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道不道德，箱子不知道，只是在它這麼長的流轉歲月中，見過不少。人
吃人通常基於兩個原因，一是為了生存迫不得已，一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慾。
為了生存吃人的人類，會不斷的催眠自己那不是人肉，那是羊肉或任何一種
，只要不是人肉就好。他們可能吃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邊吃還要邊安慰自己
這是萬不得已的行為，邊吃還要邊祈禱，希望被吃掉的人不要怨恨自己，不要死
了做鬼還來尋仇。說穿了，不過就是為了規避心理上的陰影、求一個心安理得的
好笑行為。
另一種人，將人肉當成至高無上的美食，他們不是因為飢餓，也不是逼不得
已沒東西吃才做這種選擇，只是因為嘴饞，或是一種自以為自己是食物鏈頂層的
生物，可以食人不可食，行人不敢行之事。說到底，也就是自大傲慢。他們不但
吃人，還將人肉區分等級。小孩的最香最美、女人又比男人好，年輕的身體比老
人的更細嫩，如果有還未出生的胎兒，那更是人間美味了！對他們而言，雞鴨牛
羊都是俗物，只有吃人才是高人一等。
他們用盡所知的料理方式，想將人肉調理成可口的美食，或者，其實他們是
想將人肉調理成吃不出是人肉的食物？心態是哪一種，箱子不得而知，因為它不
是人，它也沒有將人肉調理後再吃的習慣。
而不管調理也好、逼不得已的煮食也好，究竟哪一種比較殘忍，其實它也不
知道。它只知道，人類都是自私的生物，只為了滿足自己的需求和慾望。箱子吃
人，不過是一種報復行為。報復人類為了自己的慾望將它碎裂，報復他們為了長
生不死這樣逆天理的行為，吃掉它的同伴、報復它的身體被碎成一半的痛楚和憎
恨。報復、怨恨，這兩樣情緒它一直到那一刻才深切地明白。
對箱子來說，寂寞的人最好操控，這是長久以來它觀察所得的結果。
箱子以前不吃人的。
套句人類的說法，在它還很單純、還是玉石的時候，它只是塊躺在玉龍喀什
河清澈冰涼水流、遼闊蒼穹的橢圓白玉，常年的水流滾動，讓它玉潤圓滑。別說
吃人了，那時它的慾望，大概只是隨著水流悠閒地滾動。
在玉龍喀什河底，它聞得到混合乾燥草莖的空氣。曾有夥伴告訴它，那裡有
又高又蔚藍的天空，是它一直觸摸不到、看不到的，它的嚮往。它也想起那在自
己身上流動的清澈、冰涼、沁心。它很想看那景色，許是很美吧？日昇月落、繁
星點點，只是在它看得見之前，它已經不在河底，一切，只有依著它聽來的話語
，憑空想像那裡該有的樣子。因為它對玉龍喀什河該有的景象，只有殘留在它身
上的感覺，它捨不得忘記、也無法忘記那種安心美妙的感覺。它記得人類叫這樣
的地方為「故鄉」。一個許多人想要離開、卻在最後想要回去的地方。
它開始想要回去了，回去那個地方，它的「故鄉」。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它是幾時被帶走的呢？時間似乎久遠得令它快要遺忘
。光陰總是毫不留情的走著、趕著，生老病死的反覆上演，人類的生命短暫的令
它感慨。
為何當初要把它從玉龍喀什河底帶上來呢？它忍不住埋怨了起來。
它記得將它從水裡捧起的是一雙小巧幼嫩的手，大概是一個小女孩吧？興奮
莫名地抓著它的身子將它交給了她的母親，然後在它還沒弄清楚發生什麼事之際
，它就被帶來轉去的換了許多手，粗糙的、厚實的、柔軟的，各式各樣的手，它
也聞到各式各樣的味道，動物的腥羶臭味、男人的汗水臊味、女人的油脂血味，
最後擁有它的，是一雙非常年輕、熱情奔放的，女人的手，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
的、很令它懷念，水氣混著草香的味道。
那女人總是將它放在手中把玩，她的身上環繞一股奇特的氣息，那氣息吸引
著它，讓它忍不住想跟她更加親近，後來它才知道，原來那股氣息就叫作「寂寞
」。
