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女原本打算要殺了那個孩子──那個奪走自己孩子的男人和搶
走他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她原本是打算要殺了他的。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然而此時此刻,她站在白茫茫的的雪地中,看著那滿地劫匪、官
兵與家僕的屍首,看著那抱著孩子、奄奄一息的女人,只覺得自己打
從心底冷了上來,完全無法感受到任何一絲復仇的快意。
殺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報復則不然。
書生走後,她獨自在山間生下了孩子,然而那孩子才剛斷乳,就
不見蹤影。她在山野間找了一個月、一年,卻連孩子的屍首都沒有找
著。她躊躇再三,最後去了一趟京師,然而,卻發現書生已然另娶他
人,連孩子都已經生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再次登上三生巖,發現碑石已碎,誓約已毀,而那遍尋不著的
孩子早已死去,身體被那株生長在三生巖上的芝草拿走了。
『這可是妳夫君答應我的,』那穿著紫衣的童子偏著頭,彷彿眼
前正有好戲上演。『他沒告訴妳嗎?』
『你!』狐女揚起手來,一頭長髮如同活物一般,自髮髻中滑脫,
成了成千上萬根尖利的細長鬚線,將那童子橫七豎八地綁了起來。然
而,看著那童子的面孔,此時縱然能將他斃於掌下,卻無論如何也下
不了手。
衣上曼珠沙華原已花紅似火,此時如火燎原,將那一身白色衣裝
燒成血一般的紅。
然而,不論是冰封芝草,或是殺了那個為書生引路的老人,都無
法平息她心中的壓抑、不滿與仇恨,只是沉得更深、更大、更重。
狐女站在那遍地血腥的雪地當中,靜靜地看著眼前抱著孩子的女
人。
她的眼睫和眉毛都結了一層霜,嘴唇也已變成青色。
書生已經死了,她所有痛苦的根源只剩下眼前這對母子。只要殺
了他們,她的痛苦應該就可以解除;事實上,只要她什麼都不做,這
個的女人和那個還不滿兩足歲的孩子沒多久就會死去。
她甚至不用弄髒自己的手。
只是──
只是,一切都已經無法回到從前了。
在她殺死老人……不,早在她將三生巖上的芝草冰凍起來的時候,
她過去四百多年來的修行就已付諸流水,決逃不過五百年一度的天劫。
而她的孩子,再也回不來了。
她該謹記父親慘死於人手的教訓,不該違背母親臨死的教誨,不
該開口說話,不該放任她心中的欲望滋長。
她根本就不該救下那個男人。
如果這事也能算出勝負,她早就已經把自己的一切輸得一乾二淨
了吧。
她當初為什麼會對那個男人如此執著呢?
她彎下腰去,輕輕地將那女人懷中的孩子抱了過來。孩子「哇──」
地一聲哭了,那哭聲被淹沒在風雪的呼嘯聲中,顯得十分微弱。
『你要跟我走嗎?』她問。
那孩子像是沒了力氣,哭聲慢慢地停了下來。
一抹微笑輕輕地浮上她的嘴角。
在雪中注視著孩子的她沒有發現,在她嘴角揚起的那一瞬間,她
那頭長髮的顏色便開始消褪,而她的臉上也逐漸出現了深刻的紋路、
身體也慢慢地往下萎縮,甚至連她身上的衣服都變了顏色,看起來不
再是個美豔的紅衣少婦,而是個穿著黑衣的灰髮婆婆。
她只是心滿意足地看著懷裡的孩子。
『回去吧,』她臉上的笑意加深了。『我們回去吧。』
※
「你都沒死了,這孩子沒死又有什麼好驚訝的。」狐婆冷哼一聲,一
手緊緊掐住白骨的脖子,一手伸入懷中,掏出了一樣東西來。
那是一根大約杯口粗細、和前臂一般長的樹枝。
白色的樹枝。
少年的臉色變了。
「妳!妳居然……帶著這東西!」
這聲音尖銳高昂,帶著一絲驚惶,卻是狐女。
不過她的聲音很快地就被另一個嘶啞低沉的嗓音蓋了過去:
「我不會讓妳殺了這孩子的,朱意。」狐婆[口桀][口桀]怪笑一聲,
跟著反手一拋,將那根樹枝丟了出去。
「婆婆!」
少年一個箭步上前,想要阻止那樹枝落地,卻晚了一步。
只見那樹枝在數尺之外淺淺地插入土中,之後便極其迅速地「蔓延」
開來,三兩句話功夫,樹枝落地之處平空冒出了一棵十數人合抱的參天古
木,成排的樹鬚自枝椏往下垂落,在風中微微掀動,閃爍著銀白的光澤。
「師父!」
少年一聲大叫,眾人的目光不由得隨著他往上看去,只見樹上大約兩
個人高的地方露出了半張女子的面龐,看上去竟像是從樹裡生出來似的。
那臉的右上半邊已然消失在樹中,肌膚隱隱泛青,嘴唇色作深褐,這臉的
主人用她僅剩的一隻眼睛朝下睇視,看著狐女。
「應真,」女子的聲音聽來已不像是人的聲音,反倒像是風過林梢所
帶出的沙沙聲響。「你走開。」
「師父……」少年沒有回答,腳下卻往狐婆處靠了一步,又一步。
古木中的眼睛看向狐婆。
「阿管,當年這孩子被陰司鬼差所傷,為了為他續命,妳和我定下血
契,成為我的管狐。如今妳怎麼說?是要我為他續命?還是妳要帶他一起……」
「別傷他!」那狐婆猛地打斷了那女子的話。「與妳定下血契的人是
我,這事由我主張!」
「那好,」女子道:「辦正事吧。」
「師父!」
少年大叫一聲,正要上前,一道白色的簾幕無聲無息地飄了過來,就
