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9年8月22日的雲
島上的人們多半寂寞,所以他們用盡各種辦法踮起腳尖向世界揮手,伸出觸角,熱烈地與
其他人產生連結。他們登錄各大社群網站;他們勤於更新部落格相簿;他們樂在分享自己
生活中微小的感動;他們成天掛在即時通訊系統上頭——弔詭的是,顯示在線上的人通常
人根本不在電腦前,顯示離線的人卻大多只是設定成隱身;他們不分場合讓手機鈴聲震天
軋響再故做扭捏卻旁若無人地接起來大聲通話,像是要證明自己的身份地位與存在重量;
他們很寂寞,明知是虛情假意也能交換體溫,窺視別人也渴望被窺視,刺探別人隱私又不
願暴露真我。他們只是希望有一天、有個地方、有個人,能夠發現自己的存在,一個能夠
無話不談的人、一個和自己擁有共同默契的人、一個能取悅自己的人、一個能拼湊上心靈
欠缺的一角的人、一個能夠無條件包容自己的人、一個和自己相似相仿的人、一個自己永
遠不可能成為的人。
最後卻可能發現,自己根本不被那個人所需要。
一個人都到不了的遠方,又怎麼能和另外一個人同行呢?
而我擁有七個社群網站帳號,五個部落格,定期出現在二十六個論壇上,使用兩支手機門
號,夠熟的朋友還可以網內互打免費。
我承認我是個話多不甘寂寞的人,我喜歡被人群所圍繞,而我也明白如何讓自己在朋友圈
中成為焦點又不會閃耀到惹人不悅,這很困難,但是我做得很好——至少在表面上,我深
諳應對進退之道,我八面玲瓏,我左右逢源,我長袖能舞,我多財善賈。
經過一個星期的考慮,我決定試著跟山交往。
不想再讓自己陷入無止盡的低頻率迴圈,我想暫時跳開來,拓展和其他人的關係。
山看起來真的很高興,而我有多清楚被自己喜歡的人所接受是何等的喜悅,就算這對我來
說易如反掌,光是我用他的全名喊他,他就欣喜若狂地差點沒請捷運站務員廣播;只要隨
便丟給他一根乾癟的紅蘿蔔,就能讓他無條件為我萬里奔走。
這天下午我跟山一起到距市中心一個小時車程的臨海小鎮遊玩。非假日的下午,遊客不算
多,越夜越絢麗的老街像個剛起床的低血壓美女,昏沈迷濛地伸著懶腰。
山說他想玩射擊遊戲,我不禁取笑他的幼稚。
但是他讓我大為傻眼了,因為我從來沒看過有人可以在遊戲攤位引來這麼多人圍觀。三十
發子彈,他按照順序由上而下一一將氣球擊破,彈無虛發,第二十九槍時,他回過頭看了
我一眼,我勾了一下嘴角,他再次架起了槍,扣下扳機。
Missed。
補了最後一發子彈,山把當作獎品的充氣玩偶隨手送給一位穿著露背洋裝的小女孩。
「真可惜。」為什麼有人會擅長玩這種永遠只有店家獲利的零合遊戲呢?
「沒關係。因為妳笑了,所以沒關係。」
「你……怎麼就是有辦法把這種話若無其事理所當然地說出來啊?」
「嘿嘿,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我這人就算說髒話也很若無其事喔!」
「不准說。」
話題稍歇,我們繼續沿著海堤走,繼續保持著前後 兩公尺 的距離。
走到鋪了花崗岩磚的老街上,我不動聲色地牽起他的手。
「今天是手牽手紀念日。」山悄聲說。
「你該不會把我們的每件事都記下來吧?」
「用小楷毛筆隸書寫在日曆手冊上。」
「天啊!」
「妳說過的話,一天打了幾通電話,傳的簡訊內容,喜歡的東西,討厭的東西,我都記在
筆記本上。妳喝過的可樂瓶,吃過的布丁盒跟塑膠小湯匙,送我的東西——連同包裝紙,
寫給我的小卡片,就算只是一張便條紙,我全部都按照日期排列,收得好好的。」
「全部?」
「我有一個盒子專門拿來放這些東西。」
我又笑了,卻不想讓山看到,趕在他前頭一口氣登上紅樓前有點陡的樓梯。
很久之後我都還記得這天的夕陽,千束萬束的金箭從鑲了銀邊的雲朵之間投射而下,好像
聖靈即將降生的異象,美得不似渾然天成。山的臉渲染上橘紅色的晚霞,他瞇著眼,輪廓
越來越模糊。
終於等到夜幕低垂,我跟山走上點了燈的斜張橋,有幾通電話在這時候打進我的手機,我
站在和山有點距離的橋面上講完,回到他身邊的時候,他隨著橋下海濱餐廳的駐唱歌手一
起哼著歌。
「我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我就是想知道。
「其實我也只有非常粗淺的瞭解。」
「說說看啊。」
「妳……」我就知道只要我開口,山有問必答。他毫不畏懼地直視著我,這樣就能把我看
穿看透嗎?世界上有能夠把我看穿看透的人存在嗎?
