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宮燈中的火燄發出明亮的光輝，緩緩引導龍女前行。
此時放眼望去，是半點聲音也沒有的無盡黑暗，相形之下，那燈光所
及之處不過龍女周身三尺之地，恍如海中浮木一般孤立無助。
初時龍女還十分警醒，但是那不見盡頭的虛無黑暗讓她的感官變得麻
木而遲鈍，雙腿漸趨沉重，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她腳下一絆，摔在地上，
竟是起不了身。
那個聲音便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
「妳來這裡做什麼？」它問。
龍女心頭一驚，抬起頭來四下張望。「你是誰？」
那聲音笑了。「妳又是誰？」
「我是東海龍……」
龍女的話尚未說完，那聲音在黑暗之中嘖嘖冷笑起來。「什麼呀，都
到了這個地步，報的還是東海的名號呢。」
「你……你到底是誰？」龍女莫名地驚慌起來。不知為何，那聲音聽
起來與她父親東海龍王竟有幾分相似。
「我是誰很重要嗎？」那帶著幾分嘲弄的聲音時大時小，忽焉在左，
忽焉在右，完全聽不出來處。「妳貴為東海龍族，天下之大，五湖四海任
妳遨遊，何苦跑到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來？」
「我……」龍女坐在原地，兩眼隨著那聲音打轉。「我要見崑崙……」
「崑崙？」那聲音像是聽見了什麼有趣的笑話，大笑起來。「見了他
又如何？妳有沒有想過他是什麼東西？妳又是什麼身份？妳是我東海的女
兒！我絕不許妳胡作非為！」
聽了那似曾相識的一番話，龍女陡地一驚。「父……父王？」
「妳現下回東海，妳我父女如初。」那聲音冷笑一聲。「妳若執意不
肯，就永遠別回來了！」
「父王！」龍女直起身來，道：「崑崙為全我父女之義，捨棄人身，
永留地府。您……即便您不願我嫁他，也不該害他……」
「這麼說來，倒是我錯了？」那聲音語調一沉，甚是嚴峻。
「不……是我的錯……」龍女抬起頭來。「若是我早點知道……他會
變成這樣……我……絕對不會……讓他……上崑崙山……」
她聲淚俱下，說到最後一句，已然泣不成聲。
那聲音沒有說話，半晌，龍女眼前的宮燈「噗」地一聲熄了，一盞青
燈自遠處慢慢地朝她這兒移了過來。龍女不明究柢，正要退卻，卻發現腳
下已然不是乾燥的地面，而是冰冷的水流。
這是……
「珊瑚殿下。」
一個像是在哪裡聽過的聲音傳來，龍女抬頭一看，發現眼前有艘平底
小船，船尾懸著一盞青燈，船首坐著一個紅衣男子，正是日前在北海竹林
將那紅色宮燈交到她手裡的判官。
「是你……」
「奉鬼王口諭，」紅衣判官微微一笑。「請殿下上船，由下官護送殿
下前往酆都。」
龍女聞言，只覺得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倒在河水當中。
「我父王他……」她看著周遭的黑暗，仍是十分不安。
「殿下，下官恐怕東海龍王此刻並不在此處。」紅衣判官伸出手來。
「此去酆都還有一段路要走，您請先上船吧。」
※
「這姑娘也是個固執到底，不知變通的傢伙！」
鬼王斜倚在冥府五殿中的一張椅子上，揚著扇子，感慨也似地拋下了
這麼一句話。
殿上一名身著王服的男子正自伏案批審公文，頭也不抬地道：「你就
這麼讓她進了酆都，日後東海那兒不好交代。」
「你倒替他說話？他把迦樓羅王鎖在血湖的時候，有沒有問過我？有
沒有問過你陰司十王？」鬼王冷哼一聲。「如今走了一個迦樓羅，拿他東
海的閨女湊數，等級是差了點，不過也勉強說得過去。」
「你要成全那孩子就直說，別這麼拐彎抹角的。」那王服男子冷冷地
瞥了他一眼。「少昊帝家的重明鳥這些年來惹的麻煩還少嗎？是誰把他安
置在『黃泉』裡的？」
「閻羅，」鬼王站起身來，大搖大擺地走到書案之前。「要翻舊帳，
你的帳不會比我少的。」
那王服男子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那張閃爍著油碧色光芒的黑色面孔，
半晌，將筆一擲，嘆了口氣。
「東海那邊我去和他說。」他道：「你不要再插手管這件事。」
鬼王咧嘴一笑。「有你出馬，還用得著我嗎？」
那王服男子搖頭長嘆一聲，之後重又拿起案上的公文。
「你不就等這句話嗎？請吧。」
鬼王呵呵一笑，之後那瘦長乾枯的身形便自殿上消失了。
※
冥界，酆都。
判官的船在奈河中行駛了大半天，之後來到羅酆山，亦即鬼城酆都所
在。
酆都號稱鬼城，但與陽間景象並無二致，高聳的城牆，熱鬧的街市，
若不知此地乃是鬼城，說不定便要以為自己重又回到陽間了。
「崑崙就在這裡嗎？」龍女問。
「不，這裡是外城，住的大多都是在等待轉生的鬼民。」判官答道：
「崑崙先生是在內城……啊，到了。」
龍女抬頭看去，只見不遠處有道石牆，牆面凹凸不平，有幾處甚至近
乎傾頹，看起來十分破敗；然而，在那石頭當中卻像是有道非肉眼所能見
的高牆，將牆內牆外的「氣」整個截斷了。
那是──咒陣。
紅衣判官將龍女帶到一道嵌在石牆內的門上，微一欠身。
「殿下，我只能送妳到這裡了。」他說。
「有勞你了。」龍女連忙回禮。
「那一位還不知道您要來呢，」判官微笑。「您快點進去吧。」
龍女又看了那判官一眼，之後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道門。
門後是一座約末四、五人高的斷崖，斷崖底下打橫生著一株古松，松
下有張石桌，桌面畫著棋盤，還放著兩缽顏色深淺不同的石子。
崖頂上有間草廬。
龍女向那草廬走去，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跳上。
