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生活中，不知道你曾不曾很仔細地比較過前一秒鐘跟後一秒鐘有些什麼不同呢？如果你觀察得夠仔細的話，你是否曾發現生活中的每一秒鐘有時候是不連續的？
這整件事就是從一個很細微的觀察開始的。他坐在雜亂的書桌前，盯著桌面一堆東西下面壓著的兩本書，一本是紅色的封面，另一本是藍色的封面。以他邋遢的個性，桌面上從來就沒有整齊過，因此即使桌上的東西位置有點不同，通常他應該是不會發現的。但今天他正好就很確定地記得昨天晚上紅書明明是在藍書的上面，但現在藍書卻正壓在紅書的上面。家裏只有他一個人在，如果他沒有去動，理論上書的位置是不會改變的。他努力回想著昨天是在什麼情況下看到這兩本書，為什麼印象會這麼深刻。奇怪的是，他越是去回想，記憶就越是模糊，現在他甚至想不起來這兩本書的內容是什麼！這實在有點不可思議，於是他把壓在上面的東西撥開，把這兩本書拿了起來。翻開了書，他瞪大了眼睛，訝異得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兩本書除了前幾頁之外，後面都是空白！這是怎麼回事？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卡！』他回過頭，眼睛瞪得更大了，因為他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群陌生人，幾部攝影機，和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設備，看起來就好像自己正在拍戲一樣！他明明記得剛才是走進了自己家中的書房的，現在看起來這個書房卻像是在攝影棚中搭的景一樣。
『什麼「好像」？你現在就正在拍戲！』一個原本坐在椅子上，看起來像是導演的人，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對他咆哮著：『你到底是哪條神經不對了？為什麼不照劇本演？』
拍戲？劇本？他感到更困惑了：『你在說什麼？我只是忽然發現了桌上的書放的位置不對，一時好奇拿起來看一看而已……』
話還沒說完，那個導演就劈哩吧啦地開罵了：『誰會去注意那兩本書不連戲，你演你的戲就好了，沒事故意去拿那兩本書幹嘛？』回過頭高喊著場務：『場務，你事情怎麼做的？不是說不要讓任何人去碰道具嗎，怎麼兩本書的位置會變！你當觀眾都是白痴啊？』
家裏從哪裏跑出來這群瘋子？真的有點莫明其妙，他覺得非常不高興：『你們這群瘋子怎麼會在我家出現？請你們趕快離開，不然我要報警了！』
那個導演忽然瞪大了眼睛，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說：『小胡，你沒事吧？』
小胡？誰是小胡？他姓莊！他已經有點失去耐性了，先報警再說。於是他拿起了電話，正要撥號，才發現電話機只有一個空殼子──這只是一個道具電話！
『夠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對著那個導演咆哮著。
那導演仍盯著他看，聲音卻放軟了許多：『你怎麼了？該不會是昨晚拍的那場摔傷的戲真的傷到你的頭腦了吧？』
摔傷？他好像有點印象了。他記得昨晚不知為什麼在書房裏摔了一跤，頭正好就撞到了桌角，在失去意識之前，他眼裏最後看到的就是這兩本書。但這群瘋子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你是真的摔傻了還是在裝傻？』導演一臉狐疑地看著他，有點不耐煩地說：『我當然知道這件事！你有沒有搞錯？我是導演吶！』說著把一本劇本向他丟了過來。翻了翻導演丟過來的那本劇本，他真的看到了這個情節：作家主角摔倒在自己的書房，失去了記憶，於是開始從一本記載著自己各種想法的記事本裏，點點滴滴拼湊著，試圖找回自己。但記事本中，有些描寫的只是小說中的人物，有些是真實的自己，所以他完全無法分辨哪一個是真的自己，對自我的認知完全錯亂了。
這是一個相當有趣的劇本，以他一個作家的眼光來看。巧的是自己也正在寫一個劇本，內容是一個演員在某次意外之後失去了記憶，在試圖找回自己的過程中，卻無法分辨自己片段的記憶中，哪些是戲，哪些是真，而造成自我認知的混淆。那麼，自己到底是演作家的那個演員，還是寫演員的那個作家？
『作家？那是戲裏面的你！你真的已經分不清了嗎？』導演開始擔心了。看著他困惑的臉色，導演想了想，問他說：『如果你還覺得自己真的是那個作家，那我問你，你第一部作品叫什麼名字？在什麼時候發表的？內容是什麼？』
