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山佬 二十三

「為什麼呢？」



寧靜仰躺在陰暗隱蔽的山洞深處，

指間無意識地把玩著才剛享用完畢的殘骸骨碎。



那是一小節粗細長短都還稚嫩得可憐，

明顯歸屬於某個無辜枉死兒童的大腿骨斷折片段。



不久之前，這根現在已然面目全非散亂成片的淒慘大腿骨，

才在寧靜堅硬銳利的齒列夾擊之下應聲破裂四散，

就連原先安全埋藏在骨骼中央的暗紅骨髓都無可倖免，

被寧靜當作是量少質精的鮮美餐後甜點，用指甲一寸一寸，

一點點地仔細摳弄掏挖出來，貪婪滿足地放進口裡服侍味蕾，

嘖嘖有聲滋滋作響地舔食吸允了個精光。



「一、二、三、四……」



遲鈍地清點著凌亂棲身之所內的破碎孩童顱骨，

滿唇血汙的寧靜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都已經順利魘拐吞吃掉了這麼多的孩子，

為何自己理應饜足充實的內心深處，

卻竟然還是大量充斥著某種難以捉模，

並且又無法形容的無邊饑渴空虛感。



身體早就飽了，甚至是有些撐了，但腦子卻依然飢腸轆轆欲求不滿，

彷彿所得到的養分根本就不足以化為能量，

去滋養茁壯那些雖然總是深藏不露靜默不語，

卻又永遠在放肆鼓譟喧騰地追求渴望著更多血肉滋潤的靈魂吶喊。



「為什麼呢？到底是為什麼呢？」



寧靜皺眉沉思，爬滿煩躁憂愁的髒汙面容之上，

獰糾起了好幾道猶如狠惡夜叉厲鬼的深淺兇紋。



正所謂相由心生，自從吃下了生長在小虎子身上的第一塊肉之後，

寧靜體內曾經屬於人類的各個殘餘部分，便不約而同一起迅速消解退散，

就連原本看似與人類無異的五官面相，

都連帶朝向更加偏近於山佬模樣的陰邪特色開始改變演化。



同類相食，於天地間的各種自然生物之間並不罕見，

卻唯獨在人類狹窄的世界裡面，代表了牢不可破不該跨越的至高禁忌。



無論如何，人都是不能吃人的。



這並非單純僅止於是一種道德或思想上的理念規範，

而是一種更加真切，更為絕對的實質界線，

深切關係到人類對於自我和他人的存在定義。



即使天生打從骨子裡便生而為人，只要一旦吃了別的人，

那便再也不能被算為人，而應該是批著精緻人皮的虛偽非人，

即使吃人者是身處在戰亂饑荒的求生壓力之下，

或著是身不由己無從選擇的煉獄絕境裡面也一樣。



不管是自願或是被迫，不論是欣然接受還是抗拒排斥，

一旦張口吸收了同類的血肉，吃過人的人類，

就注定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絕不會出現第三種未來或機會可言。



第一條路，也是最容易被自私的人類所選擇，

卻又注定幾乎是無法達到終點的一條坎坷道路，便是勇敢面對並且接納現實，

讓自己以俗稱的瘋子、變態、妖怪、人魔等不同樣貌苟延殘喘生存下去，

就算受盡欺凌迫害打壓威脅，不得不隱姓埋名苟且偷生也要堅持下去，

繼續沉浸在吃食同類的夢魘與愉悅裡面，直到自己終於能結束蛻變完成轉化，

重新以非人的身分姿態再度立足於世昂然出發。



至於第二條路，也是另外一條同樣輕鬆卻又艱難的不歸路，

就是在完全喪失身為人類的理智與尊嚴前自我毀滅。



在經過艱困的內心掙扎奮戰後，下定決心用生命洗滌一切，

趁著還能維持最後一絲清醒自覺的極限圍籬崩壞之前，

把握機會徹底抹殺掉這具早就已經拋棄了人類身分，

根本如同被當初嗜血的自己一手謀殺，

並且也同時宣告死亡無可救治的罪孽臭皮囊，

讓尚未被悔恨完全汙染的徬徨靈魂，

嘗試爭取另一次或許能截然不同的未知旅程。



當然，以上的嚴重破戒後果，只針對你我一般的凡人而設定規範，

對於寧靜這樣特異的存在來說，吃人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只是一件遲早得作出決定使其發生的自然本能選擇。



