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蠶人
世界是個巨大的鐵盒,我們都只是裡面的蠶和桑葉。等著被燒灼,然後重生。
「爸爸,我們學校老師說要養蠶。」剛踏進家門,小女孩便大聲地向父親宣布,
從聲音中可以聽出她的雀躍與期待,書包還沒放下,就在客廳內又蹦又跳。
「喔。」從報紙後抬頭,簡明展望了女兒一眼,她滿臉笑容,他摸摸她的頭,「
蠶寶寶,你們老師說要養多少?」「沒規定!爸爸,我可不可以養很多很多?蠶寶寶
好可愛耶……」放下報紙,簡明展把女兒拉近身邊,溫柔地說:「妳覺得妳可以養幾
隻?蠶寶寶長大會變成蛾,會飛來飛去喔……」女兒睜大圓圓的眼睛:「會飛嗎?」
「會呀。長大之後。」簡明展瞇起眼,養蠶啊……原來女兒也到了這年紀了,小
學三年級。距離當初領養她已經多久了呢?少說也有六七年了吧!他看著她一天一天
的慢慢長大,就像小時候自己養蠶一樣,女兒用啃食桑葉的速度逐漸侵入他的生命,
把他的私人生活一口不留地吃掉。等到簡明展發現時,女兒已經成為他生命中無可取
代的一份子了。
即使,他與她之間毫無血緣關係,也依然無可取代。
「爸爸?」女兒搖了搖簡明展的肩膀,「我想養……六隻!好不好好不好?」「
好啊,爸爸原本以為妳要養二十幾隻哩……」他用手指擰了一下女兒的鼻尖,女兒在
他懷裡愛嬌地笑著。笑容就像那真皮的紅色書包一般燦爛。
「對了爸爸,下禮拜是不是要換新的鋼琴老師啊?」女兒攀到簡明展背上,問。
她之前的鋼琴老師因為太過沒耐性,女兒每次學,每次都哭著回家,簡明展想了個理
由向老師解釋,再也不去了。
「嗯,這次是大哥哥來家裡教妳,不是像上次一樣去找兇巴巴的歐巴桑。小蕙,
這樣好不好?」「既然是爸爸說的,當然好啊。」小女孩乖巧地點了點頭。「上次那
個老師好可怕好兇喔,我根本不想考音樂班,她一直說『考音樂班就要會背這個』,
人家又不考……」嘟起嘴巴,眉頭皺得死緊。「那爸爸,我要去練琴了!」背起丟在
沙發上的書包,女兒輕快地跑進房間。
簡明展再度拿起報紙,瞇著眼閱讀社會新聞。
你知道該吃什麼,該吐出什麼。你一直都知道。把自己包裹起來吧,如果你真的
認為自己是蠶的話。至於你是不是人,其實沒有任何人在意。
劉國洋瞪著自己的手機,不知道該不該打出這支電話。好不容易得到的家教機會
,要放棄?要接受?他真的不知道。「教鋼琴啊……」他喃喃自語著。「噯,大趙,
你覺得我應不應該去當鋼琴家教啊?」用手肘推了一下正在專心打電動的室友,室友
大趙用力敲著搖桿:「去就去啊,教鋼琴超好賺的耶。」「可是我……」「可你媽個
頭啦!你還是不是男人啊!」大趙手中的角色連續砍下好幾刀,漂亮迅速的殺人者。
血花四濺。「幹,這次又是十五連擊啦!」大趙他得意地笑了。劉國洋嘆了口氣,拿
起背包,「那我走囉,你出門要記得帶鑰匙。」「知道啦,囉哩囉唆……」雖然知道
自己的室友說話就是這麼賤,不過聽起來還挺爽的,有時候。
他循著地址找到了簡家,一間平凡普通的公寓。「四樓?原來還是有人肯住四樓
