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壘>
「千水，我想，妳不想見到我吧。妳的東西我放在SOGO
地下一樓的七號寄物櫃裡，今天晚上七點會打開。」
喀。倒轉。
「千水，我想，妳不想見到我吧。妳的東西我放在SOGO
地下一樓的七號寄物櫃裡，今天。」
喀。倒轉。
「千水，我想，妳不想見到我吧。妳的東西。」
喀。倒轉。
「千水，我想，妳不想見。」
喀。倒轉。
「千水，我想，妳。」
「千水。」
「千水。」
「千水。」
「。」
「你幹麻偷我的東西！」
我緊緊掐住正要打開七號置物櫃的高瘦身影，發了狠地
用盡全力。
那抹身影發出慘叫，出於本能地要扳開我的手，但我仍
是合握得死緊，十指深深陷入纖長的頸項。
掌心裡所碰觸到的溫度是溫熱的，我是冰冷的，一如這
十二月的天。
「咳……」
我忽略因為痛苦而反射性流洩出的咳嗽聲，再更緊一些
，再更緊一些，我視線裡高了我一個頭的背影轉換成另
一個人。
他擁有一頭修剪得整齊的短髮，髮線服貼地順著他的耳
朵，長至後頸，他喜歡鐵灰色的圍巾，他的眼神嚴厲，
望向我的時候含笑，他喊著我的名字時的嗓音，低低柔
柔，千水，千水，千水。
卻並非真心，並非真心……
我鬆開了雙手。
「妳有病嗎！」
那個身影轉過頭，是一個好年輕的男孩子，大約二十歲
初頭或者根本未滿二十。
他漂亮而有神的眼睛裡充滿怒氣，同時也報復似地回掐
住我，我直盯他脖子上的紅痕，感覺血液直往我腦門衝
，好難過，我的脈搏彷彿就在他的指間逐漸減緩跳動。
「這是妳的東西吧。欸，很痛吧，下次不要再這樣做了
。」
他的表情緩和下來，語氣很像叮嚀小朋友不能亂跑的老
師，放開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只紅色絨毛盒，遞給我。
然後他輕輕撫過我的脖子，漾起微笑，是個單純善意的
笑容，搭配他一頭蓬鬆的捲髮，是種不符合他身高的可
愛形象，奇異地轉變了本該劍拔弩張的對立情勢。
「給你吧。」
不必打開盒子，我也曉得裡頭是什麼，交往了兩年，唯
一被退回來的東西，真是傷人。
我沒接過，苦笑著將手插進大衣口袋，眼見他毫不避諱
地打開盒子，蓋子遮擋了我的視線，但那只戒指的輪廓
卻在我心底自動描繪成型。
純銀、簡單的基本款式，上頭鑲了顆小小的鑽，在燈光
下總是閃閃發亮，我存了一年購得，十一號，當我彎曲
食指的第一個指節靠在大姆指的第二個指節上時，所環
繞出的圓圈，就是那個男人的戒圍。
在我右手的無名指上有一模一樣的一只，緊密地依附著
我的體溫，日日月月、悄悄偷走了我的某部份，終至所
有。
「這不便宜吧。」
他吐吐舌，並不扭捏拒絕，也不客套道謝，大大方方套
進了自己的中指。
「好看嗎？」
太鬆了，他晃了幾圈，最後決定套進大姆指，調皮地朝
我眨眨眼。
我點點頭，再次看見既熟悉又陌生的這戒指，真想煽情
地流下眼淚。
時間的那頭，擺放著緊緊交握的兩手，搖晃的手，發亮
的光點，愚夫愚婦式的憨傻笑容，這頭，只剩我一個人
了。
那時候，輕易脫口的愛真是愛嗎？
眼前這個陌生的男孩，在聽見我的讚美之後，所綻放的
燦爛大笑是真的，我笑了，原來，只有這刻才是真實的。
「小時候，我是這裡的小霸王，從頭到尾晃一圈就飽了
。」
和地面隔著一排滑輪的腳底，讓我始終有種不安感，像
是隨時都有可能會撲向地面的危機，而他倒是老神在在
地引著我，溜過他的童年。
他就是上次被我誤以為是賊的那個男孩，名字叫萬山。
萬山，我是千水，千山萬水，當我這麼說出口的時候，
他呵呵笑了，問我要不要玩直排輪。
正午過後的菜市場，人煙稀少，只有飄散在空氣中、潮
溼混合了濃厚腥味的氣息依稀可以想像早晨時這裡將會
有的熱鬧及人潮。
昏暗的視野及複雜的路線讓我昏頭轉向，他熟稔地半牽
半拉扯著我在狹小的路徑裡穿梭，步伐越來越快，越來
越快，我想尖叫，下意識閉起雙眼。
風從我的耳邊呼嘯而過。
我不該在這裡的，這個時候，我該坐在辦公桌裡，盯著
電腦輸入客戶資料，或者在茶水間替上司及客戶泡著一
杯杯難喝只有苦澀的咖啡。
我不曉得我為什麼會在午休時間巧遇他後，就跟著他走
，就任他替我穿好鞋，讓自己處於現在這等難以掌控的
狀況之下。
大概是他的微笑太過爽朗，讓人欣羨。
「我媽就是在這賣菜的，買就塞把蔥還是蒜，殺殺價，
聊聊是非……」
他突然停了下來，我來不及煞車，衝進他懷裡，擁抱了
他厚重冬衣的柔軟毛料，我們一起往前滑移了一小段，
才終於停下。
我摀住發紅的鼻頭，望著他指的地方，被藍白相間的帆
布所覆蓋的攤位位處轉角，大約一大步寬的小小攤位，
居於菜市場的中心處，生意應該很不錯。
當年的小萬山鐵定待不住，這座巨大的迷宮應當就是專
屬於他的華麗城堡，每天必定親臨巡視每一分土地。
