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子
by 王筠 Dear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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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一年的春天,在台灣的中部日光灼灼,往來的屬於季
節的氣息開始轉濃。
台中的市長在當時是誰?我早已經忘記。倒是還留存在記憶
裡的是他捐贈了好一大批樹苗,在植樹節那天,有記者,有
大批的學校老師跟學生,我們一路沿著校園裡的蜿蜒林蔭步
道行走,爬過了綠草茵茵的山丘,到了牧場的一片空曠的土
地上。是的,我們要來植樹。
我讀的學校當年算是好的,沒有夜間自習,沒有假日的輔
導,有的是在像小森林環抱下的氣息。教室是矮矮的一層樓
日式建築,學校師生只有五百多人。描述學校的景象,原本
不是我寫這篇文章的重點,這只是我用來記錄你曾經存在的
一種方法而已。
那天,大家兩人一組扛著一根沉甸甸的樹枝,從小貨車的這
一頭到山坡頂上的那一頭,然後用鋤頭翻開了土,很沒技巧
的把樹木叫根的部份栽進去,我不知道這樹能活多久,我也
曾聽信與會來賓說的致詞,這些樹木會見證我們的生命,當
我們年老之時,永遠會記得這兒有一片樹林是我們種下的。
然而,畢業這麼多年了,我從沒回到學校去過,你呢?還有
那些樹們可安好?是不是我看到了它們仍在,我就彷彿仍能
看見你的身影?這段疑問,我留給你。我們靜默,誰也別把
答案說出口。
「小山?!啊…」我正在大學的校園裡走著,聽到有人尖叫
而興奮地喊著我。
在這樣人與人疏離的年頭,巧遇的戲碼卻總是令人吃驚地天
天上演,有所會讓朋友們當觀光勝地來的學校念其實也是不
錯的!
在這所號稱第一學府的學校裡頭,我相繼遇過了幾個久未聯
絡的朋友,甚至還有幾個我老早忘記名字的老師,當然也有
些半生不熟的朋友,我們習慣地點頭寒喧,然後頭也不回地
把下一次的相遇的時間歸責於偶然,也或許此生都不會再相
見也說不定?!大家對於這點都異常地有默契,雖然偶爾會
出現幾個例外。
『好久不見!』我很真誠地開懷大笑。看著我國中的手帕
交,我突然有種時光倒回的暈眩感。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妳,我前兩天有打電話到妳家找你,
妳弟超冷漠的,說妳不在家裡就把電話給掛了…」
我可以理解好友Jim的疑惑,就算到了現在,我也還沒學會
怎麼跟自己的弟弟相處。
「連妳現在住哪裡電話多少我都不知道。」Jim一臉委屈。「幸
好我們真的很有緣份,妳看妳看!我竟然會在這裡遇到妳。」
『呵呵…真的很巧。』我說。我們像流浪各地的蒲公英的種
子,即便那一日再異地相遇了,也嗅聞的出彼此身上曾經同
根生長的氣味兒。好友間的熟悉感比那些失去的時間還要緊
密地拉回我們之間的熱情。
「來跟我一起住吧!」我對於Jim提出了這樣的邀約,我知
道她回來台灣是為了某些目的,這樣短暫的逗留不需要花費
太多無謂的金錢,我把她約回了我在台北租賃的小套房。只
要負擔水電就好,在寂寞的台北城,我很高興能夠見到當時
的朋友,有個人陪伴著的日子比起現實分擔的考量來說,總
是顯得特別意義深遠。
我們之間相當有默契,誰也沒有提到關於你的事情,至少一
開始的時候是這樣的。我跟Jim之間大家都隱忍著當做這個
世界上從沒出現你這號人物,畢竟女人間的友情實在太過微
妙,同時喜歡過一個人的疙瘩會讓人窒息,連再深刻的感情
都必須臣服在如此矛盾的情緒之中,我們對你的部份,多年
了仍是維持一貫沉默。
「要陪我回一趟台中嗎?」Jim說。
『讓我考慮一下。』
「是這樣嗎?我以為妳應該回去的,尤其是這一次…」
我不想回答。
凌晨三點…
我們兩個女人蹲在敦南誠品的地板上竊竊私語,半夜我們像
發狂似地騎著摩托車來到此地。對於一個已經不太常閱讀中
文書籍的人而言,這樣浩大的景觀會讓她張大了嘴巴,所以
第一天的半夜,我計畫這樣的玩法,讓兩個過度興奮的女人
跑到夜店(夜間書店)玩到通宵。
只是我沒想到幾句短短的詢問,像搥打在我胸口般的疼痛,
我開始無法呼吸,逃離,我倉皇地把自己隱藏在遠遠的書架
後面,我是在迴避Jim的問題包括她的人。
*
回憶起你即將遠行的日子,像電影分鏡般的年輕歲月慢慢流
動著,我們誰也跳不過橫亙在我們眼前的距離。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我在你離去前問。就當作是最後一
個問題,你落寞地對我微笑。
『到了那邊,我會寫信給妳的。』你說。
你無法拒絕我的想念,即便已經這麼久的時間過去。我仍舊
在等待。
