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唉啊……」
才剛下床,就聽到從底下傳來細碎微弱的慘叫。
宿醉讓我的腦袋昏沉得無法做任何多餘的思考,起初還
以為那大概是幻覺吧,可腳底板下確實是踩到了一個長
條狀的柔軟物。
抬起腳,彎身往床底一探頭,對上一雙迷濛微微睜開的
眼睛,眼眶外側是一圈淡淡的紅,像是大哭過好幾天的
悲慘,但慵懶的舉止僅是又揉揉眼,翻過身,縮回那隻
剛剛被我踐踏過、在陽光遍灑下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
閒適自然得很。
「欸,妳是哪位?」
昨天一群學弟妹唱完歌嫌不過癮,接著就吵著要來我家
裡喝酒續攤,情況混亂得難以控制。
當過度被擠壓的情緒一旦爆發,能量果然強大到讓人拋
棄了理智,連我也是,上衣被扒個精光,鐵灰色的長褲
皺得像塊抹布,渾身酒臭,連什麼時候爬上床的都不曉
得,出社會工作了兩、三年,要不是遇到系上學弟妹,
也沒辦法玩得這麼瘋。
我撐起眼皮,用腳趾勾著睡在床底下的不速之客的裙襬
,想喚醒她,問個仔細,但裙襬卻滑溜溜的,一勾起,
就又落下,索性放棄,起身到浴室沖個澡,清醒清醒。
落地窗外的天藍得不可思議,沒拉上窗簾,陽光也就毫
不客氣地佔據了我的房間,有種好久沒這麼早起床的錯
覺,但我知道其實已經下午了,只有在下午,我的房間
才會是向陽的方位,搔搔發癢的耳朵,打了個哈欠,滿
嘴難聞的酒氣,呵,薰得自己都快暈倒了。
沖好澡,換上清爽的衣服,那個女生還是睡在床底下,
一點也沒有醒來的跡象。
奇怪了,大冬天的,冰冷堅硬的地板值得睡得這麼沉嗎?
我蹲下身,伸長雙手,將床底的人撈了出來,一撈出來
,嚇了一跳,因為她的臉被一襲又黑又長的直髮覆蓋,
活似哪部鬼電影裡會突然從門後衝出來索命的女鬼,對
比的是她白淨的膚色和一身白色雪紡製的連身洋裝,超
級夢幻的,不像個真人,倒像是精緻的洋娃娃。
她的身上斜背了一個包包,是個小巧金色藏寶箱的模樣
,是軟質的皮革材質,上頭落了只貨真價實的銀質鎖,
上頭的做工細緻、邊緣的雕花細膩,隨著我移動她的動
作,碰撞了地板而鏗鏘地響。
我撥開她的頭髮,用手指戳戳她的臉頰,輕輕拂過我手
掌的氣息,是溫熱的,還活著。粉嫩的唇畔含著嘟嚷,
似乎對我的打擾很不滿意的樣子,順手幫她拉好裸露出
大半肌膚的裙子,一併滑落的內襯是粉紅色的絲綢布面
,就是我剛剛勾到的「裙襬」吧,啊!通通拉拉好。
鐵定是哪個學妹的摯友,不然就是哪個學弟的心肝寶貝
,阿彌陀佛,侵犯不得。
「學妹,快起來了。」
我拍拍她的臉,未乾的髮稍聚集了水滴,恰巧滴落在她
的鼻尖,她打了個噴嚏,瞇起了紅通通的眼,我抓緊機
會,想快點吵醒她,快點處理掉這個大麻煩,再回頭舒
舒服服、好好睡上一覺。
「不要。」
她低喃了句,皺了皺鼻頭,窩進我懷裡,環抱著我的腰
,滿足地蹭了蹭,儼然是將我當成她的大床了,長髮柔
順地鋪在她的腦後,扎得我的腳踝好癢,我轉移注意力
盯著她睡得好香甜的側臉,順勢而下的頸項是被包包金
線勒出的紅痕。
沐浴在金色陽光下的她,連青色蜿蜒的血管都被映照得
好清楚,輕輕淺淺的呼吸,幾不可聞,睡得好安心,有
種寧靜的氛圍跟著光芒一起環繞著她。
