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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性淡漠,表情裡總留不住溫度,所有的人看到都覺得冷酷。 大多的時候,他只有一種表情,那是一種所有的肌肉都呈現緊繃卻沒有收縮的表 情,不是憂愁,也不是焦慮,額頭沒有紋路,眉宇之間也沒有揪著的刻痕,像是睜著 眼睡著了。但那個表情是清醒的,有力量的,直挺挺地站在狂風之中,一塵不染的表 情。 好幾次,我都在談話中盯著他的眼睛看,但就像是在欣賞一具雕像,我捕捉不到 他的眼神。他的那雙瞳孔很堅定,甚少移動,好像被船錨固定在海中央。總覺得,他 不像是在凝視著什麼,卻也不像是在迴避,而是被凝結了,被蒸發了。所有的情感, 一離開他的身體,就凋亡了。 所以,從來就沒人有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有什麼感受。像一片沙漠,儘管底下有 暗流,身邊的朋友還是覺得口渴,放眼望去,一片荒蕪。 他的朋友不多,會交談的朋友更少,這其中有些人是出於好奇,有些人則是因為 友善的同情。跟他聊天並不是真的無聊,而是寂寞得另人打哆嗦。他可以很幽默地談 論著時事,也可以很生動地說些笑話或故事,但每當必須將情感袒露出來分享的時候 ,他就會臨陣退縮,用那熟悉的淡漠表情宣佈退出。事實上,他什麼也不會說,沉默 得就像時鐘忽然停止轉動,靜靜地成為旁觀者。 不洩漏情感並不是一件罪惡的事情,但當你發現對方並不是在隱藏壓抑,而是真 的一無所有的時候,你會替自己的情感感到委屈,甚至孤獨無助到覺得害怕。 真的,好幾次,我都委屈得留下眼淚,甚至害怕到放聲痛哭。而他就只是很平靜 地站在我面前,像一面鏡子,讓我看著我自己的寂寞加倍。 曾經有朋友忍不住指責他:「為什麼你要像個鬧彆扭的小孩一樣,說不玩就不玩 ?」 其實這個朋友錯了,他並不是故意的。與其像是個鬧彆扭的小孩,不如說他是個 奔跑到邊界就停下腳步,不敢越界的小孩。那其中有些難以遺忘的禁忌與恐懼,於是 他蹲下來,坐在黑暗之中,看著邊界外美麗的煙火照亮天空。 七彩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在那深陷於黑暗中的表情上變換著,像是極力討好 但終究乏味的交談。 有人說,他像是把感情都遺留在了家裡一般,而敲門敲得越用力,他便把門關得 越緊。 只怕那個家,他再也找不到,再也回不去了。 我也是會跟他交談的人,但除了因為好奇與同情之外,更重要的是因為,我愛他 。 是他先愛上我的,在三年多前的夏天。這是他告訴我的,但直到現在,我還是不 確定他的愛是什麼樣子。記憶裡的那個夏天,像是場青春的遊戲,用他自己的規則。 一個星期之後,我便愛上了他。我是這樣告訴所有的人的,包括他。但他沒說什 麼,沒有開心,沒有沮喪,也沒有懷疑什麼。後來我便不再談起了。這時間的先後次 序對我來說有太多的意義,但對他而言,卻只是一疊空白的日曆,他自己在心裡記下 了什麼,我不敢奢望明白,更怨恨去猜測。 許多人問我,為什麼我會喜歡上這麼冷血的人。我總會笑笑地回答:因為我怕熱 啊!有人說他是植物,我就說我不喜歡運動,有人說他是金屬,我就說他連那裏也是 金屬喔!他是爬蟲類,他是北極,他是絕緣體,他是木頭,他在別人眼中有太多太多 樣子了,但都不是我愛的那個他。 他到底像什麼呢?我也沒有把握。每次見面,都會有片刻像是剛在一起一樣陌生 ,但我的好奇心卻已經疲倦了。我知道我是愛他的,所以我願意慢慢挑選,挑選一個 會真正讓我想起他的名詞,就像是挑選禮物,而這禮物是送給我自己的,用來紀念我 對他的愛。 我知道還要很久,甚至比我們之間的戀情還久,因為每當我自以為早已習慣他的 樣子時,他就會再關起一扇門,讓我不知所措。 總之,面對不同的揶揄,我總是可以不假思索地應對。我也很驚訝我竟可以如此 地心思敏捷,或許這是因為這些問題,我已經反覆在自己心裡問過許多次了吧! ****************************************************************************** 交往半年之後我們做愛了。 在我第一次高潮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相信他愛我。或者說,愛情終於有了溫度。 他在我身體裡面,而我在他的懷裡,不再那麼地遙遠。我們在腰部以下連結了, 他的體表延伸到了我的肚臍,胸部,頸子,然後是嘴唇。於是他的情感在凋亡之前, 被我保留了一些。 之後,我們經常做愛。有幾次,我偷偷地流下眼淚。我像是很珍惜地在灌溉一朵 花,看著愛情在滋長,很幸福。 