從此，它愛上了「寂寞」，深深的著迷、想戒又戒不掉，沉醉在其中不可自
拔。
「因為寂寞會互相吸引。」
它的腦海忽然閃過了這句話。很耳熟的話，是誰說過的呢？它一時想不起來
。
它記得，自從它迷戀上寂寞，在它之後的旅程中，它總是遵循著「寂寞」的
呼喚，希望「寂寞」的吸引，可以讓它找著帶它回故鄉的人。慢慢地它發現，女
人的寂寞比男人濃厚、複雜；女人身上的味道，比男人舒服；女人，也比男人來
得容易控制、影響。也或許如此，它挑上的，總是心底寂寞的女人。
大概，寂寞真的會呼相吸引吧？女人的寂寞，呼喚著它的「寂寞」。
在它漸漸了解人類的語言之後，它開始知道，那帶有懷念體香的女人，其他
的人類叫她「妲己」，說她是有蘇之女。它不懂什麼是「有蘇之女」，它只知道
「妲己」很寂寞。
「妲己」還很年輕的時候就來到這個地方，她的主人不僅是一個可以當她祖
父的男人，還是滅她族人的仇人。男人性情剛愎自用，不僅喜好酒色玩樂，還有
著濃厚的慾望，控制慾、權力慾、佔有慾，慾望多而強烈到讓箱子覺得不舒服。
男人擁著「妲己」揮霍他的權力，於外他號令天下，於內他夜夜壓著「妲己」發
洩他的性慾，「妲己」什麼也無法做，只有任他在身上低吼享受征服她的快感，
被他摟在懷中聽著他所謂的豐功偉業。
「妲己」的規勸男人不會聽；「妲己」的悲哀男人不會懂；「妲己」的哭泣男人
也聽不到。「妲己」只是男人的玩物、一個戰利品，更糟的是，年輕的她在這深
淵裡，只有不斷被其他嫉妒、年老色衰的女人唾棄。
只有箱子，將「妲己」不小心滴在它身上、滾燙的淚水接收，只有箱子會在「妲
己」孤獨的時候靜靜聽她訴說。之後，「妲己」開始自暴自棄、開始恨這個殺她
族人又將她關在宮闈爭鬥的男人。於是，她善用自己的年輕優勢很快地將男人的
心綁上，順著男人、陪他縱情聲色、陪他歌舞歡鬧、陪他酒池肉林的放縱，直到
末日來臨。
如果那時可以吃掉那男人就好了。
箱子時常這樣想，尤其在它開始吃人之後。如果它可以吃掉男人，也許「妲
己」就不會變成這樣，她還是最初那個熱情奔放的有蘇女子。不會寂寞地把玩著
它渡過。只是，那時的男人跟「妲己」已是從前、從前的人，久遠到血應乾涸、
骨早化灰。
它知道「妲己」最後還是離開那男人，只是她的歸屬依舊不好。男人自焚的
那天，她被逼男人自焚的人帶走，成了他的侍妾，從一個囹圄到另一個囹圄。而
它也在同時，跟「妲己」分離。
日後，它只聽聞別人稱她是狐狸精轉世，滅國亡朝是她帶來的罪惡。但箱子
知道，它不過是個可悲的女性。一個號令天下、擁權掌國、剛愎自用的男人，怎
麼可能聽信婦人之言？放著她在宮裡號令上下？一切不過是爭權奪利下的謠言產
物罷了。
後來呢？後來它記得它在富貴者的庫房裡待了許久。裡頭陳腐的氣味令它不
甚舒適。那裡多的是老朽的物品，有著些許的靈性，時常對它耳提面命，要它不
要像它們一般，跟著這破舊又少人打理的死城一起腐敗。它是顆玉石，它有著不
朽的身軀，並不像它們是木頭一類不保養就蟲蛀化腐、不堪長存的器具。於是，
不知年月的一日，它被帶出了庫房，幾經轉手，轉到它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但
不管到哪，它都依循著前輩的指點，努力吸收日月精華。
套句老前輩們的話：「你是顆玉，天生就比我們有靈性、比我們容易修鍊成
精。」
它想成精，成精了以後，也許它就可以看見這個世界是怎樣的容貌、也許它
就可以回到玉龍喀什河，看看那是怎樣地美好。所以它修練自己，直到那個時代
來臨。
那個時代，是玉石的黑暗時代。
動亂、不安，改朝換代是家常便飯。那時代多了許多不實際的人類。許多自
稱方士或道士的傢伙，書不好好唸、本性不好好修養，整天只想著長生不死、長
生不老，到處研究書籍、煉丹煉藥之法，天上飛的、地上走的，不管動物、植物
，不管礦物、非生物，只要聽說可以煉出長生之藥，就到處取來。他們深信，食
玉可以長生不老，這也是箱子和它同伴遭殃的開始。別提一般玉石，好一點的玉
更是搶手，如果遇到上好的古玉，那更令他們欣喜若狂。
它不僅是好玉，還是上好的古玉！對那些狂熱的人類來說，簡直是天上掉下