真是個哪都好睡的傢伙,突然不想吵醒她了。
「妳會不會太自動了?」
我竟然跟著她一覺睡到晚上,醒來的時候,懷裡的人已
不見了,換成一抹四處在我親手扛回來的冰箱前徘徊的
遊魂,一片漆黑之中,透著橘光的冰箱和一身白的她,
是兩個唯一發光的物體。
「我肚子餓了。」
她摸摸肚皮,綻開一抹很乾淨的笑容,披散的長髮束成
長至腰際的馬尾,隨她轉過頭看我,劃了一個漂亮的半
圓。
「妳叫什麼名字?」
雖然經她這麼一說,我的肚子好像也咕嚕嚕叫了,可是
我還是得當個盡責的主人,起碼要先盤問出她的來歷,
才能繼續接下來的填飽肚子大計。
「你的冰箱好可憐,沒一樣能吃的。」
她拿出一包長著白點的芒果青,那是嗜酸的前女友買來
的,才吃過一次,就一直擺在那裡了,沒再拿出來過,
我都忘了。
「這是什麼?」
她又拿出一包黑黑、上面長滿白一塊、青一塊的東西,
我接過,翻出舊記憶,分辨這早已被歲月侵蝕得難以辨
視的物品。
是中藥材,給女孩子養身體用的,那年的冬天特別冷,
心血來潮地跑去中藥店抓了幾帖,還來不及開封,就沒
必要打開了。
我一手拿著壞掉的芒果青,一手握著中藥包,沉重的壓
迫感,像觸碰了燙手山芋,我側身馬上丟進旁邊的垃圾
桶裡。砰!扔了。
原來我的冰箱裡放了這麼多東西。
「妳叫什麼名字?」
我對著她埋在冰箱裡找尋食物的背影,又問了一次,感
覺到自己的意識其實已在恍惚,選擇性地別過度思考某
些事情。
「小兔,兔子的兔。」
她轉頭,拋了一瓶可樂給我,自己則拿了家庭號的牛奶
,豪氣地灌了起來,看來是真的餓了,那可是我一星期
的早餐份量。
開心笑咧的嘴露出整齊的牙齒,門牙略大了一點點,紅
紅像哭過的圓眼,果真像隻小兔子,捧著牛奶路過我身
邊的時候,才發現她個頭真嬌小,像小學生,只到我胸
口的高度,過度稚氣的笑容和五官,一臉的未成年。
她該不會是哪個學弟妹的妹妹吧,都失蹤這麼久了,還
沒人來認領。
「小兔,妳的哥哥姊姊是誰?」
口正渴,我拉開拉環,喝了一大口,氣泡在食道裡翻滾
,咕嚕咕嚕。
「秘密。」
小兔打了個飽嗝,伸著食指在上揚嘴巴前神秘兮兮地一
指。
「不說沒關係,但妳該回家了。」
不說也不能蒙混過該回家的事實,我又不是托兒所的保
母(父?)。
「我不要回家。」
小兔扁了嘴,原來的開心消失不見,重重地把牛奶遞還
給我,走向客廳,將自己整個人縮進沙發裡,扮演起被
欺負的弱者角色。
「妳家人會擔心。」
我循循誘哄,唉,這裡明明就是我家,連趕個人都不能
光明正大是吧?但的確沒辦法狠下心兇她。
「他們才不會。」
小兔別過臉,一臉堅決,更多的是賭氣,果然還是小朋
友。家庭問題也沒必要蔓延到我家吧,到底是從哪裡招
惹來這隻任性的小兔子的。
還想不出該怎麼對付她,大門底挖的小門上掛的鈴鐺響
了。
另一個任性的大小姐野回來了,是隻黑白混色的貓,前
女友一併留下的,從小就是驕傲的小姐脾氣,後來長大
,成天出門打天下,只有在假日或想到的時候才回來,
奴役一下我這個掛名的主人。
牠若是個人,一定是手下有好幾百人的大姊頭吧,有天
出門,就看見牠在巷口教訓一隻黃毛貓,十足威風。
鈴鐺,一個一點也威風不起來的名字,可是當牠回來,
為牠特製的鈴鐺小門就會響起清脆的噹噹聲,那麼,我
就知道牠回來了。
「貓耶。」
小兔興奮地靠了過去,完全忽視鈴鐺為示身份而高高揚
起的白色尾巴。
