絆；一言以蔽之，矛盾的
總和，一個人類能具備所有優點與缺點的總和。
而此時此地的我擁有這些非階級標籤的認同又有何實質用途？
沒有。
很好，下一個問題。
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哪裡？」愛麗絲問。
「你要去哪裡？」赤郡貓回答。
「我不知道。」
「如果你不知道你要去哪裡，那麼現在你在哪裡一點都不重要。」
當然我已經不是在半路上看到地洞會不經思考就跳進去的年紀，如果遇到穿西裝戴禮帽手
拿懷錶直嚷著快遲到了的趕時間兔子，或是會從尾巴到頭漸漸消失最後剩下一抹微笑的貓
，會基於初次見面的客套先寒暄一番您好您好久仰久仰，接下來便是處心積慮地想該如何
佈局活抓牠們再張貼到網路拍賣賣場待價而沽哈哈哈哈哈哈……
當我還在思考拍賣底價要設定多少錢才好的時候抵達了希臘石柱。
大約十人合抱的石灰岩圓柱體，冰冷失溫的無機質，我順時鐘繞行它一周，企圖在其上找
尋任何文字、圖形、符號，或是任何能透露訊息的媒介，但只是徒勞，它的、的、確、確
、紮、紮、實、實只是建築構造的一部份；是有一道裝置了黃銅把手的門，我試著推推它
拉拉它，但如同所有神秘的門，它只是不發一語地關閉著。柱身的凹槽或是柱頭的芼莨葉
狀裝飾，一定在某個不尋常的所在藏有機關或鑰匙，但是我還沒啟動任務條件所以不得其
門而入。
一定是這樣，不會錯。
那就繼續向前走吧。傳道之路通常不是挺順暢的，總之要向前走，這是先知的宿命。
＊＊＊ ＊＊＊ ＊＊＊ ＊＊＊
我的直行原則。
在我的人生稍有空閒的時候——也就是大部分時候，我會試著走出家門，任意選一條連接
我住所的道路，然後頭也不回地前進，步行，或者騎乘單車，務必採用地表上最緩慢的移
動方式，以免錯失一期一會的絕美景物。遇到不得不抉擇的岔路便向左轉，或投石問路，
只是前行，緩慢，而且安全。這樣隨性地驟下決定反正不會影響到任何人的什麼，或者，
會以我無法掌握的方式影響到任何人的什麼。
常常可以發現，就算是千篇一律的風景，也可以在其中發現從未留意過的驚豔。可能是樹
籬另一端的小花園，可能是牆壁後方的一戶人家，可能是一處荒穢的野地，可能是世界僅
存的一項工藝，也可能，有一天，會遇到我一直在尋找的，或者一直在尋找我的「那什麼
」。
必須懷有這樣的希望然後活著。
漸漸地發現，就算我再怎麼安分守己的前進，其他人還是會破壞我原以為順遂的路途，有
人貪快闖紅燈搶黃燈，有人毫無節奏感地亂鳴喇叭，有人暴虎馮河地酒醉駕車，有人模仿
青竹絲龜殼花蛇行，每次都讓我冷汗直流，也讓我的直行原則屢屢被打斷。
有時候會遇到向我問路的人，我常常懷疑他們最後究竟有沒有抵達他們要去的地方，也許
那位司機順利抵達卸貨處賺到能使一家溫飽的薪餉，也許他在半途遇上連環車禍延誤了交
貨時間；也許那位小弟趕赴了一場幫派火拼因而失去手臂，也許因為我指錯方向讓他逃過
一劫；也許那位婦人偷情完準時回到家準備好晚餐，粉飾太平不著痕跡，也或許她走偏了
路，晚歸引起丈夫疑心，一番爭執後丈夫憤而引爆瓦斯，火勢延燒整條巷子……
以我無法掌握的方式。
＊＊＊ ＊＊＊ ＊＊＊ ＊＊＊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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