朋友問我:「他做愛也是那樣淡漠嗎?」 我思忖了一下,搖搖頭。「不太一樣,他很投入。」 「所以他很熱情囉?」 「或許吧,很自我的熱情。」 「啥?」 「怎麼說,我知道他不愛我,但我感覺到他在愛我。」 「好抽象喔!」 「你有沒有遇過這樣的經驗,他雖然沒有邀請你陪他一起吹蠟燭,但在冰箱留了 一塊蛋糕給你?大概就是那樣吧。」 後來,有朋友告訴我,所有的男人在做愛的時候都是這樣的。我很高興,原來他 在做愛的時候,並不是特別地淡漠。 我還是錯了。兩個月之後,他告訴我,我們不應該這樣沉溺於做愛,太專注於性 ,會讓他對我們之間的愛感到不確定。 不確定?我很確定,他說的不是失落,不是焦慮,更不是害怕,是不確定。他迴 避了所有的感情,晃動著,在我面前晃動著,令我想要嘔吐。到底他對我們愛產生了 怎麼樣的想像,我也不確定。 他說的很好,我也開始覺得不確定了。那朵花,終究還是來不及盛開。 他很認真,認真到讓我感覺到羞恥。那時我們剛做完愛,在浴室裡沖洗。他一邊 舉著蓮蓬頭沖掉我身上的肥皂泡沫,一邊站在濛濛的霧氣背後說著。我沒有戴眼鏡, 看不清楚他的臉,但他那張找不到感情的臉卻反而更清清楚楚地在我心底浮現了。情 感在那張臉上沉沒了,宛如平靜無波的海面。 他到底要替我沖掉什麼,我的眼淚?我的羞恥心?我的愛? 「走開,這是我的身體,我自己決定!」 我搶過蓮蓬頭,將他趕了出去,然後把自己關在浴室裡大哭。毫無遮掩,赤裸裸 地哭泣。他不給我他的感情就算了,現在連我的他都要奪走。 那時候,我很想到海邊去看浪,看那些爭先恐後嘻鬧著,企圖把我吞噬的浪。 我想被吃掉,我想死在激烈的愛情之中。 之後我開始試著用同樣的方式愛他,淡漠的方式。當有扇門再也沒有人來拜訪時 ,你就會自然而然地將它封上。我還是繼續愛他,繼續住在他的隔壁,但我只透過窗 戶關心他。我告訴我自己,這不是報復,我還不至於那樣軟弱,軟弱到無法控制傷害 的蔓延。 朋友笑著支持我:「終於你也學會淡漠啦!」 「是啊!他是個好老師。」 我的朋友也都學會將淡漠這兩個字掛在嘴邊。每次相聚,我們總喜歡將話題圍繞 在他身上。在大家的想像裡,他的內心是那樣空洞,任憑我的朋友們佈置、裝飾。但 他就像一座滑不隆咚的冰山,誰也攀附不上,所有的言語都在他身上滑跤,顯得那樣 可笑、熱鬧。 「他一定有個不幸福的童年。常常做惡夢的那種。」 「嗯嗯,他一定是孤兒,所以他才沒有學會怎樣去愛。」 「搞不好他沒有心臟喔!聽說有些殺人犯槍決後解剖都找不到心臟欸。」 「不是吧,管感情的地方是在腦啦!在額頭這個地方,好像叫前葉的樣子。」 「哪個葉啊?」 「葉子的葉,大概是長得像葉子吧。不知道是哪一種葉子?」 「含羞草的葉子啦!」 「嘻嘻嘻...」 感謝我的朋友們,給我豐富的想像打包。每當我拿出來與現實的他對照,就覺得 這些猜測像童話般可愛。 我很幸福,有這麼一群朋友蒞臨我的任性演出。 ***************************************************************************** 悲傷可以感染,當然也可以被稀釋。所有的感情都是這樣。我以為事情就這麼簡 單,我不需要特別學習就能適應改變。一個淡漠的女孩,已經準備好了。 很快我就知道我失敗了,我沒有那種天份。我只學會他淡漠的言語而已。幾次的 爭吵都像冰塊在杯裡碰撞,我們彼此一點一滴地消磨,最後全融化了。 我在他面前冷靜地把話說盡,然後留給自己一個人無語的痛苦。那陣子我哭得特 別狼狽。用盡了力氣偽裝,逃離的時候卻毫無防備。 他說女人應該保持美麗,幫助男人壓抑自己。他說現實是無法改變的,他無力抵 抗,而我也必須及早接受。他也說,我的小腿變粗了,必須開始穿高跟鞋修飾。 我說我會認真考慮,為了自己與其他的男人。 他說,除非他也正在生著同樣的病,否則他不會對我的病痛有任何感受。他說, 他不想比我晚死,因為他不會應付我的死亡,那場面可能會有些尷尬。他也說,我應 該會死於癌症,而他有一半的機率會自殺。 我說我會記住的,並不時提醒他。 他說他不願意吵架,那會打亂他的生活步調,使愛情變成一種負擔。他請我收回 情緒性的字眼,然後把道歉當贈品兌換給我。 我說謝謝,辛苦你了。 他說,別擔心,現在我只愛妳,或許不是很多,卻是唯一的。他說,妳一定有祕 密,不過妳是有權力的,這麼一點愛就要妳安心,是太貪心了。 他一直說,說了太多太多,我不想聽,卻害怕遺漏。 前一個離開他的朋友告訴他,他的話太惡毒了。那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在離開之 前還願意告訴他原因。 「那並不是惡毒的話,那只是沒有修飾的話,太過坦白而已,並沒有惡毒。長遠 來講,那些話是善意的。」他澄清,但沒有辯駁那般在意。 