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姐，妳好，歡迎。請坐，不用拘束，不要客氣。」
坐臥在寬廣病床上的老人家親切微笑，向著對面原本出現在門口監視畫面裡頭，
現在正謹慎推門而入的女孩熱情招呼，原本理應氣若游絲的嘶啞嗓音，
在喉間微型麥克風的放大下清晰可聞。
其實女孩的年紀並不算太小，早在好幾年前，
就已經慶祝過了二十歲生日，在法律上來說，
毫無疑問是個擁有自主權，徹頭徹尾的成年人，應當要被稱之為女人。
但是在許多方面而言，女孩依舊保持了許多適合被稱為女孩的特質。
例如夢想、希望、
還有相信自己絕對能夠影響世界的耀眼勇氣、
對於身邊一切事物都感到新鮮有趣的燦爛好奇，
以及絕對不願意輕言放棄或退縮的充沛活力。
換句話說，以某種心靈上的曖昧觀點而言，
故事裡對女孩所使用的稱呼依然恰當，
如果再考慮到老少兩人之間超過半世紀的年齡差距，
我相信在老人家和藹親善的微瞇眼眸中，
一定也會深深同意我的看法，將屬於孫輩的嬌小可愛對方，
理所當然地歸類為一名女孩。
所以，就姑且讓我繼續這樣稱呼她吧！
當然，基於禮貌上的考量，老人家還是保持了恰到好處的拘謹，
以孫小姐一詞來當作見面時的開場白稱呼。
「您……您好！」
小女孩一愣，連忙點了點頭慌張回應，卻又隨即發現這樣的舉動似乎有失禮數，
不符合以下對上的應對姿態，趕快照著接受訓練時的禮儀課程動作，
補上了一個恭恭敬敬的四十五度漂亮標準鞠躬。
「呵呵！放輕鬆一點，千萬不用這麼綁手綁腳。妳是我最後的重要貴賓，
在我的面前百無禁忌。那句話是怎麼說的？當自己家！對了！當自己家就好。
請原諒我的身體早就超過保固期限實在太久，不允許我表現誠意，
親自到外面接妳進來，還得委屈妳在都是老人味跟藥味的臭房間裡進行訪談。」
老人家促狹地作了個滿是皺紋的頑皮鬼臉，
以自然幽默的自我揶揄，瞬間消除了兩人素未蒙面的陌生距離。
「噗！」
看見老人家竟然是如此令人意外的不拘小節，
與傳說裡正邪難分的神祕面貌大相逕庭，女孩心裡所有的壓力頓時煙消雲散，
完全被其來有自的長久親近感所取代，一不小心就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只好趕緊舉手伸掌掩住嘴巴，尷尬地偷偷瞄向老人家始終漾著溫暖的年邁笑容。
「對了！這就對了！笑一下，放輕鬆點，就當成是來發揮佛心，作作功德，
陪我這個愛看年輕小美女的老不修聊聊天，聽我嘮叨一些瑣碎繁雜的無聊往事。」
老人家吃力卻堅定地挪動身體，
好不容易才將一條骨瘦如柴的乾枯臂膀移出被褥之外，
哆嗦著朝向病床旁邊早已準備好的單人沙發與小桌一指。
「快坐下吧。我的貴賓可不能老是罰站。」
「謝……謝謝您，陳老先生。」
放下心來的女孩恭敬不如從命，踏著高跟鞋緩緩往前移動步伐，
照著老人家體貼的安排小心翼翼彎腰屈膝，
把自己確實稍嫌緊繃的身體朝後傾倒，安然陷進了鬆軟舒適的頂級沙發裡面。
「呼！」
女孩暗暗鬆了一口悶氣，全身上下原先戒備許久的緊張肌肉群，
終於能夠獲得自今日開始活動以來的首次舒緩。
淡妝，套裝，短髮，高跟鞋，一整套為了突顯專業與俐落的刻意打扮。
即使已經正式入了記者這行近兩年之久，
女孩依然不太習慣，
也實在不怎麼喜歡這種故意塑造出來的造作形象，
儘管她知道自己並沒有任何挑剔或選擇的餘地。
這些累贅又多餘的沉重裝扮，雖然令人疲倦且心煩，
但卻是能夠有效保護女孩抵禦外侮侵犯，
得以在無情的社會戰場上衝鋒陷陣競爭廝殺，
逐步拓建珍貴立足之地的重要裝甲。
標準正確的儀容服裝，不只能夠使女孩的外表易於符合他人期望，
進而順利達到工作上的必須訴求，更可以在無形之中發揮所隱藏的另一層效果，
協助女孩漸漸學會武裝起自己過於柔軟的心靈。
日復一日，一點一滴，以理智強迫自己的情緒努力嘗試放棄抵抗，
依循世俗的蠻橫公認法則束手就擒，乖乖去接受環境中的潛移默化，
藉以匯集持續生存和邁向成功所必需要的各種無情冷漠，
並且假裝能忽略掉自己腦內始終嗡嗡作響的矛盾及疑惑，
直到當初勉強偽裝出來的薄弱形象已經根深蒂固，牢不可破。
體外的虛偽甲殼以及臉上的冰冷面具，都在層層包裹之下越來越厚，
越來越硬，終於徹底由外而內反客為主侵蝕吞噬，
從頭到腳完全取代了原本的那個自己，
成為一具雖生猶死徒有其表的行屍走肉，像是理所當然一樣，
捨棄自己曾經發誓絕不遺忘的那些初衷，
掩埋兒時日日夜夜念念不忘的所有閃耀夢想，
直到被命運強行停止呼吸之際，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的人生早已死亡，
努力辛苦了大半輩子，真正想要的卻什麼也沒有得到，
最後只能在遺憾與懊悔之下悲慟永眠，把白走一遭的汗顏羞愧還諸天地。
而這樣令人無奈又不捨的悲慘殘忍過程，
在標準的教科書裡面，被冠冕堂皇的稱之為社會化。
好像越扯越遠了？
這次故事的主角並不是女孩，而是氣數將盡猶如風中殘燭的枯槁老人，
我已經任性浪費了太多篇幅在來日方長的女孩身上，所以還是趕快言歸正傳，
一同把目光轉回故事的主軸行進之上，看看老人家在生命倒數的最後階段，
葫蘆裡究竟還能賣出什麼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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