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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向西裝筆挺的男人，打算去跟他閒聊幾句，
就像這陣子每天的例行公事一樣。
雖說是偽裝成日常問候的觀察巡檢，
但我其實很珍惜這樣的時間，畢竟類似的實習機會並不算多。
這裡的醫護人員雖然有些冷漠，但我明白那是工作需要。
如果他們不讓自己的面具更為堅硬厚實，時時提醒自己，
應該與需要幫助的對象保持最基本的疏離，即使只是一時鬆懈大意，
被情感所柔軟困惑的心，也可能會越俎代庖蒙蔽理智，
讓他們作出違背專業訓練跟工作守則的錯誤判斷。
有些時候，這些不該發生的錯誤判斷，
還能有被及時導回或矯正的寶貴機會，但更多更多的時候，
一個不適當的決定，會造成難以挽回的遺憾與災難。
他們都是經驗老道的箇中高手，
也都看過太多太多血淋淋的實際案例，
所以他們非常明白，絕對不能跨過那條分界鮮明的無形線段，
視病猶親這句成語，在這裡其實並不適用。
至少在行為上並不適用。
但是在醫護人員的心裡，我相信他們確實是盡心盡力在照顧每一個人。
他們容許我這個因為私人理由，而突兀加入的陌生新人，
自由在大部分的區域中活動，並且和所遇到的人互動攀談，
完全不介意我的腦袋裡僅有從書本而來的生冷課程內容，
嚴重缺乏真正能派上用場的實務歷練。
「信任，是我們這裡最重要的價值核心。」
第一天報到時，帶我參觀園區的張醫生沿路如此說道。
「我們信任每一位療養者，堅信他們會一天比一天進步，
一日又一日接近康復。療養者也信任我們，可以替他們找到曾經失去，
或不曾擁有的某些東西，幫助他們回歸到他們來這裡之前的地方。
在這裡，所有人彼此間的信任缺一不可，否則大家辛苦建立起來的一切，
可能瞬間崩潰。畢竟他們都是受過傷的人，心中的防衛機制較為強烈，
而我們這些醫護人員，其實也並不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樣堅強。
不論吸收了多少知識，不管拿到了什麼學位，我們也都只是一般的平凡人，
就和所有需要休息與喘息的普通人一樣脆弱。
這邊的環境雖然很不錯，但工作壓力也確實不輕呢。」
話題雖然頗沉重跟嚴肅，但有些雄性禿的蒼白高瘦張醫生，
卻突然轉頭看著我揚起嘴角，露出了個應該是屬於微笑的表情。
不過他的臉部大概是並不擅長這種動作，五官顯得有些滑稽地過於僵硬，
再搭配上超經典的變態醫生型金絲眼鏡，讓想笑又不敢笑的我一時有些尷尬，
只能也硬是擠出微笑相應卻難以接話。
「盧小姐，其實在這裡，接觸他們最多也最深入的，
並不是我們醫療人員，而是義工。我本來是想要把妳編入義工，
親身體驗一下工作上的酸甜苦辣，不過後來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張醫生神秘地笑了一下，這個表情對他來說就容易也適合多了，
不過不知怎麼地，我總覺得他臉上好像陰險的成分太多了點，
這大概也算是職業病的一種吧？
「這裡雖然人不少，卻向來只有醫療人員、義工、療養者三種身分存在，
我想也是該試試看，實驗性質地讓第四種身分出現了，
說不定會讓我們有所收穫。既然妳是來實習的，我想妳也希望實習報告能與眾不同，
就算不是為了分數，不是為了替妳找份好工作，也能當成人生中的一個回憶。
所以我安排妳當一個紀錄者，而且是以一個局外人的身分。
大家不是都說旁觀者清嗎？妳不用照顧療養者的生活起居，
也不用學習什麼相關的專業知識，妳只需要天天四處走走逛逛，
用妳自己的眼睛去看，用妳自己的耳朵去聽，用妳自己的腦袋去想，
用妳自己的心去感覺，用妳自己的價值觀去判斷，然後用妳自己的手去記錄。
礙於規定，我不能容許妳錄音錄影或照相，但是我會盡力給妳最大的權限，
讓妳能在這短短兩個月內，對這裡產生盡量完整的感想與看法。」
張醫生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給了我一張印上大頭照與名字的識別證。