多長遠呢?錯過之後,遺忘之後,還是像這個朋友一樣,在離開之後? 他沒有考慮到情感,情感有保存期限,而他不需要。 那一天,他的手很溫柔地將我喚醒,陽光還很稀薄,房間裡的空氣似乎也是。我 睡得很沉,不知道他何時已經換好了衣服,很沉穩地坐在床邊。他隱藏在光線與黑暗 的交界裡,我看不清楚他的臉,這種時候,我總是感到不安。 我看看時鐘,早上五點,一個我不熟悉的時刻,所有的事情都有可能是假的。 他的手捧著我的臉,真的很溫柔,彷彿在告訴我,別怕,很快就結束了。我感覺 到我在陷落,而他在等待,等待我最脆弱的時候。 最後,我對他笑了,於是他說:「我知道,妳並不是很愛我的,妳只是戒不了習 慣。」 一個字一個字,像清脆響亮的樓梯聲,一階一階向下走去。 我愣住了,終於他還是把我擰乾了,像一條毛巾。我喉嚨好乾,乾到發燙。 愛情是癮,親情是習慣。我記得很多個月前他在餐桌前告訴我這句話,然後沒有 遲疑地吃完他的晚餐。之後我一直把這句話小心翼翼地捧著,我很怕將它摔裂之後, 洩露出什麼。 「你好懦弱啊!這就是你的實話嗎?怎麼這麼平淡無奇,你在害怕什麼?把你害 怕的都告訴我吧!我現在很清醒,我一點也不想遺漏。你以為我在哭嗎?對!我在哭 ,我很快樂,我很久沒有這樣哭了。我一點都不害怕告訴你,這就是事實,我在哭, 我哭到發抖!」 我掐緊了枕頭,坐在床上搖晃,很華麗很奢侈地哭泣,彷彿依靠著天賦,一點都 不費勁。 原來他所謂的坦白,就是明目張膽的欺騙自己。是他自己不願靠岸,卻怪我離岸 太遠。我的愛一直在流浪,這讓我感到委屈與憤恨。留下來是為了愛他,卻意外地開 始恨他。 我知道我在難過什麼。不是殘酷的事實,也不僅僅是比事實還要殘酷的他。那些 都已死去或逐漸死去,我專注在新的裂縫上,在我們之間巨大的誤解上,彷彿終於度 過了漫長的等待。 我太在意對他的不了解,卻一直忽略他到底了解我多少?為什麼會這樣?這並不 公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卻沒有把話收回。天要亮了,他背起包包,離開了房間。 天亮得好快,瞬間把房間打掃得空蕩蕩,我來不及閃躲,很突兀地被發現了。 天亮,整個城市都醒了,於是我更加確定我被遺棄了。只有我自己知道。 ****************************************************************************** 我躲到朋友家去了。我害怕一個人,寂寞加想像可以把我殺死。而且我想哭,最 好是在他面前哭,讓他自責。但沒辦法。無論如何,我得找一個人,我再也受不了落 空的感覺了。 我打電話給朋友,她說要來接我,但我急著離開這個房間,於是她叫我先到她家 等,她馬上請假回家。 朋友離婚了,獨自撫養一個小孩,既悲傷又堅強,她的安慰值得相信。 我坐在她家門口的階梯上看著麻雀啄食摔裂在地上的漿果,而那句話一直塞在我 的胃裡,難以消化,也吐不出來,脹得我哭不出聲音來。 妳並不是很愛我的,妳只是戒不了習慣。我最大的習慣,就是哭啊! 我陷在沙發裡拼命流淚,像是在嘔吐,斷斷續續地把事情說完。 「他誣賴我,侮辱我,他憑什麼那樣說?憑什麼?那些愛都是我親手交給他的, 是他自己搞丟的,現在竟然敢誣賴我。愛不愛他,只有我最清楚,只有我有權利回答 ,他很殘忍,知道怎樣傷害我可以帶給我最多的痛苦。」 「他把這段感情的唯一源頭截斷,然後全部歸咎給我嗎?我恨他,但我也好恨我 自己啊!他讓我覺得自己很賤,像是中了陷阱的老鼠,這種想法好恐怖,但我就是無 法寬容我自己,為什麼?為什麼他一滴淚也沒有?」 朋友沒有迴避我求救的眼神,也沒有不知所措地嘆氣,她直直地與我對望,彷彿 聽懂了我的病痛,甚至早就預測到了。如果我被魚骨頭梗到了,她不是那種焦急地幫 我拍背的人,她是會捲起袖子,將手伸進我的喉嚨裡,硬生生把骨頭拔出來的人。 「就是因為妳的愛太濃密了,太迫近了,才逼得他逃開,他只是害怕承認,他的 淡漠是非常脆弱的,再差一點就瓦解了。他一定是察覺到了什麼,才會倉皇地迴避, 不過就是個臉紅發燙的小孩在逞強罷了。他越是否認,妳越不需要懷疑妳的愛啊。他 是個在努力化解自己尷尬的自私鬼,寂寞到需要別人來替他的喃喃自語作證。」朋友 的身體向前傾,她真的是迫不及待了。 他快窒息了,於是他掐緊我的喉嚨,要讓我停止呼吸,是這樣子嗎? 「妳知道嗎?他甚至不讓我看他的臉,如果看到那張臉,我會甘心一點。」 「那是一張白卷吧!面對所有的問題永遠都繳白卷,我鄙視那樣的人,真的無話 可說嗎?還是怕結巴?當年那傢伙不敢親自來跟我談離婚,只會躲在律師背後,於是 我毫不猶豫地簽字,那樣懦弱的人還有什麼好期望的。」 我記得那傢伙,他話不多,每次來朋友家時,他總是在客廳沙發上看書,就是這 張我暫時爬不起來的沙發。