以前還有禁止談戀愛這樣瑣碎規定的時候,學校對於青少年
間初萌生的情愫總是大加韃伐。我們很嚴謹地站在師長間守
本分的學生位置,從不逾矩。我跟你都是好學生,至少我們
的家世好,成績好,風頭又很健,在那樣閉塞而慘白的日子,
我們永遠沒被淹沒。你總是輕易的看得到我,而我也是,我
們都站在山頭最顯眼的位置上頭。
然而。
有這麼些日子,週遭的朋友出國的出國,移民的移民。大家
都悄悄的走了,只有還留在大肚山頂的樹木還見證了一些事
情。
你到了洛城。Jim接著也是。異地相熟的兩個朋友,變成了
情人。你們互相扶持度過難熬的成長歲月。我連陪伴在你身
邊的機會都沒有,我不怨恨命運,但我選擇消極地當作不知
道你們之間的種種。尤其是本來屬於我的一切。
然而我無疑還是忌妒Jim的,或許當我們三人一起站在同樣
的土地上,你會毫不猶豫的選擇我也說不定?我不願意承認
原來我輸的竟然是寂寞如此簡單的東西。只是從一開始書信
往來的頻繁,到後來重要日子的問候,台灣與美國的距離顯
得越來越遙遠,飄散到異鄉落地深根的蒲公英,早已經忘了
故鄉泥土的顏色,那是磚紅被氧化的泥土,只有我們的家鄉
才有的,你記不記得?
「我想你忘了。而我或許更不該記得。」當我不再想念你的
時候,我曾經對著心死的自己這麼說。
*
回到現在來,Jim到了我們的土地,那個你一直說還要回來
的地方。在她短暫地停留計畫中,我們兩個人都有著共同的
尷尬,而這也許是我們曾經愛上了同一個人,也就是你的緣
故。
我跟Jim在台北遊玩,心裡卻都懷念而遙望著台中的景色,
是誰開始提議的?我們計畫一個一個聯絡起國中的同學,我
們決定要開一個闊別十年的同學會。所有的人都要出席,包
括最重要的人,就是你也是一定要到的。
雖然大家都分別開來,好像所有的同學之誼都停止在那時
候。不過,至少還有些人記得。我們在打了很多通電話後,
聚集了幾個還有聯絡的同學。他們跟我們一樣都沒有把紅土
的象徵從身體深處抹去。都是這樣的,無論我們躲藏怎麼
好,總是有一部份互相吸引。
在Jim的強烈要求下,我答應了與同學們再見一面。可能我
的心理準備不好,對我而言,與你重逢的機會讓我的心微微
地不受控制。但是還有Jim在啊!所有的悲傷、快樂與思念
都不能踰越她的,這是情人間才有的東西不是嗎?
終於日子還是到了,我假裝堅強地穿著一身潔淨的衣裳,我
說我是要去參加同學會的,Jim體貼地不反駁我的藉口。
第一天的第一站,我們來到你的家裡,你爺爺很慈祥地接待
我們,我,Jim以及幾個久未見面的同學,在這樣蕭颯的日
子裡為你移靈。
二十六歲多青春而飛揚的生命,死於一場詭異卻假裝意外的
車禍中,你的爺爺堅持你要回到家鄉落土歸根,當你的人再
踏上台灣的土地,卻只剩下一甕的灰塵。你的父母沒有回
來,這樣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讓他們無力面對,關於葬禮
的所有相關事項,都委由你留在台灣的叔叔們代為處理。
我們跟著靈車,其實是很簡陋的車子,沒有一個大人能來為
你送行,因為你死的是如此年輕,台灣的習俗說這樣會煞到
長輩,所以陪伴在你身邊的只有我們幾個朋友,還有必需相
隨的幾名親人。
這樣的同學會,太過悲哀了。我們誰也沒想到,再次相遇的
情景是在朋友的葬禮上,越是長大我們越是明白,生命的來
去是這麼措手不及,有的人不會等到年老了才死去,你如
是,我對你的感情如是。
*
我想到在火車上,Jim望著一幕幕分割如電影的車窗景色,
用低沉的聲音對我訴說你們在美國的生活。我聽著,卻有著
無限的遺憾。彷彿我才是對的人,而Jim只是個替代品而已。
直到她交給我你的東西。
「這是他寫給妳的…,這一次我回來除了送他,也是想把這
些送到妳手上。」Jim把一大疊的書信還有幾本日記從行李
箱裡拿出來。
「我一直猶豫該不該把這些東西交還給妳,對不起,拖到今
天才把它們拿出來。」
『…』我無聲的眼淚滴在第一落信件上頭。這是我許多年來
寄給他的東西,那特別的信紙顏色我還記得。
「曾經我對妳充滿了忌妒,小山…,妳知不知道?他人雖然
離開了台灣,但他從來沒有忘記妳。」
Jim從座位上起身離開,火車上隆隆的聲響間,她搖晃地站
起身來。我看到Jim泛紅的眼眶,她抿緊了嘴唇。
「其實,我們早就分手了,所有關於我們的一切都是傳言。
他一直都喜歡妳,我只是個替代品。」我看著Jim轉身,我
趕緊拉住了她的衣袖,她回頭臉上掛了兩行淚水。
「讓我靜一靜,我沒有要走遠。」她給了我一個無可奈何的
苦笑。
在火車上,我讀了你的日記,跟所有沒有寄到我家裡的書
信。你用著三倍的堅持反覆回答我所寄去的信,但是最終到
了我手上的只有其中的一小部份,有太多的話你沒有對我說
明白。
原來Jim即使在你身邊,也是非常寂寞的。我終於知道,愛
情有現實中不可逃脫的分離,也有無法跨越的心靈鴻溝。我
忘不了你的時候,我的無奈跟Jim待在你身邊的孤單是一致
的吧?