啊?」從小母親就說住四樓不好,劉國洋自己雖然沒這麼迷信,卻也是寧可信其有。
他猶豫了幾秒才按下電鈴:「請問是簡公館嗎?我是來教鋼琴的……」
一片死寂。
「這電鈴是不是壞掉啦?」他想。又按了幾下。
仍然沒有回應。
「我該不會走錯家了吧?」劉國洋開始冒冷汗。
他拿出手機鍵入簡明展的手機號碼,話機中傳來單調而重複的嘟聲,大概過了一
兩分鐘才出現男人的聲音:「喂。」
「那個、我現在已經在你們家門口了……」
「啊,真是不好意思,我家門口的電鈴已經壞好久了,我馬上幫你開門。」男人
的聲音中充滿歉意。
他終於看見電話中的男人了,簡明展滿頭亂髮的慌張打開鐵門。
「午安。」劉國洋尷尬地笑著點頭寒暄。
桑葉如是說:「吃掉我吧,這樣你會更白更胖,像無邪的嬰兒。把我的滄桑吃掉
吧。請務必把我的全部都吃得一乾二淨,這樣,你才能飛。」
「請問她以前學過鋼琴嗎?」劉國洋緊張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這畢竟是他第一
次當鋼琴家教。
「有,但是她說之前的老師都硬逼她要背音樂史……」簡明展稍微用手指梳理了
一下頭髮,「蕙兮,來看妳的新老師喔!」小女孩綁著兩條辮子咚咚地跑出來,開心
喊:「新老師好!」簡明展糾正女兒:「說老師好,不是『新』老師好。」小女孩更
有精神地大喊:「老師好!」
「我想,呃,先看一下蕙兮她彈的程度,或者是以前彈的課本……」劉國洋吞了
口口水,他畢竟還是很緊張。
「可以叫她小蕙啦,老師!我女兒很乖的,只要不打她,她都會乖乖練琴噢!」
簡明展不無得意的說著。
「那麼……小蕙,妳之前彈的課本是哪幾本呢?」劉國洋感到比較安心了點,這
對父女似乎非常親切和善,令人放鬆的那種和善。
「之前的老師叫我彈拜爾和小奏鳴曲……還有小朋友鋼琴小品集……」蕙兮一邊
扳手指,一邊用軟軟的童音說著。
「大概有十本左右吧?我去拿來,老師你等等。」簡明展起身走進琴房。劉國洋
這時才得以觀察簡家的布置裝潢:簡單樸實卻也優雅大方,不像是一般上班族所能裝
潢出來的環境,太精緻了。像一個精美的娃娃屋。
「小蕙,你們家只有你跟爸爸?」蕙兮點點頭,說:「我們家沒有媽媽喔!」口
氣中帶有少見的堅強成熟,劉國洋不禁好奇起來:「為什麼呢?」「爸爸說,這個家
只要有我和爸爸就夠了,不需要媽媽。」「老師不懂妳的意思……?」「我是爸爸從
孤兒院裡面帶回來的,爸爸是除了院長以外對我最好的人,所以我不需要媽媽,我只
要爸爸就夠了。」蕙兮一字一句說著,表情理所當然。「老師,我去倒果汁給你喝!
」她猛地從沙發上蹦起來,飛快地奔進廚房。
劉國洋他一個人被留在客廳,不知該做什麼才好,只好盯著自己的手,白晰修長
帶有一點皺摺,像十隻蠶。「要用這樣的手,去教學生彈鋼琴嗎?」他自問。
在客廳裡,留給他的是一片看似平靜的孤獨。
看過飛蛾撲火吧,你。你知道為什麼牠們要向火撲去嗎?就好像你知道為什麼牠
們要飛翔嗎?你知道為什麼牠們要啃食桑葉嗎?
