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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了嗎?」
「妳不可以死……」
「一定要堅強的活下去!」
「救救她呀……」
「這個傻孩子……」
又來了,怎麼每次我累的時候總不讓人好好歇息?
耳畔從未得到片刻寧靜,一直有著各式各樣情緒的聲音打擾,焦急的、悲傷
的、鼓勵的、責難的。
我又病了嗎?懶洋洋的睜開眼,看見像上次在醫院醒來差不多的陣仗,於是
乎,也沒有多餘的驚訝,只是這次多了兩個小蘿蔔頭巴在床邊,可憐兮兮的
用法文哭著喊我姊姊。
醒來,我撐起身體,有一點吃力,姑姑更是激動擁我入懷,低頭,嗅到她身
上濃郁的香水味,很有法國的味道。
最後,她仍免不了來一段令我頭痛的法文,姑姑總是這樣,一急就會忘了要
同我講中文,呼呼嚕嚕的叨唸著她已經慣用的語言,雖然我還是沒能聽懂,
可不知怎麼的,當她抱起我、當我望見小表弟哭喪著臉、當我觸及姑丈溫和
的譴責眼光,心裡開始發酸刺痛,好像,覺得有點對不起。
可是,是妳自己不讓我回台灣的。
想到這裡還是會生氣,所以任性的撇過頭去,假裝沒看到他們對我的愛,其
實已如親情。
「下次不可以再亂跑了,知道嗎?這裡不是台灣,是加拿大,是會凍死人的
,還好有人發現妳,不然早就被雪掩埋,這次算妳命大,只是受了風寒而已
……」
就這樣,還發著燒的虛弱的我又被推回去自己的房間。
這樁逃家事件暫時落幕,姑姑深怕哪天同樣的事情會再重演,更是嚴加看守
,好像我是罪大惡極的逃犯似的。
從那之後,我根本沒再踏出房間一步,整天只坐在窗前,話也不想說,有時
動也不動,像座雕像。姑丈不敢擅自出主意說要帶我出門散步,兩個小表弟
也看我常常不語,沒敢再粘著我玩。
這裡的天氣越來越冷,街上的積雪越來越深,如同我的心,越來越寒,而心
上的悲傷與思念也越積越沉。
心靈最深處,那裡藏著很多很多以前的事,時間不過兩三個月前,可卻恍如
隔世。還記著,酷酷沉默的楊明軒、成熟美麗的如閑、親切可人的紫萸、搞
笑又體貼的邵強,以及敢愛敢恨的嚴靜雯。
常常,我會用去整天的時間,細細品味,回想每一個小小細節,雖然有點晚
,可是我卻發現,自己似乎可以接受楊明軒和如閑在一起的畫面了。
「歷經大地震後的集集小鎮,大家都還好嗎?」
「現在,應該已經考完第二、第三次的模擬考了吧?」
「導師不知道還會不會一樣盛氣凌人的罵學生唷?那,可怕的國文老師李莫
愁老師不知道還有沒有刁難總是考不好的同學嗎?」
姑姑看我竟然有了自言自語的習慣,心裡開始緊張,沒事就拉著我去看心理
醫生,於是,兩個星期一次,成了我唯一出門的理由。
我的法文仍舊沒有起色,所以始終聽不懂醫生的建議,倒是姑姑,每次總和
醫生聊得很久。
後來,我似懂非懂,姑姑原來是在傾訴,她說,面對這樣的我已經心力憔悴
,我覺得,其實真正需要接受心理輔導的是姑姑,而,總當自己是來陪她的
。
心理諮詢的時間漫長,我都會到處瀏覽醫生的辦公室,她一定也很喜歡藝術
,因為室內擺了很多畫作,大多是不規則的幾何圖形,令人有種摸不著頭緒
的感覺。
「聽說妳也很喜歡畫畫?」
醫生的助理凱琳小姐忽然從背後冒出來,擅自打斷還費心研究眼前的這幅作
品的思緒,我有點訝異,因為她說的是我還算聽懂的英語。
很久沒和人打交道了,我顯得有點靦腆,「嗯,以前。」
「以前?」她眼中釋放著柔和的善意,「畫畫可以助妳紓解心情,妳應該常
畫的。」
「唷。」點點頭,然後有點不好意思的問,「我看起來很傷心嗎?」
「不會,」她笑了,眼睛溢滿成熟與智慧的美麗,感覺有點像是小大人似的
如閑,「妳只是比較害羞,我看得出來,妳是個開朗又有趣的女孩!」
我笑了,心裡深深覺得這個凱琳小姐人真好。
先前生病住院,護士小姐都在背後說我陰鬱又古怪,而,關在姑姑家的房間
裡,姑姑又說我總是沉默悲傷,總之,就是脫離不了那些負面的形容詞。
「對了,」凱琳小姐拍拍我的肩,像是熟識的朋友那樣,「下次妳來,記得
帶妳的畫作來借我看看唷。」
「可是我……」
已經很久沒碰畫筆了,不等我說完,凱琳小姐已經捧著一堆資料夾,又跑回
醫生身邊,忙碌的繼續她的工作。
因為她的一句話,我再度拾起當初姑姑買的畫具,聚精會神調著明亮的色彩
,姑姑看見我已經願意開始畫畫,又是一陣誇張的痛哭流涕,說著感謝上帝
的幫忙,感謝心理醫師的輔導。
我的第一幅畫是「窗外」,就趕在定期去看醫生的前一夜完成。
只是,當我們再去看診時,已經沒再見到凱琳小姐,取而代之的,卻是一位
看起來有點年紀的女士。
「請問,之前的凱琳小姐……」
「她呀,憂鬱症發作,上星期還吞安眠藥……」
後來,我們再也沒有見到凱琳小姐,聽說她自殺獲救,也聽說她因為服藥過
多回天乏術,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
只是,我還印象深刻,她跟我說話的笑容是那麼燦爛美麗。
「畫畫可以助妳紓解心情,妳應該常畫的……」
「我看得出來,妳是個開朗又有趣的女孩……
「下次妳來,記得帶妳的畫作來借我看看……」
我想,這個短暫路過我人生的凱琳小姐,一定是爹地媽咪派來提醒我的天使
,提醒我千萬不要放棄了畫畫,提醒我要幸福快樂,就像從前那樣。
頓時,我豁然開朗,第一次,覺得爹地媽咪還在身邊,從未離開。
拉開窗簾,我試著打開上鎖很久的那扇窗,「嘩」的一聲,雖是春季但冷風
還是強勢的吹進屋內,惹得我頻頻顫抖。
至少,雪停了,有陽光了,不是嗎?
不畏冷冽的風,我小心翼翼的爬上窗台,瘋狂地赤腳踏在冰冰的窗台,踩著
才要融化的雪,卻覺痛快。
圈著手,我開心吶喊:「爹地媽咪,我愛你們!我好愛好愛你們哪!」
回音延綿好久不斷,彷彿,可以就這樣傳到遙遠天空的彼端,他們居住的那
個地方。然後,撩開長髮掩蓋住的耳朵,手還附在旁邊,我要很專注地聆聽
他們的回答。
我們也愛妳,小君,爹地媽咪也很愛很愛妳呀!
笑著,捱過這個嚴冬,心上的積雪終於要慢慢融化,而化掉的雪水幻化臉上
的淚珠,我,哭了。
真奇怪呵,笑也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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