來的極品，當然不可能放過！
就在它被發現的那一天，它被一位道士帶回屋子，道士無法一口吞下巴掌心
大的它，就拿起槌子敲下。
那一瞬間，劇痛讓它發狂，它的身軀斷折成半，痛楚令它吶喊。那一瞬間，
它也「看見」了。它看見眼紅的道士批散著髮、高舉著槌子要再落下。它用盡力
氣地吼，不管道士聽不聽得見，它只覺得它的吼聲引起週遭其他生物的驚恐，然
後道士的動作就這樣停下，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緩緩流出鮮血，已然氣絕。
箱子在狂怒之際，只感覺恨、只感覺怒、只覺得要報復！
既然人吃它，那它就反過來吃人吧！
它想，拉著斷成兩截的身子，只想著要啃他的手指骨、食他的肉，誰叫他的
手拿著斷它的凶器。它這樣想著、強烈的想著，然後道士的手指像是啃咬一般地
在它斷成兩半的身軀裡一點一點消失。
從此之後，它見人就吃，尤其是道士和整天追逐鍊金、鍊藥的方士，基於報
復的心態。
它唯一被駕馭過、沒有動念吃人的一次，是在唐朝，一段人類歷史上輝煌而
又強盛的黃金時期。但即使它未動念吃人，它還是影響了不少人的思考，又或者
，人本來就是存在一個人吃人的社會，所以人類為了一己私利而自相殘殺的情況
反倒像家常便飯？
當時，駕馭它的人，是個寂寞卻又強硬的女人。她將她的寂寞轉為堅強，強
硬到扭轉了中國歷史上男人極權統治的世界，也讓它對「女人」這種生物有了不
同的想法。從此以後，它更加接近女人、試著影響女人、觀察她們的反應、思考
模式，女人容易操控，在女人身邊比待在男人身邊舒服，它看了許多的女人，但
這麼多年以來，它還是摸不清「女人」。
是怎樣的環境讓一個小女人有能力從大家閨秀變成一統天下的女皇？箱子不
懂，就像它不懂「妲己」為何沒法像她一般，到最後只能自我遺棄地陪她的王胡
天酒地。
也許是好奇、也許是報答她讓自己碎成兩半的身軀有了體面，也或許它的確臣服
在她的意識之下，總之，在她當政的時期，箱子沒吃過人，甚至，只是靜靜地看
著她怎樣渡過一生。但她周遭的人漸漸被影響到，貪念重的人尤其明顯，於是，
背著她在後頭搞鬼、殘忍暴力的進行與吃人無疑的行徑，是它所始料未及的。
它曾經想影響她，讓它為自己製造吃人的理由和場地，它想讓她怨恨讓她進
宮的所有人，它想看她如何瘋狂地處理她懷恨的一切，但她沒有。她不像它之前
遇過、影響的人，只要它灌輸一點意識，那些人就可以為了錢財輕易的殺了多年
的好友、為了躲避虐待或是更好的名利而殺了親密的枕邊人，甚至養不起的小孩
、老人，一切只在一念之間，它不過捉住那一瞬間，人類就輕易的被影響、輕易
地殺了人，然後可能在清醒時悔恨交加、掩飾，或是裝做若無其事，卻在深夜被
惡夢驚醒。
箱子很喜歡人類的反應，它高唱著「後悔吧！怨恨吧！」，愉快的看著人類
自相殘殺，愉快的看著他們用慘忍的手段對待同類。這是我給你們的報復！它得
意地笑。
它知道有位善妒的皇后將她的情敵斬斷了手腳、強灌她啞藥、挖掉她的眼珠子、
薰聾了她的耳朵，還將她裝進木桶、放在廁所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讓她變
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著跟死了沒兩樣的生物，還得意洋洋地讓自己的兒子
觀賞，害自己的兒子大病一場沒多久就死掉。那時它還只是塊玉石，正好被送進
皇宮裡當裝飾品。
和這時的顏華有點像，妒忌令人容易發狂。
它也看過人吃人的戰亂時代，它就是在那種紛擾的年代裡被碎成了兩半、成
了人類口中的精怪。
大部分的人對於突如其來的聲音，通常的反應除了恐慌，還是恐慌。很少有
人會正視，也很少有人會在意。
在人們沒有察覺它的存在的情況下，他們會把它的聲音當作是潛意識裡的期
望作祟，到後來，就像被催眠一般，陷入了一種無意識下的作動。事實上，箱子
並沒辦法強迫人完全照著它的期望做事，如果可以，它早就回到玉龍喀什河底，
不會流落在這小島上。但是，隨著一個又一個因它的言語陷入發狂而殺人的人們