牠一向討厭陌生人的靠近,平常的時候,牠會窩在自己
的地方半抬眼,不甚在意地瞄了我帶回來的朋友一眼之
後,又繼續瞇起眼、豎直耳朵,半休息半警戒。
但若是除我以外的人接近牠,那就……
我快速閃進小兔和鈴鐺中間,鈴鐺揚起的貓爪狠狠地朝
我的褲管一抓,棉質的休閒長褲根本抵不住鈴鐺尖銳的
爪子,痛感瞬間集中在劃下的血痕上。
鈴鐺難得愧疚地在我腳邊繞著,喵喵叫了聲,但一見小
兔靠近就馬上離開,尾巴放了下來,趴在牠的窩裡,藍
色的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和小兔的一舉一動。
「啊,對不起,你有怎樣嗎?我不知道牠不喜歡人靠近
。」
小兔坐在地上,擔憂地拉起我的褲管,扯起白色的裙襬
就直往流血處擦。
我學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拍拍她的頭,表示沒關係,
鈴鐺在青少女時期更兇狠,這不算什麼。
「那個,那我老實說好了,剛剛丟給你的可樂,也是過
期的。」
手掌下的小兔,抬起頭,俏皮地吐舌,就連招認她的惡
行,都讓人捨不得責備。
唉,算了算了,誰愛留誰要走,要留多久,都好,都好。
「我肚子餓了。」
陷進深深睡眠的身體被搖來晃去,我半睜開眼,看見小
兔跪在我的床上,手裡捉著我的手,造成地震假象的兇
手就是她。
「那剛剛怎麼不吃?」
害我一個人足足嗑掉一大張披薩,膩得都快吐了。
累得趕她自己去玩就上床睡了,她乖乖地待在沙發看電
視,臨睡前還聽見細微的電視聲和她看到好笑處,噙在
嘴邊發出的淡淡笑聲。
「那時候不餓啊。」
小兔眨眨無辜的眼睛,繼續搖晃我的手。
我撐起上半身,看見鬧鐘上指著兩點半,真是胡鬧的小
女孩,我明天可是要上班,想這麼說的,但一看到小兔
的眼睛,又只能嘆口氣,認命地起身為出門做準備。
我大概明白為什麼有些父母都會被小孩搞得抓狂了,我
的年齡彷彿長了好幾十歲,像個爸爸似的,有一個不得
不寵上天的寶貝女兒。
「好開心。」
小兔拍拍肚子,小鳥胃所以只吃了半鍋臭臭鍋,邊說著
閻羅王會懲罰不愛惜食物的人的故事,邊笑著看我吃掉
剩下的半鍋,和我自己的這鍋,肚子都快爆炸了。
她走到荒涼的馬路中間,揚起的裙襬上有幾點血跡,提
醒我該幫她買新衣服了,真的越來越像個爸爸,真想昏
倒。
她張開手,迎風往前走,我靠在車旁邊,眼睛牢盯著,
怕她走丟,環起手臂摸到厚厚的毛料外套,才想起現在
是寒冷的冬天,只穿了無肩洋裝就沒再多穿什麼的小兔
,單薄得嚇人。
正想招手叫她回來的時候,看見她用鑰匙開了包包上的
鎖,另一手不知抓著什麼擺了進去,笑嘻嘻的,一定是
什麼好東西吧,我也跟著笑了。
她真的很寶貝那個金色、藏寶箱模樣的包包,從我遇到
她開始,從未見她離身過,去哪都帶著,三不五時還會
摸一摸外皮,笑得傻愣愣的。
深夜裡,沒什麼人煙,但只要一看到小兔的人,就會忍
不住再多看她幾眼,她身上有種特別的氣質,很吸引人
,不是美貌的關係,像小孩子的小兔是無性別的,我想
,是她帶有那種讓人嚮往的純粹感覺,讓人不禁想起一
些遺失了很久很久、都快忘了的人事物。
她承載的是無限的未來,可是卻是好多人的過去記憶,
包括我。
當她一點也不覺天氣寒冷,笑盈盈地跑了回來,我聽見
噗通噗通的聲音,那是心跳聲嗎?
