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我該用甚麼態度面對死亡呢?」知客服務處來了個銀髮族,輕聲地問著接待人員
。
在一旁看著文宣品的我,悄然退出服務處,慢慢地走過迴廊,來到祈福殿前的瞭望臺。我
看著被一些雲霧遮掩的山腳下的景色,腦海裡冒出了一個問題:「我該用甚麼態度面對活
著呢?」
曾經,這是我生命中最大的難題。
眺望著教育園區附近的生命紀念園區內的宏偉建築,想著那莊嚴慈悲以「植葬」入土的師
父;又眺望沿著海岸層層疊蓋的擁擠建築,那汲汲於生活的蒼茫眾生盡收眼底。
我正站在「俗世」和「塵世」的交界上。
曾經,多次來回在「生離」與「死別」的決定中徘徊;
曾經,絕望到以為「死亡」會是最好的選擇。
但是我天生反骨,連生病都不改本色,堅持跟死神唱反調到底,可我又不知道該怎麼活下
去?
身體癱瘓的人,旁人還知道他的病情,但心理癱瘓的人呢?
一個好手好腳,能走能跳,心卻是虛無一片;無力思考,忘記怎麼哭也忘記怎麼笑、如同
癱瘓的人,該怎麼讓別人相信她,是真的生病了?
至親好友都知道我是病人,但都不知道我生病了。
用著鼓舞的言語、淡然的口氣,和背後同樣的關心,傳達著他們所認知到對於一個病人該
用甚麼態度面對的模樣。
殊不知,一知半解的瞭解,足以致命。
心已經荒蕪到無力的病人,哪來甚麼心力去解釋,得了身心症的病人,最需要的其實不過
是:「無聲勝有聲」。
然而無作為的幫助是世上最難的幫助。
一邊與醫學有據、需要用藥替心開出一條小小思路以接受專業援助的心病對抗,一邊吃力
地向著至親的人解釋著「無作為」是最好的幫助的原因。
身心俱疲。
最後只好劃出一條線,隔絕自己與所有人的距離,只尋求專業協助,專心養病。
但這條線,不只劃傷了至親好友,也劃傷了自己。必須隔出距離的痛,傷了他們的心,也
傷到了我的心。
多少次因此身陷發病的風暴中,也陷入了死神設下甜蜜的幻影;
多少次以為「死亡」是唯一也最佳選擇的魔魅裡;
多少次在夜裡哭喊著,為甚麼是我?
多少次絕望地以為我將一蹶不振;
多少次在白天癱坐在沙發上,想不起自己意氣風發的模樣、想不起自己的夢想,只想遠離
人群、遠離聲音。
人的聲音,讓我驚慌,讓我聯想到我必須為自己辯護再辯護,即便我的心已無力,痛苦不
堪,甚至因此一腳半踏進了死神的陷阱裡,我還是得為自己辯護的苦痛。
一切只因我看起來好手好腳,能說能走能動。
我是病人,但沒有人懂得我的病,只有經歷過的才懂。
為甚麼是我?
為甚麼是我!
我甚至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只能無語問蒼天。
多少次我發病時,全身顫抖,只能抱頭尖叫,讓最親密的人跟著我受苦受難。看著我痛苦
,卻無能為力,多次讓枕邊人落下男兒淚。
但那些至親好友沒有一個人看見這些,依舊用著隱藏式的關心,打擊著我幾近殘廢的心靈
。
為甚麼是我!
為甚麼是我?
我聽從醫生指示、按時吃藥;尋求專業諮商協助,打開心結,為甚麼我這麼努力了,還是
沒有好轉?
為甚麼我看到人群、聽到人聲,還是轉身想逃?
我沒有變好,我好不起來!我的心靈屢次被絕望的海嘯侵蝕,一吋一吋地退守、流失。
連願意支持我、最親密的人都被我捲入病痛的風暴中,跟著我受苦,還有誰能讓我依靠?
我想向上天祈求,可是該向哪個信仰哪個神祈求呢?這種臨時抱佛腳的祈禱,有誰會聆聽
?我的絕望,讓我連神都無法信。
我要救我自己,但時好時壞的病情,讓我不知道該如何救起。最親密的人,因為我不但陷
入也灰藍色的死蔭幽谷中,甚至連經濟的支援也因此即將斷源。當我們面對著心病的折磨
,還要面對了下一餐的飯錢不知道在哪裡,而我卻遲遲振作不起來,一點忙都幫不上。
我們以為我們這次走不過了。
是幸運嗎?還是天真的會助自助者?我選擇相信後者。
往往,在以為跌落谷底的時候,繼續墜落; 又在以為不會有轉機的時候,出現了「柳暗
花明又一村」的曙光。
漸漸地,我可以走進人群了,我可以自己掙錢,我有用了!我不是那個好手好腳卻形同廢
棄的人了!