「妳一百五十九公分高,差一公分就一六零但是妳很滿意。過瘦,皮膚很白卻不愛撐
陽傘。妳剛換新牌子的粉底液。妳穿二十三號的鞋子。妳的兩支手機、i-pod、耳機和筆
記型電腦都是白色的。妳的手很漂亮,像從小學鋼琴但是其實妳不會任何樂器。妳去固定
的髮型沙龍給固定的設計師弄頭髮,妳頭很扁但是用髮型掩飾得很好。妳喜歡日本,尤其
是近畿小子的堂本光一,幾年前近畿小子來島上開演唱會卻沒去成是妳人生的一大遺憾,
妳喜歡喝可樂,因為堂本光一喜歡。妳還喜歡日劇、哆啦A夢、日本料理、抹茶、漫畫、
同人誌。妳喜歡打麻將、撞球、搭高鐵、唱KTV、網路購物。妳喜歡別人走在妳的左邊。
妳喜歡用小卡片傳情因為妳的好朋友這麼做。妳喜歡貓大於狗,但是妳剛剛在路上跟那隻
毛被剃到只剩下背上一個心型的黃金獵犬玩的時候表情很好看。妳也喜歡文學。妳在捷運
上習慣用站的。妳最不喜歡別人逼妳。妳最不希望分手後連朋友都當不成。妳喜歡說話,
不說話一定有問題。妳吃得很少而且常吃便利商店的食物當正餐。妳喜歡的銀飾每天都戴
著。妳如果生氣或心情不好,我不可以理妳也不可以不理妳。妳是射手座而且妳相信占星
。妳很會喝酒。我猜妳也一定很會跳舞,雖然我沒看過。妳用洗衣粉洗衣服。妳不喜歡T
牌的卸妝油。妳討厭香蕉跟香菜。妳不希望自己的男女朋友一直黏在妳身邊,朋友、工作
、家人、戀愛,是分開、分配好時間的。妳心中一直有一個喜歡的人,他即將去日本留學
,妳們之間有很深的羈絆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他的吉他在妳那裡但是妳不會彈。妳說妳
很自我中心,很吃軟不吃硬,不過如果是妳一直喜歡的那個人的話,多硬都會吃。」
聽到自己被另外一個人如此分析我也不知道該覺得高興還是恐怖,山還是一臉若無其事,
開始唱起和駐唱歌手完全不同調的歌,歌曲以這個小鎮上最著名的景點命名。
癡情的漁夫深怕戀人錯過停泊,在碼頭焚燒他的船……愚蠢又動人的歌。山的嗓音很好,
唱什麼曲子都很有味道。
今晚的風開始有點涼意,一陣陣海潮聲好像把我平常的健談多話全都沖刷而去,我和山相
處的大部分時間都會陷入這種無言,我想我跟他都沒有自信認定這種沉默代表我們心意相
通,但是又沒有人鼓起勇氣主動打破這種僵持,沉默繼續懸在半空中,搖搖欲墜,一旦墜
落到地面必定是粉身碎骨,無力回天。
我伸出左手輕輕搭上山的肩膀,他溫和地扣著我的手指,像把玩著什麼手感密合的貼身奇
石。我猜他是認真地想把我無名指上的戒指拔下來拋進海裡。
「跳下去。」我又一次企圖用玩笑開啟對話,這是一種便宜輕率的手法,有點爛,但大多
數場合還挺好用的。
「You jump, I jump.」山不帶任何情緒地說,感覺他在我身邊時需要壓抑很多東西才能
保持如此冷靜,為什麼要壓抑呢?
船沉了,愛無止盡,這部經典的電影首映時我們才幾歲啊?
沉沒之前,我要你用你生命最後的時刻全心全意感受我。
「為什麼要躲?」
「太可怕了。」
「這不是你期待的嗎?情人橋上的吻。」
「我很開心,但是太可怕了。」
搭上進城的列車,我從提包拿出隨身聽,戴著耳機輕閉雙眼,其實我並沒有睡著,只是想
要逃脫那種無邊無際的靜默,山在這種狀態下還感到自在嗎?
回到山的住所,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沒有開燈,於是我的視覺再次被黑暗所吞噬。
「妳……小心點。」
「我沒問題。」
我知道山是如此地愛惜著我、珍視著我,卻總是不得要領,繞道而行又徒勞無功。
進入房間,我跟山都累了,癱坐在地板上更加相對無言。
「我想看那個盒子。」
山打開櫥櫃,拿出一個附蓋子的紙盒。我忐忑著打開盒蓋。
真的是所有東西,包括我吃過的糖果包裝、撕下來的面紙盒封口、飲料空瓶、蛋糕附的塑
膠叉,全部都標上日期地點整齊排放,甚至有一根頭髮和一團我不知道哪裡來的棉絮。
「頭髮是有一天中午妳借了我的外套去午睡留下來的;棉絮是之前我託妳買書,妳拿來裝
書的手提袋上面的棉絮。」
我的嘴巴遮在手掌下張得好大,想打哈欠卻打不出來。
山從冰箱裡取了一顆新世紀梨問我吃不吃,我搖搖頭,他卻拿著水果刀逕自削起皮來,一
刀到底,皮肉分離。究竟是什麼樣的生長背景使得一個人運刀用槍靈活自如呢?去蒂去核
切成八等分的梨子幽靜地躺在碟子上,宛如一朵盛開的白蓮。
實在沒有食慾,我向山借了浴室,扭開水龍頭,我要盡可能製造聲響,讓聲勢和水勢一起
填滿那巨大的空無。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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