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過後，輕快的口哨聲悠悠地從小徑傳來，隨著口哨聲的接近，可欣
的眉頭越聚越緊。
「這傢伙的心情還真是好呀。」她恨恨地想，表情也愈發猙獰了起來。
過去的一個小時她簡直是坐立難安，硫酸幾次到了嘴邊又拿開，腳步幾次走
到小徑探看又走回，「反正是要死，多等一個小時也無所謂，我倒是想看看
這個葬儀社的混蛋在耍什麼花樣。」因為這個理由，讓她在人間的時間多了
六十分鐘。
口哨聲在彎進空地的一剎那沒了聲響，像把水滴在炙熱的鐵板，滋一聲，瞬
間消失在空氣中。
「啊！江小姐，妳還沒死呀？」殷傳宗一看到好端端站在那兒的可欣，頓時
沒了精神，滿臉的落腮鬍也掩不住他濃濃的失落。
「我沒死你很失望嗎？」可欣冷冰冰的回話。
殷傳宗抓了抓頭髮：「該怎麼說呢？不算失望，只是這跟我預想的不太一樣。」
他邊說邊走到可欣的身邊比手劃腳：「我本來想說妳應該會躺在這邊。」他指
了指一旁的泥地。
「也許己經沒氣，也許很痛苦的在作垂死的掙扎，如果己經沒氣了，我就可以
馬上幫妳蓋上這個。」他低頭從登山包裡刷地拉出一大片白布，獻寶似地將它
攤在立欣面前，把可欣的臉氣得比那塊布還白。
「師傅說一定得蓋白的，如果蓋成紅布，妳可是會變成厲鬼不能投胎的。」
殷傳宗像是沒看見可欣比厲鬼還難看的臉色，仍自顧自的說著。
「如果妳還沒死透，很痛苦地在這邊爬呀爬的，我可能還得等上好幾個小時
，所以我帶了一本小說來打發時間。」殷傳宗委屈的從登山包裡拿出一本小
說，書皮寫著「死神首選」。
「唉，結果妳居然好好的站在這裡。」他攤了攤手，嘆氣聽起來很真心。
一瞬間江可欣簡直有那種「抱歉喲，我沒死成讓你白跑一趟，都是我的錯。」
的錯覺，但仔細想想又覺得荒謬，眼前這個鬍子佬若不是缺業績缺到泯滅人性
，就是神經不正常，而且後者的可能性遠遠大於前者。
「既然妳沒死……。」殷傳宗語未歇，眼神己古怪地上下打量江可欣，害得
她連連退了幾步。
她心底直發毛：「他該不會是想硬作這椿生意吧？我是想死沒錯，但我有選擇
死亡方式的權利，萬一他想來個先殺後姦、先姦後殺、再姦再殺……。」
太多可怕的假設迅速占領她的腦海，以至於無法反應地讓殷傳宗一把抓住她的
手腕。
「啊～～。」淒厲的尖叫從可欣的喉嚨深處暴衝而出，撕裂整片夜空。
「放手！放手！你這個變態快放開我！」可欣一邊尖叫一邊用背包狂砸著殷傳
宗，但她的攻擊卻像蚊子對抗著老虎，丁點兒效果都沒有，殷傳宗仍定定地扣
住她的手腕，眼睛裡閃著異樣的光芒，長長的睫毛朝著可欣扇呀扇。
「那妳要不要跟我去看天燈？」他沉穩的聲音底下有著莫名的興奮，那興奮像
是火紅的岩漿，埋在深深的地底卻灼灼流動。
「天燈……？」可欣吶吶地覆頌了一遍，接著輕輕地搖了頭：「不了，我今晚
己經自己放了一個天燈，屬於我自己的、白色的、寫了再見的天燈，我不需要
其它的天燈。」
「不一樣，一個人的天燈有什麼好玩的，天燈就是要一群人放才漂亮，走走走
，反正妳又沒死，相逢自是有緣，妳就陪我一起去看放天燈吧。」
「殷先生，只要你現在離開我的視線，相信我就可以安靜不受打擾的進行我的
自殺大業。」
「這樣呀？」殷傳宗困擾地抓了抓自己下巴的鬍子，他陷入了掙扎，究竟是生
意擺第一？還是看天燈擺優先？忽地，他下了決心。
「我們先去看天燈好了，要死就等看完天燈再死，妳不是己經決心要自殺嗎？
也不差這一、兩個小時。」殷傳宗很沒良心，嘻皮笑臉地說著，看來是個想要
“一兼二顧，摸蛤仔兼洗褲”的狠角色。
要死就等看完了放天燈後再死。
因為這個理由，可欣在人間的時間又多了兩個小時。
＊ ＊＊＊＊＊＊＊＊＊＊＊＊＊＊＊＊＊＊＊＊＊＊＊＊＊＊＊＊＊＊＊＊＊
傳宗高大的背影像個古代武將，將纖纖弱弱的可欣帶離幽暗的山林，再度拖回了
鎮上的熱鬧繁華裡，令她有種回到人間的錯覺，雖然她從未離開，雖然她差一步
就要離開。
恍如隔世。
鎮上人潮依舊，夜空己黑，但整個鎮卻像個大型發光體，白色的光、橘色的光、
、黃色的光、紅色的光一圈一圈層層疊疊交互輝映，淨是極其溫暖的顏色，青年
男女嘻笑著打鬧著，整條街就是一場盛大的嘉年華會。