這應該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他甚至有點覺得被侮辱了。但當他張開了嘴，卻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一定是昨晚摔傷了頭，有點腦震盪了，他想。他感到後腦勺還有點隱隱作痛呢！這一切一定都是幻覺，自己一定是摔傷腦子了才會有這些幻覺，等會兒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的好。現在他唯一該做的是走出書房外，讓這些幻覺自動消失！於是他走出書房之外。
當然，你一定已經預料到了，當他走出書房之外，的確又看到了令他訝異的東西──正確的說，應該是他相當訝異地發現書房之外什麼東西也沒有，就只是一個空空的公寓！
他現在腦子裏一片混亂。自己現在一定在作夢，對了，一定是那個作家的自己夢到了現在這個演員的自己。但現在這個自己卻又是那麼真實，反而那個作家的自己感覺上似乎有點距離，難道那個自己只是這個演員的自己太投入這個角色而產生的認知錯亂嗎？只覺得頭又痛了起來，他甚至已經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了。
『我受夠了！現在請你們馬上離開！』他有點歇斯底里地喊了起來。
『算了！今天就到此收工了。』導演相當不悅地向大家宣佈，然後轉過來不客氣地對他說：『如果我發現你是在裝傻的話，哼哼，你知道的……』
一大群人很快地把設備都收拾好了離開了這個房間，只剩下他坐在這個書桌前發呆。也不知自己發呆了多久，桌上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他習慣性地把電話拿起來，然後才想起這只是個道具電話，於是對著話筒諷刺地『喂』了一聲，又『哈哈』了兩聲，然後說了聲『再見』，正準備把話筒放回去時，想不到話筒那邊竟然傳來了剛才那位導演的聲音：『老莊，你在幹嘛？』
他怔住了。剛剛他才看過的，這明明是個道具電話，連線都沒有接，怎麼會有人說話？這是怎麼回事，是個玩笑嗎？
只聽到電話那頭繼續說著：『你上回不是說要討論劇本的一些修改嗎？今天我提早收工，剛好有空跟你聊聊。』什麼？這導演剛剛還一直認定他是演員小胡，現在又把他當成寫劇本的作家老莊，這不是擺明了在戲弄他。他甚至懷疑這是不是最近電視上流行的整人節目。導演又接著說：『我在辦公室樓下的餐廳等你，你趕快過來吧。』說完就掛上了電話。可是什麼劇本？餐廳又在哪裏？他完全搞不清楚這到底是什麼狀況。
他終於還是來到了這家餐廳，和導演見了面，他想看看這導演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麼藥。導演的演技顯然不錯，居然『老莊』長『老莊』短地叫著他，好像剛才的事從來沒發生過似地。
他終於沈不住氣了，開門見山地問道：『老兄，我到底是小胡還是老莊？』
『什麼？』導演像是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似地，果然不愧是個導演。於是他把話講得更明白：『今天早上你不是還說我是演員小胡嗎？我也幾乎被你說服了。可是你現在又把我當成作家老莊，我到底是小胡還是老莊？我到底是誰？』
導演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呆了幾秒鐘，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好！好！好劇本！哈哈！我了解了！戲裏這位作家因為太投入他筆下的那個演員的角色，在摔了那一跤之後，產生認知錯亂，把自己當成筆下的那個演員了，對不對？太聰明了，有創意！這比原來的什麼失去記憶之類的有創意多了。』他還沒搞清楚導演到底在說什麼，只聽他繼續說：『老莊，你有沒有考慮過改行拍戲啊？你剛才演得太像了，有幾秒鐘我還真的以為你已經搞不清楚自己是誰了呢！哈哈，太棒了！』
他並沒有跟著導演笑。等導演興奮夠了之後，他還是問導演同一個問題：『那你現在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是小胡還是老莊？』
『你真的想知道？』導演忽然很神祕地問他，然後用食指示意他靠過來，在他耳邊小聲地說：『其實你是……』然後忽然扯開喉嚨大聲地喊：『……你是導演！哈哈哈！』導演自己笑得快跌到椅子下了，可是他卻很認真地問自己：『難道我真的不是小胡，也不是老莊，而是個導演？』