禮貌性打聲招呼後,他就會把書帶進書房裡去。朋友笑說 ,他愛看書是為了不用講話。 毫無聲音地讀著書,真的是個膽小的人。那他呢?拋下那麼多話只是要斷尾求生 。 我終於停止了哭泣,用手抹去臉頰上滑落到半途的眼淚。屋內忽然變得安靜而緩 慢,現實的知覺於是湧了進來。只剩心臟還稍微不規則地跳動著,拉扯我的呼吸。好 餓。 停止哭泣不是因為被撫平了什麼,而是哭夠了。 「妳還想改變他嗎?」 「沒辦法了吧!」窗外的陽光很刺眼,一滴雨的可能性都沒有。 「那妳改變的了自己嗎?」 「不需要了。」我很疲倦地搖了搖頭,我應該是要說沒辦法的。 「所以呢?還撐得下去嗎?」 「淡漠的人真的是沒有辦法愛人的啊!」我像是在舔舐著傷口,說好痛。很深刻 的痛,不容許忘記。 「只剩下妳還不相信了。」朋友笑了,在溢滿偌大屋子的陽光裡笑著,一切都是 那麼理所當然。 他並沒有很愛我,幾乎全部的愛,他都給了自己。我若要吃醋,就必須跟他吃醋 ,那樣是荒謬的。但我知道,對於那死命保留的,微薄的愛就滿足了,也是荒謬的。 荒謬在愛情裡是被允許的,矛盾也是。但如果愛情本身就不存在呢? 我把答案背好了,我愛他。反正結果就是這樣,管他愛情是傾斜的,斷裂的,杳 無音訊的,我無法再去思考了。   「放首歌來聽好不好?」   「恩,太靜了。」     朋友到音響旁稍稍猶疑了一下,挑了一片CD。屋子裡漸漸多了一種聲音,我聆聽 著,於是覺得被聆聽。再說一次故事,我可以再哭一次吧,不過我真的太餓了。   「寧願清醒忍痛地放棄你,也不在愛的夢中委屈自己......」陶晶瑩的太委屈, 也是我的。   朋友從冰箱中拿出鮮奶跟一整條巧克力蛋糕,她似乎也餓了。 「為什麼人不能像愛盆栽一樣,就只是愛它,它不講話,不笑,不愛妳,但妳還 是心甘情願替它澆水,不會把它推下陽臺。」朋友說。   「盆栽愛的是陽光。」我想像著把杯子裏的鮮奶,小心翼翼地淋在盆栽身上,然 後它很舒服地呻吟著,並轉頭背離陽光對我笑。   「所以說,問題還是在於被愛,被愛是幸福的來源,也是痛苦的來源,它是愛情 的起點跟終點。至於愛人嘛,比較像是冠冕堂皇的道德問題,是博取同情的說法。因 為愛你,所以渴望你會愛我?所以在乎你的愛?根本不是這樣的,應該是,我需要你 的愛,所以才不由自主地愛上你。沒有道理的事情,只有一個道理,那就是自私。所 有感情的事情,都是自私的。」朋友常常可以用道理來分析感情的事情,於是悲傷的 情緒就可以在腦袋轟隆轟隆的運轉聲中被掩蓋掉,但也就只是掩蓋掉。 「接下來呢?」朋友終於把自己的鮮奶喝完。 「人家說戀愛就像放風箏,如果太計較就有悔恨......」陶晶瑩繼續幽幽地唱著 。我不懂,我沒有放過風箏,但那樣微微拉扯的距離,我彷彿可以體會。 「我愛他」我的回答很堅定,彷彿可以一次回答所有的問題。我飽了,於是又有 力氣了。 選擇繼續愛他,我可以知道我能夠如何單純地愛一個人,單方面的,不被干擾的 ,比自私還更自私。像愛一株攀出陽台的植物,一隻愛流浪的貓,我自己導演的愛, 自己觀賞。 那樣的愛是自由的,不需要停下腳步等待,勇往直前,很驕傲。 事實上,對於我們的感情,我並沒有太多打算,但也不是消極的那種絕望。我沒 有想到分手,也沒有想過能走多遠。我永遠走不進他心裡深邃的黑暗,但我手中的燭 火尚未滅,我並不想吹熄它。有時候不禁懷疑,毫無打算地繼續下去,是否也是一種 放棄? 接近中午,我打了幾個呵欠,決定到客房裡睡覺,讓朋友回去上下午的班。 「我是不是太愛哭了,搞不好比妳女兒還愛哭喔。」 「寶貝,妳真的是不幸福啊!」 我很傻地恍然大悟,好像被誇獎一樣開心極了。 「好啦!大家都在等妳喔!趕快告訴我們他到底像什麼吧!」朋友在關上門前, 拋下這句話。 好,久等了!我奮力從失敗者的沙發中爬出來,興致高昂地走進客房睡覺。 傍晚,朋友的女兒先回來了,她很機靈地發現了我,迫不及待將我搖醒。但當她 看到我略為浮腫的雙眼時,曬的紅通通的臉上,不禁露出了苦惱的表情,像一顆早熟 的蘋果。 「又是那個駱駝叔叔嗎?」自從老師告訴妹妹她們,駱駝為了適應沙漠漫天的塵 土,而沒有淚腺之後,妹妹就叫他駱駝叔叔。 我把妹妹拉入懷裡,很貪心地擁抱。「不虧阿姨這麼疼妳,一猜就猜到囉!」我 們跌進了棉被,她被我逗得咯咯笑,那笑容好純淨,沒有一點悲傷或可以聯想到悲傷 的痕跡。 這時候,我真的覺得我比她愛哭。 ****************************************************************************** 三天之後的早上,我回到沙漠去找那隻駱駝。 這一天是星期六,我一進門,就看到他在餐桌上專心地吃著早餐。剎那間,我覺 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吃飯更和平的景象了。 