我不知道。我想你也不知道。
「那麼,今天我就先告辭了。」劉國洋站起身鞠躬,「下個禮拜我會帶一些樂譜
來,才是正式上課。今天的鐘點就不用算了。」
「好,真是謝謝你……你們大學的學生果然都很夠意思,不像那些YAMAHA啊、河
合什麼的,她們那些老師實在有夠勢利眼!」簡明展笑著送他到門口。「下禮拜,同
一時間吧?」
「嗯,下午三點我會過來。」劉國洋低下身把鞋帶綁好。
「老師再見!」蕙兮右手拉著簡明展的西裝褲,左手向劉國洋不停揮手。
「小蕙掰掰!」他發自內心地笑了。原來鋼琴家教只是這樣而已啊!之前自己做
太多無謂的擔心了。劉國洋回頭簡單地鞠個躬,再轉身離去。哼著輕快的曲調,他覺
得自己連走路都像是在翩翩飛舞著。蕙兮真的是個很可愛的學生,一教就會,又不會
耍脾氣,身為老師的自己,反而有種盡情釋放後的虛脫感呢!簡爸爸(劉國洋私自決
定要這麼叫他)也是個很NICE的人,當初還以為會遇到一個聒噪嘮叨的家長,沒想到
這對父女完美得超出他預料。
「對了,剛才那香味是……什麼呢?淡淡的、很好聞……」劉國洋他想起了上課
時一直旋繞在自己鼻間的味道:那就像剛洗好澡的清爽味道,也像早晨明亮耀眼的陽
光,讓他精神為之一振。「或許是簡爸爸身上的古龍水香味?還是小蕙剛洗好澡?小
蕙那麼大了總不會還撲痱子粉吧!」劉國洋抓抓頭,他想:「下次再問吧!反正下禮
拜就能再見面了。」。重新調整了一下背包的背帶,他走出公寓大門,騎上自己那台
歷經風霜的小50機車,準備離開。
一隻蛾飛過他的眼前。他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揮手猛撥了一下。
蛾在他身上繞了幾圈,慢吞吞地飛走。
劉國洋把安全帽的頭罩放下,握緊手把,他剛才的好心情已經被這隻蛾破壞大半
,現在他只想快點回到自己的住處。
夏日的無風傍晚,汗水流淌,襯衫上隱然有鹽的雪白痕跡。
等價交換公式:我提供滄桑給妳咬嚼,妳在他掌心逐漸長大,然後吐絲成繭。他
點火讓這繭燃燒。末了,我們都在同一個食物鏈裡,狂暴、疾走、悲傷。
劉國洋回到和大學同學合租的公寓。
「欸,你回來啦?」另一個室友阿蔡從泡麵碗裡抬起頭來,大趙接口:「學生怎
樣?是可愛的小妹妹嗎?」看著兩個睜大眼睛等他答案的室友,不禁失笑:「拜託喔
你們,我學生才國小三年級耶!你們想幹嘛?」
「沒啊,問一下犯法喔……」大趙故做可憐狀。阿蔡一口氣把碗裡湯汁飲盡,舔
了一下嘴唇,才開口說:「行情怎樣?」
「簡爸爸……不是,簡先生說,一小時可以給我六百。」劉國洋把安全帽脫下,
放在鞋櫃上。
「比恁爸去加油站聞汽油味還好賺!操,會彈鋼琴就是這麼讚啦!還有沒有天理
喔……」大趙嘟噥著。阿蔡把泡麵碗和免洗筷丟到垃圾桶:「你媽咧,我都沒講話了
……老子我去民歌餐廳,辛苦彈吉他唱歌都沒羊頭這麼賺!羊頭啊,下次我們去幫你
代課好不好?」
被叫成羊頭的劉國洋挑挑眉毛,「如果你們會彈『大黃蜂的飛行』,我就讓你們
代課。」
「幹!」大趙和阿蔡異口同聲的說。
在簡家,電視裡的女主播正流利地播報著新聞。「小蕙?要開動囉!」簡明展解
開身上的圍裙,把水餃端到餐桌上。
「人家還想多彈一下老師教的新曲子……」蕙兮嘟起嘴來。
「吃飽之後,就可以一直彈一直彈,彈到九點半喔!」
「可是人家要看電視!」
「先吃水餃。」簡明展挾了一顆水餃放入口中,「嗯,好吃。」
「先彈鋼琴!」蕙兮漆黑明亮的眼睛溜溜地轉著。
「小蕙現在不吃,爸爸通通吃光光。」簡明展也不遑多讓,眨了眨眼。長長的睫
毛上下擺動。