「不過，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笑咧嘴，再次緩緩加速。
我慢慢習慣這種速度，不若起初那般害怕，竟也開始享
受起這恍若飛翔的錯覺。
但他卻猛然放開手，我眼睜睜地看著扔下我，空蕩蕩的
雙手裡什麼都抓不住，就這樣毫無預警地從天堂墜入地
獄。
就如同上個星期，突然從滿溢幸福的氛圍裡落入平凡，
平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已先嚐過不平凡的甜頭，於是
不甘於平凡。
『我有老婆跟小孩了，對不起。』眼前全然黑暗的風景
讓我明白我又出於本能地閉眼，原來不管重來幾次，我
總是選擇了逃避。
「怕什麼！有我在，妳安全得很。」
透進眼皮的光芒還有他嘻笑式的嗓音，讓我感到安心，
我是安全的？我是安全的。
睜開眼之後，他牢牢抓住我，單薄的瘦弱體型蘊含不符
外表的力量，他順著我帶來的衝力在原地領著我繞了個
圈。
我和他置身於彷彿錯入另一個時空的刺眼陽光之中，被
照耀得白花花的巷道蔓延至看不見的盡頭，現在是下午
，這樣的景象才是對的，而不是那個滿佈霉味的下雨天。
我回頭看著自入口就一片幽黑的菜市場，有點懷疑剛才
的記憶是否確實存在過，平時要是自己一個人是絕對不
會踏入那樣看似骯髒可怕的地方，可裡頭卻埋藏著出乎
意料之外的寶藏，比方說一個小男孩可愛的童年時光。
我知道他也看著，是不是也在檢視他的過往呢？我時常
會這樣，對於腦海裡留存下來的人事物持有懷疑。
我總會想，這是真的嗎？還是只不過是我夢境中被截取
了的一段虛幻，也許消逝的愛情就是那樣吧，其實從未
發生過也說不定。
「妳聖誕夜那天有空嗎？我朋友開的pub有個party，這
是票，妳一定要來喔，就這麼說定了。」
一張薄片狀的透明塑膠長條片被塞進我的手裡，相當輕
薄的質感，定睛一看才會瞧見上頭印著的銀色字樣。
他笑嘻嘻地伸出小指頭，等待，長長的指節被冷風凍得
有些發紅，暖陽是個假象，笑容一定也是。
所以我不能答應，聖誕節是只給情侶過的節日，我該好
好待在家裡，哪裡都不該去。
聖誕節是我和那個男人正式交往的節日，不可能下雪的
街頭被裝置得雪白一片，容易被感動也容易盲目，一年
接著一年看不出真相，分手了，就要明白那是個無意義
的日子，所以我不該答應……
他的小指頭果真冰冷，一點都不溫暖，我想我的小指頭
也是。
勾勾手，說謊的是小狗。
「妳來了！」被朋友簇擁的他排開人群走向我。
喧鬧的音樂聲充斥，來自每個人衣著的鮮豔顏色拼湊起
整間pub。
天花板架起一株延伸至角落的意象式聖誕樹，閃爍的燈
泡，懸掛空中的雪花，很聖誕節，很歡樂，然而氣氛越
是歡樂，就越顯得我的格格不入。
從學生時期起，始終不大習慣這樣的場合，我尷尬地朝
他笑笑，也一併朝他的朋友們點點頭，渴望能融入被接
受。
「妳好慢喔，Merry Christmas！」
他似乎喝了點酒，情緒有些亢奮，抓著我，就熱情地在
我臉上印下一吻，害得我臉頰發燙，活像個小女生，真
丟臉。
所幸四周圍擠滿人群，明暗不定的燈光遮掩掉我的不自
在。
「阿Sam，你怎麼有空來？沒被你媽逼著去什麼高級宴會
場合呀？」
一個看起來和他相熟的男孩，笑鬧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早溜掉了，那種地方多無聊！」
他同樣打哈哈地回應著那個男孩。
但他的媽媽不是在菜市場賣菜嗎？高級宴會場合？我困
惑地看向他，卻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裡有幾分認真。
「你媽不是在菜市場賣菜嗎？」
我端過他遞來的酒杯，酒杯的杯緣插著一棵應景且作工
精緻的小聖誕樹。
雖然在心底模擬了好幾次覺得合適的問法，但在真正脫
口而出的那刻，還是全然不經大腦的糟糕。
在公司裡帶我進門的張姊就常唸著我不懂迂迴，不懂製
造曖昧不明的情況得以脫罪，跟在張姊身邊學了幾年，
沒想到卻仍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那是我騙妳的。」
他一點都不在意地笑開來，好像我是個大笨蛋，執著於
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
突生的憤怒一口氣湧了上來，我掉頭走開，跨大步邁向
大門，許久未穿的細跟高跟鞋阻礙著我的腳步，更讓我
徹底明白自己的愚蠢。
什麼才是真的？為什麼我總是成為別人的遊戲？不被施
捨責任。
「妳幹麻？等等要交換禮物耶，妳不想知道我要送妳什
麼嗎？」
他追了上來，卻是置身事外的態度。
他不曉得那天對我來說，有多快樂，平淡的場景，迷漫