我將我買的兩人份燒餅油條放在桌上,很和平地問道:「那一天後來,你去哪了 ?」 他告訴我他去游泳了。 「走吧,那我們現在去游泳好不好?」我像是在補償,讓故事從撕裂的那頁繼續 下去。輕輕地躍過那道縫隙,維持悠閒步行的姿態,假裝若無其事。 「你不是不會游泳嗎?」 「你不會讓我淹死吧?」我微笑,一點都不勉強。 他常常去游泳,或許是喜歡吧。而他從沒帶我去過,或許是喜歡一個人吧。 他帶我到一間溫水的室內游泳池,裡頭擠滿了小孩跟歐巴桑。我租了一套銀灰色 的連身泳裝與一副黑色有度數的蛙鏡。在散發濃濃氯氣味道的塑膠草皮上,他帶我做 了簡單的暖身操。淋水之後,他自己先跳下了水,而我也趕緊跟了上去,手握著梯子 的不繡鋼扶手,像穿上一件貼身的毛衣,被吸入暖暖湛藍的池水中,被裹著。 他教我水母漂,雙手抱膝,身體呈蝦米捲曲狀,吸飽氣,將頭埋到胸口,讓背部 像橢圓形的島嶼一樣浮在海面上。這是等待救援的姿勢。 於是我像在子宮中漂浮起來了,緩緩流動的水包圍著,隔離著我。聲音被稀釋了 ,光線也被擦淡了。無論旁邊的人划水划得多激烈,都只像是沉穩的呼吸,在睡著。 一座嬌小的無浪的島,是鯨魚慵懶的背。我輕飄飄第幻想著。 我無法開口呼救,只能等待。多像是那過往無數個緊閉門窗的下雨天。 那種感覺似曾相識。這就是他的感覺嗎? 好平靜,好寂寞。真的會有人來救我嗎? 我好像開始在漂流了。   我不安地站起身,在蛙鏡滲漏的霧氣裡尋找他的蹤跡。今天泳池裡的男人不多, 但他們都赤裸著上身,除了泳帽的顏色之外,一般蒼白的膚色與鬆弛的線條是難以辨 認的。不過他們疏疏落落地分布在不同的水道,倒是很容易觀察。 這些男人張開嘴巴只為了換氣,安靜地形成泳池平穩的背景。他們鮮少停留,不 斷地來回游動,彼此之間拒絕了任何關聯性,彷彿唯一的目的就是游泳,唯一的原因 就是孤獨。 而戴著五顏六色泳帽的小孩子們,則不斷像擺動的蝌蚪,在我的視野裡沿對角線 切割。 他有厚實的三角肌與背肌,從頸後延展到了上臂,然後彷彿凝聚了一股力量,向 下收斂。他在水中反覆隆起又隱沒,背對著我游向對岸,我很快便找到了。 他的身體很美,抹上一層水之後更美。我看著他在水裡很優雅地前進,於是便往 水裡揮拳,跳躍,甚至大喊。我明明很費力,但那些力量都在瞬間溶化了。他還是很 優雅地前進,筆直地遠離。我想起多年前我在國外寄給自己的明信片,到現在,我還 沒有收到。 除了肌肉之外,他游泳的姿態像其他男人一樣孤獨。 我累了,爬上岸坐著踢水,遠遠地看著他抵達對岸,然後一百八十度的回轉,蹬 牆。他從對岸,用他自己的速度靠近,沒有我的因素。 「妳累了啊?」他一手攀在岸上,一手脫下了蛙鏡,仰頭看我。 「恩,等待很累。」我噘著嘴。 「妳可以試著划出去啊!妳都可以踏得到底的。」 「恩,是喔」我不禁皺起了眉。「你什麼時候才要教我游泳?」 「下次吧。」他輕描淡寫地提到了下次,但我覺得有點沉重。 「你小時後並不是這樣的吧?」我問道。 「怎樣?」他並沒有透露出疑惑,他只是用他的節奏,替我的話加了一個連接詞 。 「淡漠啊!」 他的母親常常跟我抱怨,他這幾年來變得很多。「他變得很惡毒,不再是我認識 的那個小孩了。」 我並沒有像安慰其他朋友一樣,告訴他母親不只有她這樣覺得,所有的人都覺得 他很冷漠。他是他母親的一部份,所以並不是撇清責任就可以解決的。 「他只是說氣話而已啦!不要太在意喔!其實他很關心你們的,他常常跟我提起 你們的事呢!」 我說了一半的謊,他並不會說氣話,他對他說的話不曾感到後悔。   但他的確常常提起他們。他不只一次在我面前剖析他的父母,像是在說著別人的 事情那般。他的父親因為自卑而自大,母親則是在悲劇的角色中獲得成就感。這是關 心嗎?我讀不出來。 「我一直都是這樣的。」 原來,不僅僅是別人覺得他淡漠,他自己也是這樣認為。 「小時候,他們只會稱讚我乖巧聽話,他們以為我只是遺傳了我爸的害羞。其實 ,我一直都是這樣的。搞不好,我是自己咬斷臍帶出生的。」 「阿?那你出生的時候有哭嗎?」 「有吧。不過那跟悲傷一點關係都沒有。不是嗎?」他一邊踢水,一邊用手出力 ,將整個身體撐了起來,像風中的鯉魚旗,水平地飄著。 他還是會哭的,不只是笑。 「妳還記得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嗎?」 「恩,那個男孩憂鬱的表情很像你,還有那個叫小雪的女孩,她超級可愛,不是 嗎?我一直記得她把正在吃的巧克力收起來,說要留著晚點再吃,真像一個小天使。 」 「你有沒有發現,他們在電影裡面,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過,連在眼眶裡打轉的都 沒有。不過因此我哭了,我覺得很委屈,更重要的是,我覺得很放心,好像真的無人 知曉。」 