就在她快走到那草廬門口的時候，那門突如其來地開了，裡頭走出一
樣人形一般的東西來。只見它身量頗高，全身上下漆黑如墨，頭臉部位勉
強可以拼湊出五官的模樣；見了龍女，自喉嚨深處冒出了一個聲音來：
「珊……瑚？」
那聲音的音調起伏不定，聽起來幾乎不是人聲。
龍女看著他，走上兩步，伸出手去，輕觸著那人形的臉，然而那張臉
摸起來就像是膠態的水，隨著她的手指變換著形狀。
「崑崙……」此時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崑崙！」
「別哭。」那人形試著用手環住她的肩膀。「我很好……很好。」
「我來了，」她閉上眼睛，喃喃自語似地輕聲道：「我來了。」
她沒有告訴他她為何而來，一如他沒有告訴她他為何而走。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
板橋鋪。
這一日入夜時分，少年背著行囊，來到了板橋鋪。
鋪子門口的板門沒關，裡頭留著一盞油燈，卻不見半個客人。少年進
得門來，先是將背上的竹篋卸了下來，之後自懷中掏出了一個小木人，將
它放在地上。
「去吧。」他說。
那小木人一躬身，咚咚咚地去了，不多時，一個藍衣紅帶，冰肌玉顏
的女人掀帘而出，對少年微微一笑。
「妾身久候多時了。」她說。
「元空前輩可在此處？」少年問。
「他在裡面。」女人微笑。「您那竹篋裡頭有兩樣朱意從妾身這裡拿
走的東西，能給妾身看看嗎？」
少年眉間一蹙，回身打開竹篋，將裡頭的東西抱了出來。燈光下看得
分明，那是一個殘破的青布包裹，和一張折捲起來的驢皮。
「李子。」女人見了那驢皮的模樣，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衣袖輕揮，
七八個小木人自她袖底滑了出來。
「縫補一下。」女人吩咐下去，之後解開了那個青布包裹。
包裹當中是一截木枕，然而枕頭當中開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
「華表……」
女人的指尖自枕上輕拂而過，之後抬起頭來，看著少年。
「此木靈氣已消，您能將它還給妾身嗎？」她說著看了一旁那群正準
備縫補驢皮的小木人一眼。「妾身這兒正缺人手呢。」
「這東西對晚輩來說已無作用，」少年道：「前輩若是想要，便拿去
吧。」
「如此多謝了。」女人微笑，伸手指著通向後院的門，道：「大和尚
在後院裡，您這便去打聲招呼吧。」
※
「這麼說來，崑崙是留在冥界了？」
立在院子一角的石像聽了那少年縷述冥府所遇之事，先是嘆了口氣，
之後話鋒一轉，問那少年道：「你如今不受陰司追捕，卻上哪去？」
少年側著頭想了想。
「晚輩的師父已然定著生根，眼下上哪去都成。」他說著笑了起來。
「天下之大，沒什麼地方不能去的。」
「去過冥府，果然不同。」聽此一說，石像也跟著笑了。「你若經過
崑崙舊居，把他留在那兒的劍帶走吧。人既不在，這物也該換個主了。」
少年抬起頭來，看著那張石刻刀鑿、沒有表情的臉。
「前輩想回竹林去嗎？」他問。
「那倒不必。」石像道：「就是回去，也沒有人陪我下棋，不如待在
這裡，看那三娘子耍弄。」
少年還要說話，前廳人聲傳來，之後那鋪子的女主人領著兩個人進了
後院。
只見前者長髮垂肩，衣白如雪，正是那白龍所化的少女；而站在她後
頭的，是那巨螈所化的禿髮婦人。
那白衣少女先是看了少年一眼，之後叫了那婦人的名字：「阿榮。」
婦人將一個白布包裹交到主人手裡，之後那白衣少女走上前來，將那
包裹遞到那少年手中。
少年看了她一眼，之後解開包裹上的結，將裡頭的木盒打開。
盒內是一面青銅古鏡。徑長八寸，背後刻著四靈八卦，鏡鈕是隻蹲伏
的帶角麒麟。
「這『太陰鏡』……」白衣少女看著少年，輕聲道：「原璧奉還。」
少年抬起頭來，與她對目而視。
「謝謝。」他說。
※
板橋店外，一名灰衣少年背著簡單的行囊，正要離店，一名藍衣紅帶
的女子牽著一隻老驢，躂躂躂地從店後走了出來。
「李子這孩子想跟您一道上路。」女人說著將韁轡遞到少年手上。
「那兩道傷都已經縫上了，不會有問題的。」
少年先是一愣，之後接過韁繩，輕輕地拍了拍那老驢的頭。
「您知道──」在少年跨上鞍的時候，女人走上前來，微笑道：「錢
塘離這裡不遠。」
少年看了她一眼，半晌，低著頭，笑了起來。
「我知道。」他說。
※
初春三月，日麗風和，一名灰衣少年騎著驢子，緩緩行過遍植綠柳的河
堤。
岸邊桃花迎風招展，吹落一地繽紛。
《筆記‧應真》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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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未 部落格《月出‧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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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
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
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
喪禮處之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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