就像是長出腿的蝌蚪或快或慢，不論是否習慣，

終究還是得遵循天命乖乖學會當隻青蛙一樣，

一切都是如此理所當然，都是那麼合情合理，

卻又殘酷而強勢，不容許承受者有分毫於事無補的質疑或違逆。



「再去東村走一趟吧！」



寧靜心裡終於有了決定。



在吃食小虎子的當下，寧靜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悅亢奮及滿足成就，

因此便開始連續運用魘術獵捕孩童，施術成功的機率也隨著練習而節節高升，

已經進步到只要每嘗試三次到四次，就能有一個兒童自行搖搖晃晃前來就範。



而且身為寧靜大餐兼戰利品的兒童們，也不會再像小虎子那樣能保持自我意識，

完完全全，就是一塊只懂得要自投羅網的帶骨嫩肉，

不會哭，不會叫，不會奔逃，不會抵抗，就算被劃開肚皮掰開腦袋，

也照樣是安安靜靜束手就擒，直到慘不忍睹的破碎軀體終於結束了痛苦和生命。



但是寧靜卻再也沒有品嘗到當時的感覺，

始終找不到另一個可以媲美小虎子的美味鮮嫩人型。



在腦內比對分析過其他孩童與小虎子的差別之後，

寧靜終於得到了結論，

一個顯而易見卻不得不深刻考慮的誘惑危機。



在小虎子之後，

寧靜雖然又大展身手一飽口福了好幾次，卻一律是找西村的孩子下手。



原因無他，只因為相對於時時處在警戒狀態的緊張東村，

渾然無知無防的西村實在太好下手，而且西村內又嚴重缺乏身手矯健的壯年男丁，

即使一不小心失風露餡，要全身而退甚至強行擄人的成功率也大有可為。



這樣淺顯基礎到不行的利弊衡量，就算是對於智力不算太高的寧靜也易如反掌。



想當然耳，莫名其妙倒大楣的西村便有如晴天霹靂一般，

突如其來的連番遭受到飛來橫禍，

短期內平白無故多添了好幾對心碎難熬的悲慟父母，

而西村唯一可信賴的處理方法，也只有告知東村幫忙尋覓失蹤兒童，

並且順便委托狩獵還未能確定是否存在的不明兇獸，

全村上下都因為東村刻意的隱瞞關鍵資訊而被蒙在鼓裡，

被團團籠罩在一整片喪兒失女的濃密愁雲慘霧之中。



小心翼翼地摸索著靠近了東村邊界，寧靜意外的發現到四周提防竟然並不嚴密。



附近雖然時常有人跡穿梭巡邏搜索，但卻各個都意興闌珊草率敷衍，

士氣低落到一點兒都不像是想趕盡殺絕的樣子，

完全沒有面對死敵血仇時應有的凌厲嚴謹，根本就一點都不難躲避。



人性，這就是人性，誰叫被殺害吃掉的小虎子，是名符其實的半個孤兒呢？



其他家庭的父母聽到消息以後，雖然心中確實因此而惶恐不安，

卻也沒有太過嚴重看待此事，只是反覆叮嚀自家孩子要多小心。



小虎子死了爹爹也離了娘，村內會真正替小虎子悲傷哀痛的，

也只有趙老二這悔不當初難以自拔的孤身一人，

就連跟小虎子親屬相稱的張獵頭，都不太能有心情跟時間認真難過。



因為張獵頭也還有自己的三個寶貝孩子要擔心，無論如何，

張家長子底下三門血脈的傳承與安全，總是比已故次子的唯一孩子來得重要多了，

更何況一個已經腐爛死亡屍骨無存，

並沒有來得及在眾人腦海中留下什麼深刻記憶的逝去嬰孩，

更不值得大家浪費心力體力去關心煩憂。



人在人情在，既然張毅已經不在，那麼張毅的兒子當然也可以不在。



很諷刺，很淒涼，也很現實，這就是人，至少是代表了為數不少的一部分人。



但是報應又往往讓人猝不及防。



東村這樣的鬆散防禦，讓寧靜非常非常高興，

而且得以膽大心細的屢屢遊走在村莊邊緣，

以敏銳特出的五感恣意觀察目標對象，豪邁輕鬆的過濾放棄掉許多唾手可得，

目標本身卻渾然不知自己曾經有幸死裡逃生的優良待宰孩童。



寧缺勿濫，正是寧靜如今的行事法則與心情寫照。



現在的寧靜早就脫胎換骨更勝以往，既然要吃，

那就不能只是滿足膚淺的肚腹胃腸，

而是要能夠一次滿足到更深一層的真正需求，

同時解答到自己內心不停迫切索求的問題真相。



而且根據以往的經驗研判，寧靜心裡清楚知道，

或許在只失去一個孩子的狀況下，

東村的人們還能夠如此悠閒晃蕩佯裝無事，

但是只要有第二個孩子也失蹤犧牲，

村裡的動員令便肯定不會再如此平易近人。



換句話說，在臨時反應速度不容忽視的精悍東村裡，

寧靜只有一次可以從容下手施魘的寶貴機會，

來嘗試解開由小虎子血肉所帶來的謎團魔霧，

所以絕對不能莽莽撞撞就輕易錯過浪費。



對於每一個挑選的目標，寧靜都不再以氣味或外型當成判斷標準，

而是改為用意念去細細探查思考，去慢慢想像品味，

一次又一次地耐心詢問自己，眼前是否就是理想的目標，

然後也一次又一次的安慰自己，或許正確的選擇很快就會出現。



還是沒有感應。



雖然為數不多，

寧靜卻也差不多已經挑選過村裡所有能見到面的孩童，