一直到他們結帳準備離開的時候，導演還一直笑得停不下來，強忍著笑對他說：『老莊，說真的，在我下一部戲裏軋一角吧，我以前一直…哈哈…不知道你的…嘻嘻…演技比…哈…你的劇本…嘿…還……』然後忍不住又大笑了起來，再也停不下來了，只能揮著手自顧自地走出門外。
也許自己其實是這個小說家老莊吧！畢竟他記憶裏自己一直都是個作家的，雖然他連自己的第一部作品都不記得了。他站在門邊獨自呆立了半晌，思索著這個問題。算了，他用力甩了甩頭，推開門走出去。
當他前腳才剛踏出餐廳門口，忽然聽見有人喊：『卡！』他怔了一怔，門外竟不是陽光燦爛的街道，而是攝影棚！整個餐廳都是攝影棚裏搭起來的佈景而己！導演向他走了過來，誇奬他說：『你剛才演得太棒了，自然得好像你真的就是那個搞不清楚自己的誰的作家！太好了！真的太好了。』然後也不忘記誇一誇自己：『我也演得不錯吧？在自己導的戲裏面軋上一角，太好玩了！』
仔細想想，他的確不記得剛才是怎麼來到這個餐廳的。好像只記得來到餐廳之前他掛上電話時，還在想著導演所說的那個餐廳在哪裏，下一幕就來到餐廳了。這一切原來都是戲，劇本上從掛上電話之後就跳接到餐廳裏了，難怪自己對中間那段完全沒有記憶。原來自己真的還是演員小胡！前一秒鐘他己經相信自己是作家老莊了，現在他又變成演員小胡了，他真不知道對這個發現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
他也不再問其他人自己到底是誰了，精神恍恍惚惚地跟著大家又走進了另外一個棚。這個棚裏搭的是一個心理醫師辦公室的景。
當場務拍板之後，他坐在醫師的正前方，醫師正在翻閱他的病歷資料，然後對他說：『胡先生……』
『卡！』他自己喊了起來：『這回換你搞錯了吧！我在戲裏姓「莊」。』然後回過頭，對著導演說：『導演，重來吧！』但仔細一看，哪有什麼導演？空空的辦公室裏就只有他和醫師兩個人。
醫師看了看他，低頭不知寫了些什麼，然後又抬起頭來，說：『你這回已經比上次有進步了。上次你根本就以為自己就是戲裏那個姓莊的作家，這次你至少承認那個角色只是戲裏的角色，但你還是弄不清楚到底自己是在拍戲還是在現實生活中。你現在雖然不會再認為自己是那個莊姓作家了，可是你還是以為自己正在演那個作家的角色。其實這是很多演員的職業病，當他們長期投入一個角色之後，很可能會發生認知上的錯亂，以為自己就是那個角色。另一種情況是雖然知道自己是誰，可是卻一直以為自己還在演戲。這兩種情況看起來好像有點像，但錯亂的程度不一樣。在第二種情況病人至少知道自己是誰。』
所以現在自己不是莊姓作家，也不是正在演莊姓作家，而是一個胡姓演員在心理醫師辦公室裏接受治療，對嗎？他真的已經分不清楚了，反正人家說他是誰就是誰吧，這一整天這樣折騰，他已經覺得身心俱疲了。
『你可以醒來了。』醫師的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他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在醫師的辦公室裏睡著了。
『抱歉，我今天遇到了太多事，所以累得睡著了，希望沒有妨礙到你其他的病人。』他不好意思地向醫師解釋著。
『噢，不會不會，其實你配合得滿好的，我們催眠診療才開始沒多久，你就已進入情況了，所以過程還滿順利的。』
什麼催眠診療？他忽然又有種不好的預感。
『莊先生，我認為……』
『等等，你叫我莊先生？』他連忙打斷醫生的話：『所以我現在是作家老莊，而不是演員小胡，對嗎？所以剛才那一切都只是在夢裏，對嗎？是作家老莊在催眠的過程中做夢夢見了演員小胡來看醫師，對嗎？』
『莊先生，我不太明白你在說什麼，但從剛才催眠訪談中，你的確有分不清楚真實與虛幻的傾向，這有點像是精神分裂的情況。但一般精神分裂的情況，患者在其中一個角色的時候，通常不會了解自己和另一個角色之間的關係；而以你的情況，你顯然了解這兩個角色都是你，而且也知道這兩個角色中，一個是真實的，另一個是虛幻的，只是你不知道到底自己現在在哪一個角色裏。所以在心理上你既不是現在這個莊先生，也不是夢裏那個胡先生，而是站在一個第三角色的角度來看這兩個角色。』
還有一個第三者？小胡和老莊就已經把自己搞得很頭大了，現在還有個第三角色？
忽然間，他四周全都暗了下來，一束強光從上方照了下來，就像舞台劇中常見的場景一樣。難道自己又變成了演員小胡了嗎？想到這問題，他就覺得頭又痛了。天上忽然傳來了一陣笑聲，笑聲停了之後，有一個聲音對他說：『對不起，我只是忽然想到有位哲學家說過的話──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笑了。可不是嗎？看著自己創造出來的角色努力地思考，不知道自己其實只是照著別人安排好的過程向前走，這不是真的很好笑嗎？』