怪味的菜市場因為有他的回憶所以特別。
他不曉得當一個人無法確定遠離了的青春裡究竟擁有些
什麼，他單純的過往有多令人響往，他不曉得。
這刻，我才明瞭他的確是個年僅二十的男孩，要他懂這
些，太為難他了。
「什麼才是真的？」
我平靜地問他，他明亮的眼睛還是一樣吸引人的眼光，
很自然地就會將注意力往他身上放。
通往地下室的pub階梯，人來人往，總是有回頭再多看他
一眼的人路過。
「事實就是我媽不在那裡賣菜，她誰都不愛，只愛她自
己，所以我也只愛我自己。」
他有點生氣於我的發神經，拉著我走到上頭寬大的路面
，報喜的溫馨歌唱聲在冷冽的風中迴盪，和他近乎於自
暴自棄的口氣形成對比。
「那個菜市場就在我唸的小學附近，早上被送去學校的
時候，我就會去那裡晃，翹掉升旗和打掃時間。」
他席地而坐，一點也不在乎身上看來價值不菲的西裝被
弄髒，我這才發現他今天穿得很正式，和他向來輕鬆隨
意的模樣很不同，但該打上領帶的領口卻空無一物，顯
然是被他扯落了。
「在那個攤位賣菜的老奶奶，是第一個叫住我的人，後
來，我慢慢跟其他人混熟，有時候連上午的課都翹了，
就在裡頭吃糖，看怎麼殺雞，幫忙叫賣。不過，老奶奶
在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死了，我就再也沒去過那裡了。」
他面無表情，像是在說一件跟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情。
「知道真相之後，妳就會比較開心嗎？」
他抬頭問我，眼神裡頭有著一股罕見的哀傷，或許並不
罕見，只是他習慣將之藏匿於自己築成的堡壘，不外顯。
我搖頭，拍拍他的頭，很抱歉因為自己莫名的遷怒讓他
感到受傷，傷害我的人從來就不是他。
什麼才是真實？或者，這只不過是種可笑的堅持。
「有時候，聽聽謊言還是比較快樂！」
他站起身，背對我，伸了個大懶腰。
「都是妳，害我們錯過交換禮物這個重頭戲。」
轉身後，又是笑容滿面的他了，低頭盯著手錶埋怨，我
錯愕於他居然能如此快速地轉換情緒。
「快給我我的禮物。」
他朝我攤開右手。我不知所措，因為我根本什麼都沒準
備。
「我什麼都沒帶。」
我老實招認。
「不，妳一定有帶，就是那個，妳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給我。」
他的手又逼進了一些。
「你真的叫萬山嗎？」我開口問他。
我用大拇指轉了轉戒指，確認它真的在，那麼，那個男
人承諾的愛是否也是真的呢？
扔不去這般矛頓的心情，就送給眼前叫做萬山的他吧，
隔了千山萬水，就能不再想念了吧，但起碼要確定他的
名字是真的。
「我叫何萬山，如假包換，要看證件的話，我皮夾放在
裡面，等一下可以拿給妳看，快拿來吧。」
我將戒指放在他白晰的掌心中，閃閃發亮，就像我第一
眼見到它的樣子。這次，我依舊相信他。
「嗯，這是回禮。」
他闔起右手，伸出左手，我自然而然地攤開兩手，要接
下他送的禮物，他將一只精巧別緻的耳環，輕輕放入我
的掌心裡。
「那天，是我從老奶奶死後第一次回去那裡，滿開心的
。如果覺得開心的話，一定是真的，不過我想一定是因
為妳的樣子太白癡了，所以才能那麼輕鬆吧。」
他聳聳肩，笑了。
躺在我掌心的那只耳環綴了顆鑽，鑲在長長的晶鍊末端
，在路燈下所綻開的光亮有些熟悉，又有點陌生。
這是屬於我的快樂回憶，以另一種形式被保存下來。
如果覺得開心的話，一定是真的。一定是真的，一定是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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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
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
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
喪禮處之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
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 218-162-89-67.dynamic.hinet.net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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