傳宗挑了一個河邊的白色石墩坐下，當然也拉了可欣一塊坐。
「這個位置的視野很好。」他對著可欣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是嗎？」
可欣坐在白色的石墩上，她將白色的短袖捲至肩膀，手掌抵在石墩，光裸的兩隻
胳臂撐著身體，抬起頭，看著天空，維持一個仰望的姿勢。
幾個孩子拿著點燃的仙女棒在附近奔跑追逐，仙女棒的火光像綻放的花，點點亮
亮，遠方不時傳來陣陣歡笑聲。
「希望阿德今年能突破處男之身。」
「希望我的女朋友早點從英國回來。」
「哈，你是要她早點被退學吧？」
「我要中樂透，我要賺大錢。」
「我要環遊世界。」
「我希望我三十歲就可以退休。」
「大爺，那你只剩三年可以工作耶。」
「我要嫁給班艾佛列克。」
「可以呀，等他瞎了眼又變成同性戀吧。」
人們的願望無窮止盡，能實現的究竟有幾個？但能在此刻與朋友們大聲地將
願望喊出聲，是否也是種幸福？人的一生，有什麼時刻能這麼坦盪毫不羞愧
的喊出內心深處的渴望。眼前的每一個人看起來都如此快樂，也許是因為他
們在這一刻都有著錯覺，錯以為只要把願望寫上天燈放諸天際，一切都能實
現，這錯覺帶給他們強大的信心，夢想一定會實現的信心，於是每個人都快
樂了起來，是的，有什麼比夢想實現更快樂呢？
快樂有著渲染力，可欣心裡的巨大冰塊似乎有一角漸漸的在溶化，這幾年來
，她感覺到心裡有個自己生病了，那個自己病得很重，鎮日臉色蒼白地窩據
在可欣的心裡，讓她無時無刻的想哭泣，沒有人看得出她平靜無波的外表下
，早己經一塊塊地崩壞潰堤，發出腐敗的氣味。
但此刻她卻覺得好過了一點，像是再度有了新鮮的氧氣貫入心臟，活化了她
全部的神經。
「嘿，開始了，快看。」傳宗拍了可欣的肩，指了指天空。
數不清的天燈像是約好似的飄浮了起來，紅色白色黃色藍色粉紅色，各種顏
色的天燈脹著鼓鼓的氣，掙脫了人們的手，朝上飛升。
墨綠的山巒有如母親的懷抱，層層溫柔把小鎮包圍著，黯黑的天幕像是有著
吸力，緩緩地將所有天燈導入黑暗的天色裡，成了無數明亮的橘色星星，天
空變得燦爛華麗，令人睜不開眼。
「好漂亮。」可欣忍不住低聲讚嘆。
「是吧是吧，我就說嘛。」傳宗得意地笑了起來，他像打開了話匣子，繼續
滔滔地說了下去：「但跟滿山滿谷的百合花比起來，這就算不了什麼了，我
們台灣百合花同好會的宗旨，就是要讓台灣百合再度在這塊土地上綻放，跟
妳說喔，我們同好會在台東有塊地，己經復育得差不多了，整個山谷都是百
合花，不但漂亮，還充滿了百合的清香……。」
「我要去。」可欣毫不考慮地接口，那果決的口氣連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咦？」殷傳宗吃驚地望向可欣，接著結結巴巴地說：「可是，妳不是要……？」
他沒有說出死字，只是指了指天空，那個所有靈魂終將歸去的住所。
「我可以等看完百合花田再死。」可欣甜甜的笑著，她覺得自己好像不一樣
了，說不出有哪裡不同，但那不同讓她很開心。
「我是笨蛋，我幹嘛提百合花呀？」殷傳宗一副懊惱的樣子，用力地敲了自
己的頭好幾下。
可欣裝作沒有看見他的懊惱，也不再理會他，她再度專心地凝望著滿天的燈
火，周圍的歡笑聲此起彼落地把他們兩個人包圍住，那景色比百萬顆橙色星光
更迷人。
天燈漸漸地一盞盞隱沒，被眾神收入祂們巨大的掌心中，只剩下沉默而神秘的
微笑，而那盞白色的、端端正正寫了再見的紙燈，在眾神的手裡成了一則美麗
的約定，而不是遺言。
「那我們下個禮拜六在台北車站見吧。」燈會結束後，傳宗悶悶地對著背起包
包即將離去的可欣說。
「咦？」可欣有點疑惑看著傳宗的大鬍子。
「不是說要去台東嗎？」傳宗不只聲音悶，現在連表情也悶到不行。
「對喔！」可欣溫柔地笑了起來。
「我也該回去了，到時再見吧。」傳宗背過身子，舉起左手對身後的可欣揮了揮。
「再見。」可欣的心裡也笑了，因為這次的再見是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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