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我們愣愣地站在門緣旁,看著樓下溢滿著到處是濁色,當時我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那種
感覺,就像被孤立在一個四壁都是玻璃牆的密室,眼前的世界是如此清楚,卻又如此遙遠
。我們只能任由僵直的身子落在那處幽暗的角落往下鳥瞰,試圖尋找一個也好,至少是熟
悉的東西,幻想它從眼前漂過時的樣子,是不是仍舊與昨日的印象相彷,但姊說那樣太殘
酷了,她寧可看著那混濁,就只是那麼看著,也不願意因自己的空虛與失落感而試圖找到
一種對現實毫無實質改善的方法。「那樣子太殘酷了。」她托著眼角鏡框說。等我們發現
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已經出不去了。
「阿彌陀佛喲…」奶奶跩著柺杖,一腳一腳地走到樓梯邊邊時,口中不停地唸著。「都是
孽啊…」這已經不是家裡頭一遭遇水了。每次只要一下起大雨,縱使只是連夜的滂沱豪雨
,家裡都有淹水的風險可能。奶奶說是家裡風水不好,祖上沖陰,才會每每犯水。但姑姑
只是說是這附近地勢低漥,她叫我們不用擔心,「哪能只犯得著我們家裡來呢?要一來,
這不附近全都給淹了?」但後來當我們漸漸發現,這種說辭再也無法安慰我們的時候,就
把淹水這件事當成一種生活裡無可避免的「習慣」了。
「唉呀──」昨夜熬夜的姑姑一起來就發現事頭兒不對勁,當她急忙衝到門緣邊的時候,
縱使我們已司空見慣──但她那每每鉗口撟舌的嘴臉,就彷彿科學怪人裡扭曲變形的怪物
,形成一種極不協調的顏貌,還有那她因驚慌過度而胡亂飛舞的雙手,也很難讓人想靠近
一點兒安撫她。在小說裡還好,但如果發生在真實世界裡,就不只是單純恐怖而有另一種
程度的好笑了。「可怎麼又來了呢…昨天還好好的…這家昨天還好好的──可怎麼才過了
一夜,就給全變了?」姑姑不可置信地呆坐在二樓階緣旁,看著底下那烏黑的一片,和我
們一樣,久久不能釋懷。但不同的是,辜估的眼神是茫然的、虛無縹緲的;姊的眼神是沉
默的,而我──我已經無法再喚起當時的自己了。
「都是命啊…難怪說呢,昨天我的眼皮就給一直跳個不停呀,我就知道事情不對…」奶奶
在一旁倚著柺杖叨咕著,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全家大小都知道奶奶的「宿命論」,但那時
聽起來,我感到格外的遺憾。猛然似地,姑姑突如其來地想直往樓下衝去,彷彿中了邪似
的,發狂地直往樓下奔去,姊和我一看苗頭不對,急忙前去給拉住,「放開我──放開我
呀!我的手鐲──我的戒指──我的血呀…」
「妳瘋了不成?現在下去不分明是找死呢!你給淹去也甭找著什──」姊奮力地抓住姑姑
的手腕,我看著他們倆奮力掙扎的樣子,給嚇壞了,姊邊騰身忙著扣住姑姑,邊大聲向我
喊著:「還不快來幫──拉住這個瘋子──」
「妳懂什麼啊…那、那些,我的寶啊!我的寶啊…我三十年來的金子,給這麼一泡啊…」
姑姑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邊抽泣邊哽著氣痛哭失聲地吶喊著:「我三十年的寶啊…」
「姑姑…妳這又是何苦呢…」
「給這麼一泡,要再怎麼賣個好價錢哪!…好不容易等到這麼機會,就等今天了,才給放
了個一夜,誰知道就這麼給…」我看著她抱頭痛哭的背影,頓時感到無比的寂落。我知道
近幾年來,家裡一直戰戰兢兢地,但直到看了她的背影,我才恍然大悟。姑姑消瘦的背影
──看看她,那般難堪、瘦筋巴骨似的,怎麼像是個豐腴的女人呢──那本來是她該得到
的!如今已不再是當年花樣年華的妙齡女子了。
這種頭痛灸頭,腳痛灸腳的生活模式,我真是一點也不想要再過下去了。
我還記得,那陣子姑姑和我們說,要搬出去新房子的時候,我們是多麼地興喜若狂,每天
都期待著那個日子的到來。但事情沒過了多久就消聲沒跡,誰也沒再提起過。有一回,我
試圖向姊憶起這令人興奮的承諾時,她只是淡淡地向我說:「你就當作沒這回事,好好讀
書吧…以後…以後誰也說不著。」那時她臉上已沒了當初眉飛色舞的笑靨,又變成了她一
貫的瘖默。以後我看姊臉上的眼鏡一副又換了一副,從細框的都給換成塑膠粗框了,但我
們仍舊待在那個家裡。
「…你想上廁所嗎?」
「嗯…沒有。我是在想,昨天做好的功課,都放在樓下…」
「哦,那好辦,反正今天是去不了學校了的,明天可能也是──不過想想…看起來比上次
還好,沒有像颱風那般,應該不用花到一個禮拜吧。」
但我為什麼看不出一絲值得高興的暗示呢?