其實從電影開頭不久,我看到那些孩子的臉,便知道他們不會哭了。似乎哭了, 他們便無法活下去,便會從清晨被帶到正午的陽光底下曝曬。 原來,那時候他哭啦!我感到詫異,開始想像他哭的樣子,無聲緩慢的?緊繃笨 拙的?還是躲躲藏藏的?那時候在電影院裡我忙著哭,完全忽略了他。 「哭是一件很累的事,只有精力充沛的健康嬰兒才有辦法一直哭,我心裡有病, 不適合哭的。」外表那麼強壯的人,病也只能藏在心裡吧。 他曾經跟我打賭,他不會在任何人的葬禮上哭,除了他自己的。於是我告訴他, 我會好好地活下去,然後在他的葬禮上哭得淅瀝嘩啦。   「妳這麼瘦就是因為妳太愛哭了,不過妳心臟很強。」他給我一個笑容,然後雙 手一撐,爬上了岸,坐在我的旁邊。「妳的心臟像沙包。」他在空中比劃了一拳。 「那你的心有什麼病?」   「我想,我的心臟很小,可能只有拳頭的一半大,所以我的感情很少。但那顆心 是飽滿的,鼓脹的,我自己感覺的到。它埋在很深的地方,在只有我一個人能夠獨享 的地方。」他看著他的拳頭,我也轉頭過去看。「這樣解釋應該還可以吧?」   「你真的覺得我不愛你嗎?」我問。水裡的小孩子變少了,男人們還在游泳。 「就像剛剛在水裡的感覺吧。」   「恩?」於是我低頭看浸在水裡的腳,並動了動腳趾搓揉其間的水。    他承認了,他並不像表面上那樣堅強。事實上,他真的是因為太過軟弱,才把自 己隔離開來。為什麼這麼輕易地承認了呢?  「我必須冷靜,否則,我會被你們的感情殺死。」 我忽然很想哭,於是撲通跳進了泳池,馬上將臉埋入水裡,練習我的水母漂。 他到底在說什麼?拳頭一半的心臟?被我的愛殺死?我非常地激動,看不見眼淚 ,但身體在抽動。 我感覺他也跳下了水,向我游了過來,我在顫抖著,等待著什麼。但他只是靠近 ,隔著我的眼淚與保護他的水膜,輕輕地滑過,便遠離了。他撥出的水流像風一樣親 吻我的腰際,爬上我的背脊,最後來不及到達我的唇,便消失在我的頸子上。   他是一班呼嘯而過的直達車,我只是恰巧出現在月台上罷了。 如果沒有救援,水母漂就只能一直漂著。終於,我因為忘記呼吸而缺氧,像噩夢 驚醒一樣掙扎著站立起來,自己游上了岸。 ****************************************************************************** 我獨自一個人離開了泳池,當我走出室外時,身上彷彿還覆蓋著一層薄膜,陽光 的溫度被隔離了,聲音的高頻被隔離了,焦距內的影像也都被隔離了。我所有的感覺 ,都集中在那層薄膜上。   我有種錯覺,那層薄膜像是從他身上蛻下的皮。   我攔了一台計程車,回到朋友家中,駱駝開始哭了,我匆匆離開這片不尋常的沙 漠。 之後,我開始失眠。我不斷想著他所吐露的那些話,他游泳的姿態,還有他的那 顆心臟。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就從陰影裡走了出來,像毫無預警地停下腳步,轉過 身來,害我一頭撞進他的身體裡,撞上他的心跳。他不再去保持那些安全距離,反而 異常靠近地,將呼吸都吐在我的臉上。我感到窒息,感到不知所措,彷彿被從那顆只 有半個拳頭大的心臟裡伸出的觸手所包覆了,那些觸手突破了淡漠,帶著淡漠,直接 向我襲來。我於是明白,被別人的感情淹沒,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我無法若無其事地睡著,我從他身上聽見了一些聲音,像是求救,試探,也像是 威脅。這些聲音在我腦中不斷盤旋,不斷引起共鳴,尤其是在毫無防禦的夜裡。哪種 感覺像是他在我身體裡鑿了許多洞,於是有許多痛苦的、悲傷的、猶豫的、掙扎的、 自責的、憤怒的、嘈雜的、渾濁的情緒全都從那些洞不斷地冒出來,完全是無法抑止 的。 我知道我必須做些決定,所以我無法成眠。也因為我睏極了,我必須做些決定。   半個月之後,我打電話約他出來,約在我們常常去的餐廳。 餐廳的擺設跟裝潢幾年來都沒有變,我極喜愛的霓虹燈管彎成的黃色椰子樹與綠 色啤酒瓶,海洋一般的桌巾與黃昏時的柔和燈光,都和我認識他之前相同。老板娘依 然站在泡製飲料的櫃檯後面用一種我在記憶裡尋求的笑容迎接我們,而音樂也無聲無 息地進入我的耳裡,彷彿一直就棲息在那裡。 我幾乎是在踏進店裡的瞬間,就想流下淚來。 我曾經獨自一人在這裡等待愛情,然後帶著他進入這裡也進入我的愛情,如今那 愛情已經改變了,不再是我熟悉的樣子。於是我想來這裡,在陌生的未知之前,我還 是需要一些保護。   他的氣色很好,我並不意外,但其中多了一點在努力支撐著的微微波動。   「我昨天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去看精神醫師。」