，它開始懷疑，究竟是它喚醒了他們內心深處的黑暗慾望，還是它真有讓人著魔
的力量？
想著想著，它想起來了。那個堅強到扭轉男人政權的小女人，也是擁有它時
間最長的女人。
她的名字叫做武曌。
箱子記得它看著武曌從一入宮的小姑娘到母儀天下，也看著她歸還唐朝、以唐朝
妃后名義下葬，留下了無字碑將功過交由後世人評論。這中間，數十年的光陰，
後來的相遇，都不曾如此久長。
武曌的膽識也堪稱它遇過的人中，數一數二。她不但找到了它、也不斷的與
它對話。
「妳不怕我是一個成精的精怪？」它曾這樣問過武曌。
「有什麼好怕的？再可怕，也比不過人心的可怕。」武曌說。「人內心的想
法和黑暗的一面，你永遠也參不透。」
「還是有單純的人。」
「再怎麼白的紙，都逃不過灰塵的沾染，你真以為世上有單純的人心嗎？」
「一定會有的。」
「那麼，可以請你找到他，把他帶來我面前嗎？」
箱子記得它沉默了很久，它無法回答、也沒有把握。它看過太多人、事、物
的變遷，看過太多的爭奪殺伐，看過太多的鉤心鬥角。世上有單純的人心嗎？她
看了那麼多都不一定找得出來，更別提年紀輕輕時就進入宮中鉤心鬥角的世界裡
，後來還在眾多王公貴族之間周旋的武曌。她的身邊個個各有所思，或是心胸狹
隘、或是虛與委蛇，連個談心的對象都沒有。連箱子自己都不太相信人性了，更
別提要武曌相信人性。
後來，武曌給它起了個名字，刻在它的心上，它看不到也不懂那上頭的字跡
寫著什麼，只是，從那之後，武曌叫它『ㄒ一ㄤ ㄗˇ』。她說，「人都會有個
名字，才好稱呼，你也要有的。」
許久之後，箱子以為自己的名字便是寫作『箱子』，只是有時，它還是很想
知道，究竟武曌在它身上命人刻下的名字，究竟是寫作如何？
顏華沒有告訴它那個字刻著什麼、黃湘也不曾見過，在它分成一半的身軀裡
，除了刻上的名字，還有一滴已經乾涸的淚。
「我不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麼。」
那滴淚是武曌留下的，在她過逝之前。
「大多數的人認為，我以一個女人的身分站上這個位置，廢帝弄權，我要的
是至高無上的權力、我要的是數不盡的榮華，我求的是名和利，我做的一切是為
了我自己。可是，其實我不知道我要什麼。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從來不曾入宮，
我希望我只是尋常人家的小女孩，開開心心的成長、嫁個好夫婿，而不是在後宮
爭一個歡心、也不是母儀天下惹人評議的女皇。我以我的方式愛我的丈夫，即使
他的心並不完全在我身上。我必須接受他有成群的後宮佳麗，我還要忍受有一天
年華老去之後，他的心不再放我身上。這是這個時代女人的悲哀，也是這個社會
給予女人的不公。」武曌悠悠的嘆了口氣，抬起了手。「你看，我衰老、垂敗了
，但你還是一如數十年前。」
「可是我的心變了。」箱子說。「妳忘了我是個精怪，我吃過人、也殺過人
。」
「那又如何。其實每個人都殺過人，我也不例外，我第一個殺死的人，就是
我自己。每個人都是抹殺了自己的意志才活得下來，就像我們曾討論過的，世上
沒有單純的人。因為太單純的人，無法存活在這個阿諛我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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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有一對翅膀，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飛。
因為大家都害怕飛不起來時，掉落的痛，所以選擇忘記。
只是，Dear，痛，也是成長的過程，要學著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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