但這水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壞。有次颱風裡,它把爸和媽的照片及結婚紀念書都給沖走了。
那時我好些難過了一陣子,因為那是我最後的東西了,可是卻被沖走了。姊安慰我說,這
樣也好,「看不到就不會想到,想不到就不會惦著。」有一次,水把姑丈也給帶走了。我
看見姑姑窩在房角裡偷偷哭著,我突然有種同理感;但我相信,那箇中道理跟我是一樣的
,最後也會是好的。
奶奶高興地跑向前來和我們說,「你們看喲!真是有保庇喲…這祖先牌,真是有保庇喲─
─金子吶,都沒半個給沖去,真是有保庇喲…」我呆呆地看著那座玲瓏的純金牌位好一段
時間,它在陰暗的房間裡發出異常閃亮的光芒,我懷疑那純粹只是金屬表面反射的光線,
但,縱使如此,我不禁納悶,為什麼我們現在仍得待在這個滿布著惡水的家裡頭呢,難道
真的是我們犯水嗎?
我坐在充滿濕氣的地板上,隔壁傳來姊陣陣讀著英文字的聲音。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有一
次我在學校裡養的蠶寶寶,在某個夜晚裡憑空消失了。大家都說是學校外面的野貓給刁走
了,牠們時常在教室外面徘徊。我看牠們是怕人的,但牠們肯定是不怕蠶寶寶的;因為在
貓的眼裡,我們人是有影響力的,但蠶寶寶卻是沒有的,牠們還太小了,等到牠們真正長
大了,那時候牠們會飛了,那才是真正有影響力的時候呢…但牠們等不及那個時候,就先
給刁走了。事實就是如此,即使牠們很有可能變成聰明的角色,但如果時間等不及那個偉
大的日子,牠們就只好被犧牲了。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
可是姊說,貓是不會吃蠶寶寶的。她說,如果是我自己的疏忽而讓蠶寶寶離家出走──但
我堅持至少是「被迫」離家出走的──如果我是在背後主導一切的人,然後又能在某個時
機裡把罪推給貓,縱使我看起來是清白的,但我和蠶寶寶心裡都知道誰是誰非。可是,我
說那是學校教給她的一套知識,並不一定是真的,因為學校也很有可能是「那個主控的人
」,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貓就很有可能會吃蠶寶寶。
我們為此吵了好久,但彼此都沒有結論。姑姑說,她像我們這般年紀的時候也喜歡吵嘴,
天天吵嘴,也不管誰對誰錯,也不管為了什麼荒唐而吵起來,但那個過程才是吵嘴真正的
目的。但現在不會了,或許是沒人同她吵了罷?她大部分時間都在煩著自己的事情,和手
機裡的某先生某小姐談著說著;沒人和她對話的時候,她就自言自語了起來。她說,現在
「我就想著如何搬出這個家」。
所以,我覺得家裡會淹水並不是任何人的錯。因為很多人都可能曾經犯過伊兩個小小的錯
,很多個錯聚集在一起才導致這個「淹水的大錯」。或許就像奶奶所說的,是風水的錯罷
──因為找不到任何一個人有十足證據的錯,那麼把錯歸罪於風水上似乎也滿合乎情理的
。姊說:「當很多事情無法改變的時候,我們也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也只好接受它。但
我要是你,我會選擇快樂一點接受這個家,因為快樂的人終究是我自己。」
我覺得姊真是愈來愈像個「知識份子」了,雖然我們只相隔了兩年,但從她口中說出的話
來,竟不像是個荳蔻女孩兒會說的話,反倒是有成熟的感覺了。那時候,我們是流行著「
成熟」的,學校裡每個女生都趕著變「成熟」,我們罵男生都給罵著「不成熟」,那就代
表我們成熟些了。但我深感姊的成熟,與我們的成熟是不一樣的。那股成熟,其中是有道
理的。
「媽…」大水過後的好幾天晚上,我無意間在房裡聽見姑姑和奶奶的對話。「那尊金牌位
,實在是沒辦法了,唉,要給去當了…」我沒能看見奶奶的臉,但我什麼聲音也沒有聽到
。或許是金牌給我一種神聖的刻板印象,我不知道金牌原來也可以當的。雖然奶奶總是哀
聲嘆氣著「宿命論」,但我一直以為她是堅強勇敢的,因為經歷了更多這個家在還沒有我
以前的點滴,我想那是個勇敢的生命罷。我想,那代表了某種接受吧?但當時,不知道為
何,我卻沒由地哭了起來。我在為什麼而難過嗎?
之後,再也沒有人提起金牌的事,我對金牌的印象也愈形模糊了。我只知道,作大水的前
一天,大家都會趁緊把貴重的東西搬到樓上去。但在那搬運的過程中,我卻對手上來來往
往的東西沒什麼印象。姊安慰我說,這樣也好,「想不到就不會惦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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