「一定要好好保管喔！很多地方必須要刷卡才能進入，
如果有你的卡刷不開的門，也千萬不要偷跑進去喔！不然我怕會有意外。」
張醫生用一種讓人不寒而慄的爽朗語調對我發出忠告，
一道刺目的寒光也很適時又應景地閃過他臉上的鏡片。
明明是天氣正熱的大夏天，我的後頸卻感到陣陣涼意，
還不爭氣的起了一大片雞皮疙瘩。
果然，精神科醫生可不是混假的，連表達關心的方式都與眾不同。
總而言之，我今天，而且這陣子持續在特意了解的對象，
就是不遠處的這名西裝男。
剛開始實習的時候，我因為好奇跟興奮，
總是喜歡往需要刷卡管制的建築物裡亂鑽，
因為感覺裡面似乎會有什麼內幕或秘密可以挖掘。
但其實不然。會被限制行動範圍的療養者，大部分都是因為有攻擊性，
可能傷害他人或自己，其他的則是由於生活起居無法自理，
而得要有專人三不五時貼身照顧，再來就是年紀太大或健康狀況不良，
已經無法離開病床的患者。
說穿了也不過如此，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
而且這些療養者要不是都不理人，
就是已經無力對談或語無倫次，根本無法和我互動。
純粹的單方面觀察也意義不大，我進行了一陣子後就感到無聊，
反而改成把注意力放在忙碌的義工們身上，
聽他們講一些工作上的奇聞軼事與八卦甘苦談，甚至是院內的靈異故事。
但故事再多，也總有說完的一天，
而且義工們確實非常忙碌，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在我身上。
他們因為宗教上的信仰，
自願加入這間由某慈善基金會所創辦的私人性質療養院，
本來就是秉持著服務他人的精神理念，
並不是來陪一個暑期實習生閒扯淡的。
所以我的目標，很快轉移到了院中的開放區域，
也就是佔地遼闊花草扶疏，
有如綠色自然公園般舒適宜人的中庭園地。
所以我遇見了他。
「你好！」
我向著西裝男點點頭，然後未經詢問，就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
雖然附近還有不少空著的長椅，但我知道，他不會介意跟一個陌生人稍微擠擠。
格格不入，是我對西裝男的第一印象。
相較於其他穿著輕鬆的療養者，打扮永遠光鮮整潔一絲不苟的他，
總是在人群中特別搶眼。即使現在是讓人噴汗的大熱天，
他的領帶和西裝外套也從不缺席，嚴然一副專業高知識份子的行頭。
不過他的性格卻與打扮恰恰相反。健談跟熱情，是我對他的了解。
不論何時何地，他總是樂於跟任何人聊天，完全沒有高高在上的架子。
不挑話題，不分立場，語氣一向誠摯而平和，
每句話的思緒及邏輯也非常連貫清楚，幾乎不像是必須生活在這裡的人。
但是每個會居住在這裡的人，
背後都必然有不得不為的原因，西裝男也不例外。
根據我的了解，西裝男在進來之前，是一間科技大企業的中階主管，
算是年輕有為的代名詞，出身於衣食無憂的健全家庭。
除了因為業務繁忙而長期感情空白之外，他的生活可說是趨近於完美，
即使工作上的壓力和責任日益加重，
他也似乎能不費吹灰之力似的照樣一肩扛起，再多任務或狀況也遊刃有餘，
遠超過社會平均值的收入與福利，也讓他成為親友間人人稱羨的對象。
不過，一場莫名其妙的連環車禍，讓他的腦袋產生無法治癒的嚴重缺陷。
當時被夾在一堆破銅爛鐵裡的他，不久前正擠在年節返鄉的車潮之中，
滿目瘡痍的雜亂現場，讓造成事故的罪魁禍首難以釐清。
他的記憶能力受到損傷，新的東西永遠裝不進去，太老的存檔也挖不出來，
自從清醒之後，他的記憶便卡死在車禍前半個月左右的時間帶中胡亂跳動，
彷彿被分切成許多支離小段，又隨機跳躍撥放的斷軌影片。
但是他的好性格從未改變。
「妳好。」
西裝男回給我一個親切且不做作的真誠微笑。
「請問一下今天幾月幾號？」
我總是用這句話來開頭，方便了解他現在腦中的日子是哪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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