一點一滴,慢慢地、慢慢地,我重新開始了。
因病中斷的履歷空白,讓我急著用新的經歷彌補。專注於工作,努力展現工作能力,贏得
上司信任,屢屢交付重託,讓我自信心急速恢復。
但我忘了我正在復原,忘了自己對自己最初的承諾:要慢慢地。
我忘了「慢慢來比較快」這句至理名言。
我衝刺又衝刺,能再度專注於某件事讓我欣喜若狂,能貢獻一點心力在拮据的經濟上,讓
我愧疚減少。
我以為我好了。不,是我要求自己以為我好了、我痊癒了。就像所有至親好友的刻板印象
一樣,我以為自己已經從一個病人變成了正常人了。
我一再地接受公事上的挑戰,難度一階比一階高。心開始出現不能負荷的現象了,但我選
擇忽略,就像發病以前一樣。
忽略心的呼救,壓抑自己,把自己原始的樣子再度捆綁成社會期待的樣子、其他人希望看
到的痊癒的我的假象。
因為我需要生活的經濟來源;
因為我已經拖累了親密愛人太久了;
因為至親好友們的對我的期待一直落空……
太多的因為、太多的放不下心,所以我選擇再度無視心的聲音。
我告訴自己、催眠自己:妳可以走過的,可以的!
心從呼救變哀號了,我還是置之不理。大好前程在我眼前,豈有放棄之理?我繼續不顧一
切地衝,但卻開始失序。 心再度漸漸走向灰藍的死蔭幽谷深處,情況開始失控,機會快
要失去。我著急,卻加劇失控的速度。
我要走過去、我要走過去!每對心裡大喊一次,心的痛苦就更加深一層。直到壓垮駱駝的
最後一根稻草落下,我的心再度全垮、癱瘓。
死神的甜蜜陷阱再度截住了我。
親戚因相同心病而早已自牀身亡的消息,把我被困在谷底。顫抖、尖叫、哭喊,足不出戶
,死亡的陰影始終揮之不去。
我要活下去!
但,「我該怎麼活下去?」
反骨本性而生的求生意志十足強烈,讓我回頭找醫生、恢復吃藥;找諮商師、恢復協談,
積極自救。這次我會走過去,因為我已經走過去一次了,所以我會走過去,只要慢慢來就
可以。我承認了我的狀況很糟糕,並選擇正面相對,然後積極求援。很苦、很痛,但至少
不會不安。
我會的,因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我終於正視了一個事實:『這個身心疾病沒有所
謂的復原,被它選中的人,只能學習怎麼跟它和平相處,讓一直它活在自己的生命裡,卻
不影響自己生活的步伐。
我願意承認,願意不再頑固地要將它踢出自己的生命裡,願意認同「越反抗它,心受的傷
就越重」這個事實。』
我開始真心向上天祈求,不論那個天是哪個信仰的哪個神,因為我知道冥冥之中有股超乎
人的力量會幫助願意自助的人。
我向那股力量祈求。
真心祈求。
我用了超乎自己想像的速度,走過了谷底,穿越過困惑的重重迷霧,背著一生都將與此病
共度的決心,撥雲見日。 所有的人際和生活以及心的難題,都在慢慢解決中。
我的心終於找到了不用依靠任何人的堅定。
「如何活著?」對我,不再是道難題。
山下的雲霧散開了,我從清楚的建築景色裡,看見了眾生的活力,也看清了自己生命的價
值。我牽著親密愛人的手,繞著佈滿圓石子池子而建的長方形走廊來到祈福大殿,見到了
莊嚴的觀音像。
我們跟隨眾人進入殿裡,靜靜地跪下,輕聲地對著上蒼祈求;「我祈求身邊所愛的人的平
安、喜樂。
但關於我們兩人,我不祈求一切順利。我只祈求賜予我們擁有面對難關的勇氣和通過難關
的智慧。這將是我從此爾後,無論何時何地、無論面對何種信仰何種神明,唯一的祈求內
容。」我闔上雙眼真心祈求著。四周的莊嚴氣氛,慢慢地灌滿了我全身,讓我全身顫抖得
想哭。
「受苦受難是大菩薩,救苦救難是菩薩。」準備離開園區時,我看到了剛離世不久的開山
法師智慧之言。
為甚麼是我?我豁然開朗。
沿著臨溪步道走,彷彿從天上回到凡間。俗事將纏繞上我們兩人的身,而且不會有中斷的
一日。
但是有甚麼關係呢?關關難過關關過,只要還活著,就有機會走過。 我不怕面對難關,
我只怕沒有面對的機會。
「如何面對活著?」
「如何面對死亡?」
這都不再是問題。
看著園區入口處,同樣莊嚴的來迎觀音像,我想我已經找到問題的解答:「活在當下的每
一刻。」
同樣的領悟同時在我和我的親密愛人的心靈裡竄動,重新灌溉、滋養心園,我們在來迎觀
音的慈愛注視下,相視而笑並踏上歸途,回到紅塵之中,繼續各自新的成長旅程與難關。
因為走過,所以我們不再害怕。
2009.05 by 寧君
(長篇小說Sad Rain連載中,本版可查詢,歡迎指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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