攔在他和狐婆之間。
那白色的簾幕並非布質,卻是密生的樹鬚。
「師父!」少年抬起頭來。「婆婆她……您這是……要殺了婆婆嗎?」
女子顯露在外的半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是她自己的決定。」
天上的雲朵以古木之頂為中心開始聚集。
那道白色簾幕已然將狐婆與那白骨整個圈住,少年只能透過樹鬚的間
隙看到裡面的景象。此時狐婆的樣貌已然褪去,坐在這個圈牢中的並不是
疼愛他的狐婆,而是那紅衣白髮的狐女。
她手底下那具白骨的頸子不知何時已然斷成兩截,然而那對空洞的眼
窩仍自看著狐女,彷彿想要說些什麼。
「要是沒遇上你就好了……」狐女低聲地說,跟著伸出手去,將那具
頭骨抱在懷中,一瞬間,她那深紅色的衣裳看來彷彿是從白骨屍體中所流
出來的鮮血一般。「我真不知道,我到底是恨你多一點,還是恨我自己多
一點……」
此時雲層越積越厚,整個天空已被厚厚的雲層遮沒,雷聲隱隱,直有
風雨欲來之勢。一旁的白龍看著那灰暗的天空,心裡覺得有些奇怪,眼前
雖然烏雲遍布,風裡卻聞不到任何水的氣味。
「不像要下雨呢,殿下。」扶著白龍的禿髮婦人低聲道。
「她所召喚的不是雨,是雷。」一個疲倦的聲音自主僕倆身後傳來,
白龍轉頭一看,卻是劍客;只見他臉色憔悴,也正看著天邊烏沉沉的雲朵。
「這是『召合』……」
「召合?」白龍問。
「那是……」劍客仍是看著天空。「呼喚五雷的術法……」
那少年眼見就要打雷,心裡焦急,忍不住大叫起來:「師父,您看在
婆婆侍奉您多年的份上,讓她躲過這一劫吧!」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她現在不走,日後終歸還是要走的。」那女子
不為所動,看向被圍在樹鬚當中的狐女,喚了一聲:「阿管。」
狐女抬起頭來,只見她雙目含淚,但眉梢唇角自有一絲凜然之氣。
「我等著呢。」她說。
那化生於古木之中的女子閉上了眼睛。
就在她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雲層中電光閃爍,一陣霹啪聲響,之後
一道細細的銀光伴隨著一聲轟然巨響直奔而落,不偏不倚地打在狐女身上。
只見她的身體輕輕地抖了一下,之後身上那襲紅得像血的衣裳開始起火燃
燒,灼亮的金紅色火燄彷彿是十來朵正在跳舞的紅花。
隨著火燄的舞動,她身上那件紅色衣服的顏色先是由濃轉淡,再來由
紅轉白。隨著顏色的消褪,火燄也逐漸黯淡,最後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那
其實不是火燄,而是她衣上十三朵豔麗的曼珠沙華。
盛放的欲望之花。
「應真……」
就在狐女衣衫顏色盡褪的時候,她的目光穿透那樹鬚的簾幕,看向另
一端的少年。
少年回看著她。
「婆婆以後就再也不在你身邊了,」狐女開口。「你如今學藝有成,
即便沒了『太陰鏡』,要躲開那些鬼差也不是難事……啊……」
此時那曼珠沙華的火燄已然熄滅,只剩下十三朵焦炭一般的殘骸;那
黑色的殘骸像是活物一般,蜘蛛一般的花瓣和花蕊正自伸長,像是一張大
網,牢牢地將狐女攫住。
一瓣黑色的花朵自她心口穿出,血自七竅當中流了出來,在她美麗的
臉上留下數道黑紅色的痕跡。
「應真,你……保重了……」
她說完這句話之後,便抱著那頭骨倒在地上。
「婆婆!」
少年大叫出聲,他揪著那堅韌的樹鬚,像是想要將它扯斷;然而那道
白色簾幕巍然而立,絲毫不為所動。而狐女和白骨很快地就在那黑色花朵
的肆虐之下逐漸消融,最後原地只剩下一灘血水。
甚至那血水也很快地從地面上消失了,彷彿方才所有的事情從來都沒
有發生過。
一切又回歸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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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未 部落格《月出‧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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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
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
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
喪禮處之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
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譬道之在天61.228.241.180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