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他追佳翎時，佳翎一直不讓他到醫院，兩人最多就是約在醫院大廳，因為她說不想讓
他看到自己一家人愁雲慘霧的樣子。
可能是為了讓癌末的爸爸放心自己有人照顧，有一天佳翎竟然請Sean把要送她的點心直接
拿到病房。他進病房時，看到她爸爸在寫一些東西，佳翎說她爸爸只要一有力氣，就會埋
頭寫信給親友，一來紀錄對大家的思念，二來希望親友們能好好幫忙照顧媽媽和她們姊妹
兩。
當時她媽媽坐在病床旁看著信，一下子提醒老公說『這個人和我們不熟，你寫這樣的信人
家會有壓力。』，一下子又害羞的問老公『我有這麼好喔？我怎麼不知道。』
騎摩托車回家時，他很難過，為何別人家的父母互動這麼舒服自然，又這麼替對方著想？
但他隨即安慰自己，也許佳翎父母是因為即將天人永隔了，所以特別恩愛吧？人之將死、
其言也善，如果他爸媽也面臨這麼一天，應該就不會繼續爭吵了。
佳翎畢業後，她媽媽就從台北搬回台南娘家，因此當時在當兵的Sean，建議佳翎申請內湖
附近的學校，這樣可以借住他家省點錢。他事前還特地針對父母的脾氣給佳翎打了預防針
，但當時小兩口一直相信，只要彼此感情夠深厚，哪會有什麼事情？何況佳翎天性就比較
勤勞和貼心，他爸媽再不好相處，還能把她怎麼樣？
剛開始時，他們三人倒也相安無事，佳翎會負責洗碗及打掃，吃完洗完澡就早早回房間，
每個月也會定期拿些錢孝順Sean父母。
誰知有一天，Sean媽媽回學校找舊同事，一群年長的老師在教師休息室聊天時，其中一位
主任閒來沒事當著佳翎的面，對Sean的媽媽開了一個玩笑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你未來
的兒媳婦書教的比妳好喔！』
這下麻煩大了，Sean的媽媽最得意的事情，就是當年她教出無數個英文全校最高分的學生
，她當場楞了一下，但馬上就堆起笑臉還跟著老同事們一起誇獎佳翎，但回家後開始慢慢
有意無意的為難佳翎。
她開始故意吃什麼都用一個新盤子，水果吃完的皮或子直接留在桌上，晚上睡覺前若沒看
到被收拾乾淨，會去佳翎房門大聲喊說『家裡有多髒你是沒看到嗎？』
佳翎本來是覺得老人家脾氣一下子就會過去，誰知道有一天她在洗碗時，竟然聽到Sean媽
媽對著電話裡的朋友嘀嘀咕咕說，『我兒子就是傻，沒見過世面，才會被女人吃的死死的
。』
當時佳翎忍著把碗洗完，衝出門後哭著打電話給Sean，並且說她不要住內湖家了。然而台
北租屋很貴，還沒出社會賺錢的兩人根本租不起，Sean只好安慰佳翎多忍耐，實習完申請
到學校，就可以海闊天空了。
那次放假時，Sean和佳翎約在外面吃飯，他先把兩根吸管插進自己上排門牙前用嘴唇夾著
，然後用雜誌遮住臉等佳翎，等她一坐下後，就把雜誌拿開並且撐開鼻孔學海獺的表情逗
她笑，原本心煩的佳翎，看到Sean竟然又學起兩人一起看過的電影那一幕，馬上笑開懷的
把他的吸管拔出來，故意塞進他撐大的鼻孔裡鬧他。
佳翎一向很好搞定，兩支吸管的招數之前曾幫過Sean幾次忙。兩人打打鬧鬧回家後，Sean
趁佳翎洗澡時，小心翼翼的問媽媽為何要跟朋友這樣說佳翎，怎知他媽媽不知又被誰得罪
，聽到兒子這句話竟然一把火上來。
她先回了兒子一句『你敢來質問我？』，然後不吭聲的等佳翎洗澡出來後，當著佳翎的面
就賞Sean一個耳光。佳翎當場嚇得說不出話來，在她們家，別說打耳光了，她父母幾乎沒
對她們姊妹體罰過。
那並不是媽媽第一次當著別人的給他難堪，因此Sean若無其事的拖著麻辣的左臉拉著驚嚇
的佳翎進房間，他不斷的安慰著不停顫抖的女友，『等我當完兵，我一定會搬出去的，妳
要相信我，真的，我不能沒有妳。』
Sean每回想起這一幕，眼淚都會掉下來，因為那一次之後，媽媽再沒有給佳翎好臉色看過
，而為了怕Sean再度受傷害，佳翎也再沒有對Sean訴過苦。
想到這兒，Sean坐回書桌前，門外父母的戰火依然繼續，小乖還是無意識的重複著一句話
最後的三個字。他記得當時曾經以為父母只是小氣，覺得兒子不但沒賺錢還讓一個未過門
的女人，吃家裡住家裡花他們的血汗錢，但他現在明明就工作賺錢了，不但一肩扛下內湖