我注意著他的眼神,好像閃過 了一道光,不確定是在他的還是我的眼底。  「他的診所開在一座小島上,要坐好久好久的船才會到,所以我就坐了好久好久 的船,恩,應該說,我覺得坐了好久好久的船,在夢裡卻只有一下子而已。」   「恩,夢都是這樣子的。」他淡淡地說著,幾乎是融進了背景音樂裡。   「結果我沒有暈船喔!我在夢裡超驕傲的,想找個人講,但卻發現船上竟然只有 我一個人,我本來因此很生氣,但一看到白色的沙灘跟藍色的小屋子,我的心情就馬 上開心起來。那間小屋子真的很小,而且很藍,那種藍像是直接從管子裡被擠出來的 顏料一樣濃,可以把整個海洋染成兩倍的藍,真的,就是足足兩倍,當時我是像可以 親眼看到數字那樣確信。而且,那種藍看起來就像保守了很多秘密的樣子。」   「我一進去就開始抱怨,醫生,你怎麼把診所開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啊?如果有人 想自殺,一定在半路就跳海了。醫生說,並不是這樣的,只要想來我這裡的人,就一 定可以很順利的到達,從來就不會迷路的,只要他下定了決心,我就會在這裡一直等 他,完全就為了他一個人。但是那些猶豫不決的,或只想到島上曬太陽看風景的人, 就會被困在海裡,連燈塔啦,北極星啦,任何指引方向的東西都找不到。」   「我本來是不相信他的話,但是他問我說,我是不是方向感很差啊,只要轉一個 彎就會迷路的人啊?我說是啊,我連左右都常常搞錯。然後他就說,你看,像你這種 總是讓世界繞著你旋轉的人都來到這裡了,其他人還會有什麼問題呢?不知道為什麼 ,我馬上就被說服了,大概是對於方向感很差這件事感到由衷的自卑吧。」   「什麼是讓世界繞著妳旋轉?那是什麼意思?」他用右手撐起了頭,看著我,好 像我身上寫著這幾個字,而他正在自言自語地發出疑惑。   「大概是會把世界的方位座標都搞亂的意思吧?不知道,我方向感很差,別問我 ,反正那是夢。」我繼續假裝神色自若,把沾染到他的一切都丟到夢裡。我要努力地 清醒過來,不顧一切地。   「這時候我發現,屋子裡面也是藍色的,桌子是藍的,椅子是藍的,地毯是藍的 ,鋼筆、吊扇、茶杯通通都是藍的,各式各樣,不同濃淡,不同明暗的,甚至是不同 重量,不同味道的藍色。全部只有那個精神醫師是白色的,白色的外套,白色的襯衫 ,還有一頭的白髮。我就問說:為什麼只有你是白色的?他說,如果連他也變藍色的 ,他就會失去功能,而這個小屋跟這個島也就會消失。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就跟妳想 的一樣啊!這些藍色都是因為吸取了太多憂鬱的秘密才變成藍色的,如果我也變成藍 色的,我就變成病人了,就像救生員被捲進漩渦一樣,那時候,我連遞衛生紙給妳的 力氣都沒有了。」   「我覺得很驚訝,他竟然可以知道我在想什麼,這時他馬上又讀出我的心,很驕 傲地說,當然啊,不然我要怎麼幫助妳?我完全被這個醫生打敗了,所以我就乖乖地 坐下來,坐在一張像因潮濕而加深藍色的沙發椅上,感覺似乎可以榨出眼淚來。」    「他把藍色的茶杯推過來給我,然後轉起了他手中的藍色鋼筆,接著我便告訴他 我失眠。他笑說,妳現在不是誰著了嗎?我露出疑惑的表情,他說,真的啊!不然妳 摸摸妳的心跳,它現在一定跳得很慢。於是我又很乖地去摸我的心跳,結果,那心跳 真的很慢,好像被壓在很深的海底下一樣。我說,真的很慢,那我睡著了還來這麼遠 的地方,真的是生病了。」   「他一直轉著筆,目不轉睛的看著我,但我卻幾乎是盯著他手中的筆。我猜,那 大概是一種催眠的方法吧!不然我為什麼為一直盯著看。他一邊轉一邊問我,那妳有 什麼不舒服嗎?我告訴他我覺得很很疲倦,最近也變的怕黑,愛哭,常常忘記回家的 路,在路上發起呆來,對做愛也失去了興趣,一躺到床上就只想睡覺但卻又睡不著。 」   「他停頓了幾秒,但手中的筆完全沒有停頓,我在想,搞不好轉筆對他來講有類 似心臟的功用,是不能停止的。他問說,那妳覺得是什麼原因呢?我急忙問他,我是 不是的了憂鬱症了?他繼續問,妳現在有在愛著某個人嗎?我當然點頭。他接著就問 了很尖銳的問題,他問我,那個人,愛妳嗎?」我想刻意但事實上卻也是不得已地停 了下來,在腦海裡無聲地重複這句話。   「妳搖頭了嗎?」他有點吃力問著,我知道。在我眼中,他已經快枯萎了,那種 眼神是從來沒有過的。那我呢?我在努力保持我的快樂,也是非常吃力地。   「恩,我搖頭了。那個醫生笑了一笑,說,恩恩 那妳的問題應該是愛吧。忽然 間,我覺得很失望,一點創意都沒有,好像又收到了一成不變的禮物。我問,是因為 愛所以得了憂鬱症喔?我就知道。不過他說不是,他說我的病就是愛。」   「他接著說了很像詩的一段話,他說,讓妳痛苦的,究竟是他不愛妳,還是妳太 愛他。