『你是誰？』經過這一整天的怪事，他已經不會被眼前的『神蹟』給嚇到了，相反地，他甚至還認為這可能都只是攝影棚裏做出來的效果。
『剛才那個醫生不是告訴你了嗎，沒錯，我就是那個第三角色。讓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實在不需要費神去了解自己到底是作家老莊還是演員小胡了，其實這兩個角色都不存在。他們都只是我筆下的人物，你也是。沒錯，我就是你們的創造者，你們只是我正在寫的小說中的角色罷了。』
他覺得今天遇到的瘋子真是多到讓他見怪不怪了。那個聲音繼續說著：『我知道你不相信，因為我就是安排這樣的劇情。但你自己想想看，這位作家老莊，除了姓莊之外，你還知道些什麼？他叫什麼名字？生日是哪一天？有些什麼家人？今天一整天吃了些什麼？同樣的，小胡呢？』
他想了想，果然答不出來。儘管他相信自己至少是這兩個人其中一個，但他真的答不出這些問題。
『不知道，對吧！因為我寫小說的時候，這些與劇情無關的細節都跳過不寫了，所以你當然不知道。』那聲音得意地說著：『還有你和其他人對話的時候，有時候好像你只是在想，還沒開口，對方就接上你的話了，對吧！』
他回想自己和導演或醫師講話的時候，好像真的有這樣的情況。
『因為這只是一篇幾千字的短篇小說，我當然不需要把每一句對話都仔細寫出來。當我把你心中的想法描述出來之後，讀者就已經知道你想說什麼了，所以有沒有開口講已經不重要了。』
這個天上傳下來的聲音把這一切都解釋得那麼合理，看來他好像沒有理由不接受這個事實了：『所以我這一生其實都只是活在你的一篇小說當中，而且還是一篇短篇小說，是嗎？』了解到自己的一生其實都不存在，他的語氣難免有點挫折。
『恐怕是的，儘管你的生活對你而言感覺那麼真實，但其實都只是我筆下寫出來的情節，很抱歉，我知道這樣的答案恐怕會讓你覺得很喪氣。』那聲音同情地回答：『我現在能為你做的就是幫你寫一個美好的結局，算是回報你在這篇小說中的賣力演出。』
『謝謝，不過有一件事我真的想弄清楚，你能回答嗎？』
『請問吧？』
『在這一整天，當我以為自己是老莊的時候，我就真的覺得老莊是那麼的真實；而當我變成小胡的時候，小胡也好像真的存在。我要怎麼知道到底這些角色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你當然不會知道，而且也不需要知道，就照著我安排的劇情演就是了。』
『可是你又怎麼知道自己是真的存在，而不是活在另外一個虛擬的世界裏呢？也許你現在也只是一場戲裏的一個角色而己？』
『住口！』那聲音似乎有點生氣：『你是我筆下的人物，怎麼可以懷疑我的存在呢？如果我不存在，你們不是更不存在了嗎？』
『不存在』和『更不存在』對他而言似乎沒有什麼太大區別，他實在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存在』呢，還是『更不存在』。所以對那個自稱創造他的作家，他還是不知道他到底怎麼確定自己存在的。
正當他思索著這些問題的時候，天上忽然打了一聲響雷，原本照射著他的那股強光忽然就消失了。現在四周真的完全漆黑一片了，而那個聲音也靜默了下來。好長一段時間，四周都籠罩在一片漆黑的靜寂之中。
那個聲音終於打破了寂靜，有點心虛地問著：『剛才那個聲音是不是導演喊卡的聲音？』
他當然不會知道，因為他只是人家寫的小說中的一個角色，有什麼理由去知道寫他的那位小說家到底是不是只是活在另一場戲裏呢？就算是，他又怎能知道演那位小說家的演員是不是只是活在另一部小說之中呢？
到底是莊子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子？這個千古的問題忽然浮現在他心中。也許莊子和蝴蝶都只是杜撰出來的呢？唉，他想得頭都大了。
--
jack.article@gmail.com
請光臨我的摺紙創作網頁:傑克摺紙劇場
http://angelstory.50megs.com
以及我的部落格: 傑克創作小站
http://changfan.blogspirit.com
--
好康訊息!
Openfind 提供免費撥接電話：40508888
帳號：openfind 密碼：openfind
--
http://bbs.openfind.com.tw
※來源:69.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