終究我們誰也沒有真正擁有你。你會不會感覺到虧欠什麼
的?你知不知道我們都同樣的為了你而無法離開。過往的回
憶打擊著我們,從來你就有著殘忍的本質,我跟Jim沒有一
個人從等待的挫敗中解脫,只因你選擇了永遠離開。連一個
答案也沒有給她,甚至給了我答案也沒給我希望。
*
在莊嚴隆重的佛寺前,外面的天空藍得讓人幾乎無法睜開眼
睛。綠草茵茵,或許這裡是很安靜的,你即將回歸的地方。
你現在就躺在這個冰冷的四方盒子裡,左右的都不是認識的
人吧?!太過冷清。我把送你的一札信件放在裡頭,我沒說
其實這麼多年來,我也有很多沒寄出去的東西,只是數量真
的比你少了許多。你一向比我堅持,在這麼多年以來,我們
都應該有這個體認。
「我承認我們不該相愛又分開,至少我們有一個人會永遠遺
憾。」你說
『為什麼用至少這種字眼呢?要遺憾也是我們都一起遺憾
啊!』
「妳終有一天會有另一個世界,而那是我不再可以觸及的。
我無法得知在遠方的妳會不會還記著什麼,也許我不應該這
麼自私,但我不會把妳從我的身體移開。所以至少有我記
得,我只能這樣給妳答覆。」
你說話的神情還在我的腦海裡,就像你還在對我說些很遙遠
的承諾。但是我仍舊相信,因為我到如今,終於明白了你說
的永遠的遺憾是什麼。
午後,大家都離開了那樣規劃完整的生命安息地。我跟Jim
來到了東海大學的門口,沿著樹林間的步道,我們回到了學
校,只是學校早已經變了樣,沒有什麼永恆不變的事物可以
支撐對你的記憶。
我們無止無盡地向前走著,假裝這是我們唯一還能為你做
的。從老舊的校舍到外面的鋪滿枯葉的小路,還有在角落的
籃球場。我還看得到你大笑著,說要把球拋到小山坡下的表
情。你那時還是個小男孩,卻是我陽光璀璨的愛戀中不可忘
懷的人。
最後,我們慢慢地一起來到了牧場,看到了那一排樹林,兩
個若有所思的女子踩在綠綠的草地上,我們緩緩地爬上了小
山丘。夕陽從另一頭染紅了天空,你跟我曾經在這裡扛了一
顆小樹,瘋狂地把它種在土坡上。彷彿它的生命就是我們的
故事,我們一直都在,繼續成長著。
樹木底下還看得到紅紅的土壤,飛的遠的種子總有一天要落
地歸根,你躺在你最愛的地方,我們的樹木沒有倒下。
只是我們都變得孤單,因為你給我們的是永不可消弭的隔
閡。如果,你的心可以飄散五百里,我還有機會追得到的。
然而,現在我們誰也沒有辦法再等待到什麼。你在另一端望
著我微笑,彷彿我才是離開的人,而你一動也不動的矗立在
彼岸,我問你是否同行?你卻略頷首而沒有回應。是我還記
得你,是我沒有把你忘記。
「我是從妳身體裡飄散出去的蒲公英種子,不管到了哪裡都
會發芽,然後深根所有的思念…」你的一封信上這樣說著。
我沒說出口。
『紅色的泥土地上,蒲公英一直等待著你回家。』
我蹲下大聲哭著,紅色的地平線那端,有台中火紅的夕陽照
射而迷濛。我們誰都沒有等到再重逢的一天…
*
『思念可以化成無形嗎?』我笑著問你。
「不會。思念一直都是有形而具體的東西。」你嚴肅地說著。
『那思念是什麼?你告訴我呀?!』我輕輕敲打著你的腦
袋。
「思念是,就算離開了原來的時間與土地,都還是會繼續生
長的東西。」
『那就是說思念是種子囉!?』
你微笑,沉默不回答。
是的,我替你說。這麼多年以來,我終於明白我對你的思念
已經深根。
『你不是離開蒲公英的種子,我才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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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
之器不得已BLOG http://www.wretch.twbbs.org/blog 安西教練 我想寫日記 嗚嗚下
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
喪禮處之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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