因為愛他,所以要征服他,設下陷阱,讓他無可救藥地愛上妳。於是,愛是一 種病,由被愛來治療。愛是空洞,由被愛來填補。愛是昏厥,由被愛來喚醒。愛是恨 ,由被愛來懇求原諒。」 我從提包裡拿出一張紙條,看著說完後遞給了他。「醒來之後,我趁忘記之前寫 下來的。」他看著紙條,我繼續說下去。 「我趴在桌子上問他,真的是這樣的嗎?他說,一般而言,只要妳愛他,但卻覺 得他不愛妳,就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而如果這病在妳不再愛他之前都沒有痊癒,那 就百分之九十九是。數字我不是很清楚了,反正就是非常接近百分之百。然後我就跌 回沙發裡,非常沮喪地問他我該怎麼辦?其實有點好笑,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那麼沮 喪,他講的我並不是很懂,但卻很清晰地感覺到那是一件與我的期待,完完全全背道 而馳的事情,如果聽懂了,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非常失望的。」 「恩,該怎麼辦呢?」他抬起頭來,將紙條壓在手掌下,搖搖欲墜的眼神彷彿連 光都進不去。 「他說,把妳的愛收回來啊。然後他便停止了手中旋轉的筆,站了起來。我一時 反應不過來,腦袋裡全部都是問號,像打嗝一樣一個泡泡接著一個泡泡地冒出來。但 因為禮貌,也只好跟著站起來。轉筆停下來之後,我有點擔心他是不是就不再講話了 ,不過幾秒後,他還是開口了。他說,差不多是時候了,船已經在碼頭等了。這時候 我發現,小屋果然比我來的時候還更藍了。最神奇的是,我坐在沙發上時,影子所覆 蓋的那塊,整片藍色加深了,跟周圍區隔開來,就好像影子被留在那裡一樣。我本來 想低頭下去看看,但忽然響起一陣很銳利很吵雜的聲音,我想大概是船等得不耐煩了 ,拉起汽笛來催促我。於是我從半蹲的姿態又挺直起來,大概是太突然,我失去平衡 往後倒,然後就掙扎著醒了,把那個在夢中誤以為是汽笛的鬧鐘給關掉。」 「所以,妳的病好了嗎?」 「不知道,還在觀察呢!不過似乎已經有起色了呦!」 「妳真的去了精神科了吧?」 我咧開嘴笑,笑得很有自信。我並沒有隱瞞什麼,他猜對了,但也猜錯了。 「妳不是會編故事的人,妳去看什麼?」 「就跟你說是失眠了啊!」我的確是看了精神科,因為我真的苦於失眠。但我也 做了夢,除了紙條是在作夢之前就寫下的之外,並沒有特別編了什麼。而且,夢裡的 醫生的確跟我說了紙條上的話。   「這紙條,留給我嗎?」他捏著紙條問。   「恩。」我點點頭。「那我要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了?」   他把紙條很小心地對折,放進了皮夾裡。「真的是最後了啊。」 我保持一種蒼白的微笑。「你有為我哭過嗎?」 「如果我告訴妳我現在正在哭?妳會相信嗎?」他說著說著,闔上了眼睛。「或 許我也該去找那位醫生治療我的病了。」接著,他抿緊了嘴,困在沉默裡。   我還是渴望到你的喪禮上為你哭泣的,我信誓旦旦地想著,但沒說出口。 他的沈默在拉長,一直滲透到我的未來裡。從此,我再也沒聽過他的聲音。 我知道他不會挽留我,因為他早退出了這場遊戲。我感謝他的淡漠,讓我在乾燥 之中往開闊的地平線走去。   如果真的有所謂的開始,那這便是結束。兩條線接近然後分離,在這過程之中, 我們在愛情的距離裡,還是保持了一些個體距離。他的手插在口袋,我的則端在心口 。於是我們亦步亦趨卻跌跌撞撞地走了這一段。  他到底像什麼?我不斷在尋找著。在那些失眠的夜晚,我讓回憶來回踱步,自然 地發酵。我想,他或許像一個透明撲滿吧。撲滿裡面是我存進去的愛,我可以看得很 清楚,愛在裡面堆疊,沒有別的,永遠也不會變成別的,再怎麼等待,還是原封不動 。這就是一個存放愛的透明撲滿,只是暫時存放的。  當火山熔岩遭遇到海水時,在瞬間就凝固了,陸地就是這樣形成的。我和他的愛 情就是在那樣的陸地上發生的。所以,他蒸發了,而我僵硬了,走不動了。                 (完) -- 我的腦袋是一台果汁機 ▃▃ 倒一點咖啡 一點咖哩 一點台灣啤酒 ︴ ︴ 再一杯硝化甘油 攪拌攪拌 ﹨∕ 轟隆 轟隆 轟隆 ▇▇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9.86.47.38 ※ 編輯: sphanx 來自: 219.86.47.38 (08/25 20:34) ※ 編輯: sphanx 來自: 219.86.47.38 (08/25 2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