「爸爸賴皮!」蕙兮跳下琴椅,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向餐桌。
父女倆你一筷我一筷,不一會兒水餃便消失無蹤。「爸,你什麼時候還會再包餃
子?」「下個月吧?這次包一百個放在冷凍庫,我們已經吃掉八十五個了喔!」「不
過水餃吃不膩欸!」蕙兮綻開笑容。「你喔,那是因為你爸爸我親自下廚剁餡包餃子
,當然吃不膩啊!」他輕輕捏了一下女兒的鼻尖:「得了便宜還賣乖!」
「我本來就很乖!」蕙兮理直氣壯地大聲說。
「我是不是過份溺愛這個女兒了?」簡明展不禁自忖。當初自己只是一個剛出社
會的年輕人,就冒冒失失地領養了一個小女生,光取名字就傷透他腦筋,最後翻《楚
辭》翻出一個很典雅的名字:「蕙兮」,卻被女兒罵太難寫。
「我拿盤子去洗喔!」廚房裡傳來蕙兮的聲音。他猛然回過神,連忙應道:「蕙
兮好乖,明天爸爸買蠶寶寶給妳……」
或者,我們都只是被豢養的蠶,緩慢在鐵盒內等待快速衰老。我們是否正在等待
被大火紋身?而,不顧一切繼續執著地沈睡,那正是重生的前奏。也許。
一個月過去了,鋼琴課進展還算順利。蕙兮開始養蠶,一面寫觀察日記一面練琴
,「寶寶,媽媽彈舒曼給你們聽……」有時蕙兮會這樣衝著蠶說話。
一天,簡蕙兮盯著盒內的蠶寶寶,不發一語。
「小蕙,你在幹嘛?」簡明展手上拿了一堆新鮮桑葉,走進蕙兮的房間。
「爸爸……蠶寶寶會死嗎?」
「怎麼了?」他放下桑葉,把裝蠶的盒子拿到手上。
「都是螞蟻。」小蕙的聲音聽起來要哭。
簡明展瞪大眼睛,果然盒子裡爬滿了螞蟻,軟弱的蠶寶寶只能扭動身軀,絲毫沒有
反擊之力。「爸爸幫妳弄掉!我們換一個盒子,牠們不會死的!」他不自覺地放大音量
,蕙兮的眼中有淚水滾來滾去:「我不要蠶寶寶死……」
他快手快腳地準備了一個巨大的喜餅鐵盒,鋪上桑葉,再輕輕把蠶拿起,放到喜餅
盒裡面。「小蕙,去把舊盒子裡面的桑葉丟掉,然後把盒子用水沖一沖。如果嫌不夠,
爸爸這邊有殺螞蟻專用的殺蟲劑。」簡明展說出了連自己都感到悚然的冷酷話語。
「……好。」小蕙默默地拿走舊盒子。蠶寶寶在鮮嫩的桑葉上蠕動,他猛力握緊拳
頭,又慢慢放開,突然覺得自己有生以來沒有這麼討厭過螞蟻。
門鈴響起。「小蕙,去幫劉老師開門!」簡明展把鐵盒的蓋子鑿出幾個洞,蓋上盒
蓋。
「簡爸爸、小蕙,你們好!」劉國洋脫下安全帽,爽朗地笑。「今天我們要開始練
蕭邦的小狗圓舞曲喔!小蕙……咦?小蕙妳還好吧?」
蕙兮擦乾眼淚,「老師,我沒事。上課吧!」她牽住劉國洋的手,兩人手拉手地走
進琴房。
鋼琴聲清脆響起。
恍惚之間,簡明展看見二十隻糾結的蠶,正在琴鍵上爬行。
他忍不住聞了聞自己的手,「桑葉味道好重啊。」他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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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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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禮處之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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