老家剩下的100萬房貸，每個月要給喜歡玩股票的老爸2萬元，而且，家中除了日常生活之
外，所有的紅白包及送往迎來的費用全部由他負責。
他不能理解，自己都已經做成這樣了，為何他們一家人的關係還是無法改善？
窗外的山從頭到尾一直都挺在那，山的堅定不動，對比著人的浮躁不安，讓他覺悟的迅速
擦乾眼淚。有什麼好哭的？至少佳翎解脫了，她終於再也不用被他媽媽折磨了。
巴掌事件後有一天，他媽媽可能是偷聽到佳翎講電話，因此發現佳翎家裡還有幾百萬的債
務，她抓狂的完全等不到Sean放假，當天晚上就把佳翎叫來打電話給在軍中的Sean，並且
同步對著兩人發飆，
『你們兩個都給我聽好，我會在死之前把錢全部花光光，妳別肖想我們家的財產，我說什
麼都不會讓我兒子當別人家的孝子！』
電話那頭的Sean差點沒發瘋，他一直叫著佳翎的名字，要她先去借住朋友家，他放假後馬
上接她去找房子。但電話沒多久就被掛斷，他回撥佳翎的號碼沒人接，打到家裡則傳來媽
媽冷冷的聲音說那個女的跑出去了。
他當時心想佳翎應該是聽他的話去住朋友家了，但卻再也沒接到她的電話。他隔天再次打
電話回家問，怎知媽媽劈頭就說，她把佳翎的行李丟在門口，買菜回來就沒看見那堆東西
了。
Sean不敢相信他媽媽會做這種事情，他大聲對著手機吼著，『她只是一個和我一樣大的年
輕女孩，在台北沒有家人，你怎麼可以這個樣子，怎麼可以這個樣子。。。』他邊哭邊死
命的摳佳翎手機都沒人接，打到佳翎台南老家，她媽媽也說她沒回家，當時，Sean差一點
就逃兵了。
隔了兩天，他終於收到佳翎手寫的信，說她很好，有個住台北的同事願意和她分租，最後
幾個字是，『如果你真的愛我，就讓我們到此結束吧。』
好不容易熬到放假，Sean一早就衝去國中母校，並把佳翎找出來，兩人在操場旁高高低低
的單槓邊站著，也許是因為有學生好奇的靠在二樓的洗手台邊望著他們，他們彼此彆扭的
都不敢開口。
幾個星期沒見，佳翎的臉色變的很慘白，她咬了咬嘴唇，終於開口說話，『我想通了，你
是獨子，是不可能拋棄你的父母的，而且，如果你真的為了我拋棄養育你的父母，我就更
不會願意和你在一起。』
Sean還沒開口上課鈴聲就響起，佳翎不等Sean回覆立刻往教室的方向走去，Sean顧不得學
生的眼光，輕輕拉了佳翎的袖子，佳翎遲疑了一下回頭看了他一眼，過了好一會兒，她慢
慢的說出那一句至今仍常低迴在Sean夢裡的話，
『我從來沒有想到，我這輩子受過最大的苦，竟是源自於我最愛的人。』
在眼淚奪眶而出前，佳翎轉身快步跑向樓梯。Sean腦筋空白的看著她上樓的背影，確定佳
翎沒有回頭後，他走向跑道開始繞著操場跑步。
他好久沒有好好的跑步，他一圈一圈的跑著，一圈一圈的跑著。他邊跑邊看著這所他曾熟
悉的母校，想到自己念國中時，有一次因為成績不理想而被媽媽叫到教師休息室，當著其
他老師的面嚴厲的斥責他。
當時他覺得自己彷彿站在屋頂的邊緣，背後滿是老師和同學們窺視的眼神，『你說啊，你
怎麼會考出這樣的成績，你說啊！』自己原本已如風中殘燭的弱小軀殼，終於就這麼被媽
媽最後那三個字一掌推下而墜落地面。
為了不要讓背後那些眼神蔓延到自己身上，他倒地後立刻爬起來，拼命往前跑。
當時才國二的他發現，只要跑得夠快、夠久，背後的窺視就不會趕上他；只要想辦法讓腳
夠重、心夠酸，所有的羞辱就都可以被掩蓋。
沒錯，只要腳夠重、心夠酸，所有的痛苦就都可以被掩蓋。
他跑到虛脫後走出校門，把口袋裡的原本準備的兩支吸管丟進垃圾桶。回家後他跟爸媽說
要出國唸書，他媽媽當時聽到的第一個反應是，『你拿什麼錢出國？』
當初他念師大，就是因為他媽烙下話說家裡沒錢他唸書，所以他很清楚又有存款又有退休
俸的媽媽，寧願花錢打肉毒桿菌也不可能資助他唸書，但為了徹底離開這個家，他必須要
逃到一個夠遠的地方，遠到他再也可以不用聽到陀螺的聲音，不用被砂石車衝撞，不會想
起自己曾經有過的所有羞辱和痛苦。
< 未完 待續>
--
http://blog.yam.com/ohlady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5.225.4.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