「卡住了,好痛好痛。」
小兔跑到我面前,提著自己剛洗好的長髮,眉頭皺得好
緊,很痛的樣子。
我幫她把纏住的髮絲挑了起來,她的眉頭才舒展開來,
蹦蹦跳跳地跑回沙發看電視,身上還是白色的連身雪紡
洋裝,跳起來,裙襬也會一起跳著,很可愛。
下意識還是替她買相似的款式,無法想像當她穿著其他
衣服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
小兔要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下意識裡好像做了件不得了
的事,自私地想把時光停留在小兔剛來的第一個晚上,
那個最初的起點,永遠都不要推移。
「又不吹頭髮了?」
我拿著吹風機,走向客廳,知道她很懶惰,討厭吹乾頭
髮這件差事。
「等等。」
她又打開了鎖,手裡抓了把東西放進去。
因為被沙發擋住,我看不見她手裡到底抓著什麼。
她最近越來越常重覆這個動作,讓我很懷疑那個小包包
究竟能塞下多少東西。鈴鐺懶洋洋地看著我和小兔,這
次是牠滿周歲後待在家裡最長的一次,牠也越來越習慣
小兔的存在,偶爾心情好還願意讓她餵食。
習慣又奇妙又可怕,起頭很難,可一旦習慣,就很難想
像失去。
「我想我該回家了。」
轟隆隆的吹風機聲裡,我好像聽到這麼一句,手裡是小
兔滑順的髮絲,我的思緒又開始飄移,無法專注。
「妳說什麼?」
我裝作沒聽見,等待轉機。
「我想我該回家了。」
我關掉吹風機,寂靜之中,小兔堅定地如是說,就正如
她初來到的那天一般,相同肯定地說她不要回家一樣,
可是很多事,都變了。
「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小兔站在公車站牌下,什麼行李都沒帶來也沒帶走,身
上還是背著從不離身的金色包包。
「朝海。」
我答著,想讓自己笑得跟她一樣開心。
鈴鐺今天早上也不見了,離開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誰
都沒辦法預期。
「寫在這裡吧。」
她攤開手掌,細細的紋路像地圖上數不盡的道路。我伸
出食指在上頭寫著,朝海,朝陽的朝,海洋的海。
「謝謝你的禮物,這是回禮。」
她取下金色包包遞給我,掛在脖子上的金色鑰匙也放在
我的手心上,包包很輕,像是什麼都沒裝的輕盈重量。
「我是跟著小朵來的,她說我再不回去的話,就大概要
被退學了吧,我二十歲了,長成這樣不是我的錯,我真
的不是小孩子了。朝海,我覺得你家很舒服,讓我覺得
很開心……」
小兔傾身,緊緊地擁抱了我。
「謝謝你,我覺得很有力量了。」
她說。我也緊緊擁抱了她,可是她最終還是得離開。
「朝海,我不是離開,就當我是去旅行吧。」
打開包包之後,裡面什麼都沒有,空蕩蕩的,讓我摸不
著頭緒,可是仔細回想著小兔打開包包的神情。
我想我知道裝在裡頭的是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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