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一支單人舞（26）
by 王筠 Dear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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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毅回到台灣的隔天，他帶來一大紙袋小玩意兒找我，我先在學校跟他相約，
然後我們一道吃了午飯。
「妳悶悶不樂，不想看到我嗎？」他問。
「沒有。」我回答他。
「我以為妳會想念我，可是我絲毫感覺不出來。發生什麼事了？」他感覺到
不對勁。
「你別想太多，我也許是太久沒看到你，所以一下子適應不過來。」
當真面對面，有些殘忍的話，無論如何我都很難說出口。即便，我知道還有
人等待著我的答覆。
「我多想趕快回來，不過我也是身不由己。」他說。
「你若是堅持做某些事情，又或者真的顧慮到我，那你不會丟下我一個人。」
我挑剔他。
不愛一個人的時候，我們看著他的諸端行為都有話說。那不過是我們自欺欺
人的方法，貶低他好讓自己像還有良心，不至於感覺非常難堪。
「妳說不會掛念我，卻到現在才在埋怨，我覺得妳好反覆。」他抱怨。
「或許我實在很厭惡你，該在的時候，你偏偏離開。真要發生什麼事情，我
需要一個人，你卻不在我身旁。」我說。
「究竟怎麼了？妳簡直是無理取鬧。」
我們互相別過頭，不跟對方說話，在這種時刻，我終於體會到什麼叫做咫尺
天涯。這種距離，遠比他在美國時更加遙遠。
他沉默一會兒後，終於開口：「我下午有事，我要先走，不能送妳回家。」
他說完話後，隨即轉身離開。我感覺到很錯愕，畢竟我以為能夠這麼做的人
是我，被丟在一家簡餐店的情況，畢竟讓人不太好受。
我邊吃著三明治，邊打手機給何偉倫，他也正好在午餐。
「妳是不是跟陳毅見面？」他問我。
他的直覺一向準確，從以前我認識他時，我就知道他是個敏感的人。這一點
倒是跟做事謹慎，但其實卻有些任性的陳毅不太相同。
「我是跟他吃飯。」我說，可是我並沒有把大家不愉快的情形說出來。
「是這樣子啊！」他說，「妳不用心急，我可以等妳把事情慢慢處理完。」
「我根本不曉得該怎麼說出口，這其實很困難。」
他忽然不說話了，尤其在講電話時，這種古怪的氛圍很明顯。
「怎麼了？」我問。
「我其實很害怕妳跟他見面。也許，妳有可能心軟。」他苦笑的聲音從話筒
傳來。
「不要連你也質疑我，我以為你應該是最信任我的人。」我很傷心，原來他
內心裡也是這麼想，想我是個拿不定主意，會三心二意的女人。
偏偏我無法反駁他，我只能既難過又生氣。難道人人都想當有選擇權的人，
因為這永遠佔上風。只是，好像很有尊嚴的事情，真正做起來其實卻很困難。這
時候的我，是要當個剝奪人尊嚴的人，比起那些過往卑微的歲月，越是曾經己身
經歷過的，就越難加諸於人。
「我很擔心，只不過是擔心而已。我們不要太給彼此壓力，這不是我原本希
望的。」他告訴我這些話，或許他不能接受再次失去，而我又未嘗不是這樣。
「週末我們就能見面了，我很想見到你。我答應你，我會找機會跟他談清楚。」
我給他承諾。
可是我萬萬沒想到事情卻不如我所願，陳毅的媽媽突然在家裡昏倒，送到醫
院診斷出來是肺癌末期。
才不過短短一個禮拜間的事情，就全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不能在這樣最
需要人安慰的關頭，開口要離開陳毅，說到底要當個絕決的人，也需要一些失去
良心的束縛。我走避不開那些譴責，在一個人最不能失去輔助的時候，我只能留
下來。
假日的時候，我匆匆跟何偉倫見面。
「妳還是要去陪他，我是不是在妳的眼中就如此沒有份量？」何偉倫說。
他的話很重，我幾乎無法招架。
「他媽媽病了，於情於理我該去探望人家。你何必想到其他的地方去，難道
你要我對他落井下石？」我揚聲說話。
「我們要是真的該在一起，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理由跟阻擾在我們眼前。」他
淒然地說。
「這不是理由，不過是最後的一點溫暖。請相信我，我不過不想你我成為罪
人。」我說。
我與他道別，在週六的時候，他帶著不安的心情回去桃園。我沒法再多說什
麼，是我把整個局面弄得這麼糟糕，真是應了學欣說的話，這種事情不快快處置
只會越來越難以收拾。
我陪陳毅到醫院探望他的母親，那時候他滿臉鬍渣，神情很憔悴，與平日精
練的樣子截然不同。病房裡面有氣色蒼白，但還算有精神的他母親，以及他的弟
弟妹妹，陳毅的爸爸這時候張羅著跟我們聊天。
「伯母，您身體好些了嗎？我特地買水果過來，這個是我的一些心意。」我
說，在今天之前，我曾經到過他們家作客，他們與我早已認識。
「讓妳跑這一趟，實在謝謝妳了。」伯母說。
我們大家隨性地說話，病房裡需要的是一點生氣，而不是過度的安慰，有時
聽點人聲也是挺讓人愉快的事情。陳家所有人都笑著，彷彿在營造合諧的景象。
「你們要一起好好努力，好好唸書，兩個人要互相砥礪對方。想來有共同的
目標總是好的。我當年可是一點都不情願，就留在阿毅爸爸身邊當廉價女傭，做
了半輩子，連自己最想要做的現在也想不起來是什麼。」伯母輕聲斥責。
「媽，會的。我們一直都會這樣，妳別擔心。」陳毅說。
陳伯父拉著伯母的手，我想他可以體會自己妻子長年的犧牲。
為了所愛而放棄最初的夢想，是種賭注，在最終的路途上往後張望，卻也是
最難以割捨的美麗。
我幾乎再難說出口，所有要跟陳毅分手的話，尤其離開病房之後，從來傲氣
十足，做事自信滿滿，也慣常堅強的他，竟然坐在醫院一角的座位上哭泣。我以
前沒有看過他如此失常，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原來有些東西不會一直在自己身邊，說要離開了就不會給人挽留的機會。
醫生說，媽媽最長也不過三個月而已。有那麼多還沒做完的事情，有許多割捨不
下的人事，結果卻只有不到三個月。」他痛哭。
「我們只能珍惜這僅有的時光，或許，但求沒有遺憾。」我說。
是的，無論如何我們能做的只是希望不要再有遺憾，我說的話不僅僅是用來
對陳毅說，也是用來提醒自己。
我們都希望成為好人，但會失去最愛的時候，那麼，我寧願無法當個好人。
然而，命運會給我們一個安排。即便我們想當壞人，都只能在交集的剎那，錯身
而過。
如果何偉倫果真是屬於我命定的那個人，也許，他會再次出現在我的生命之
中。我相信，上天會給我們重逢的時間。只是，我們不一定會永遠停留。可悲的
事，莫過於在最美的一刻揮手離別，竟成我們的僅有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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