但仍然一律沒有出現與那時候類似的鮮明感應，

完全缺乏當初小虎子氣味跟滋味所帶來的那種衝動與悸動。



那種彷彿直達心底觸動靈魂的激烈震盪，共鳴吸引，

就好像是吃遍人間所有頂級美食，卻始終未曾得以驚艷滿足的失望老饕，

突然意外嘗到了來自天上的珍饈美饌一般久久無法自己，念念不能忘懷，

從此以後便再也看不上任何尋常食物，僅能如同被銬上了無形枷鎖一樣，

癡醉迷戀地拖著身體四處狂奔猛走苦苦追尋，即使能勉強接納普通食材，

也僅僅是為了要盡量延續生命，只希望在死亡之前還能有一天，

再次重溫到口中舌尖那一瞬永恆的無上喜悅。



「可惜吶……難道都一樣嗎？想錯了嗎？」



寧靜蜷躲在村莊角落外圍的陰暗處，暗暗盤算著是否該承認失誤修改推測。



「或許小虎子身上的關鍵並非居所？而是另有答案？」



「大膽哥，咱們回去吧！爸爸知道了會生氣的！」



正在沉思的寧靜回神一愣，

卻不是由於耳畔那股輕脆可愛的童稚嗓音波紋，

而是因為胸腔中出於直覺的某種灼熱騷動，

一陣明白即將可以久旱逢甘霖的敏銳預知，

一道發自於腦內深處野性靈感的精準狂喜。



是的，那是與小虎子極為類似的感應頻率，

雖然不盡相同，但是也相差不遠，而且重點是還一次來了三個。



「是阿！大膽哥，爸爸規定了小孩子們不能到村子邊緣逛的，

說是有不好的東西會擄小孩呢！

咱們要玩還是回去村子中央玩吧？你就聽勇二哥的吧！」



三個男孩子彼此你拉我扯的漸漸越走越近，

最小的嫩娃兒大約只有六七來歲，就算是最大的那個也肯定還不滿十歲。



「大勇、大力，你們怕什麼？有哥哥我在呢！」



領頭的大孩子甩開了兩個弟弟憂心忡忡的扭捏拉扯，

信心十足地用力拍了拍平扁的胸口，言行舉止雖然滿是稚氣，

但臉上身為大哥該有的風範氣勢可是一點兒也不嫌少。



「放心吧！只要咱們三兄弟約好了不說，爸爸肯定不會知道的。

這些天有好多孩子都偷跑出來這附近玩了，還不是都好好沒事？

咱們是獵頭的兒子，可不能被看癟了！難道你們想當膽小鬼嗎？」



看見兩個弟弟猶豫不語，大膽馬上把握時機再加把勁，

繼續努力慫恿著平時總是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兩個小跟班。



「昨天笨牛那個小兔崽子可得意了，

逮了隻大蟾蜍就敢跑來向咱們耀武揚威，炫耀了老半天還不嫌膩，

看我不抓隻更大的好好壓他一壓，免得那臭傢伙又笑咱們三個還贏不了他一個！」



大勇和大力還是默不吭聲面面相覷，心裡對大人們的吩咐叮嚀卻有些鬆動了起來。



「行！你們就站在這看著好了！等著讓哥哥我替你們出氣！」



眼看兩個弟弟還不表示同意，大膽有些賭氣的轉身就跑，一下子就衝出了十幾大步。



「哥！等我們！」



大勇大力口裡一喊，兩人趕忙也一前一後追了上去，

卻看見不遠處的哥哥又不知為何佇足不前，

只是傻楞楞的對著身旁的一列矮樹叢瞪眼發呆。



「哥？幹啥呢？」



大勇停下腳步彎腰抬頭邊喘邊喊，年紀最小的大力卻已然發現苗頭不對，

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珠子裡迅速染上了恐懼的陰影，

依稀看見了把身形隱藏在樹叢後面的猙獰危險來源。



「阿勇……阿力……」



大膽整個人全身僵硬動也不動，

好不容易才能擠出口腔的窸窣話語，

卻比兩條細腿還要顫抖得更為嚴重。



「跑！快跑！」



大膽陡然張口放聲吼叫，自己也費盡了力氣與勇氣轉身想逃，

卻終究還是慢了一步，被搶先從矮樹叢中刷刷伸出的兩條兇惡鐵臂，

牢牢箝制住了更顯瘦弱無力的未發育肩膀。



「阿！」



大勇與大力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只知道目瞪口呆放聲尖叫，

眼睜睜目睹最親愛的大哥身子一斜雙腳騰空，

整個人像斷線傀儡一般，硬生生的被扯離了地面拽入樹叢。



「快走！」



隨著大膽短促人生的最後一聲淒厲喊叫竄出樹叢，

大勇與大力才如夢初醒一般號哭著轉身奔逃求救，

拼命朝向村人們聚集的中央地帶撒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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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篇，大家應該也心裡有數，猜到了小虎子吸引寧靜的原因為何。



沒錯，就是張家的血脈。



還記得嗎？其實寧靜第一個吃食的孩子並不是小虎子，而是寧心。



或許遠在那時，寧靜就早已經被張家血脈的鮮甜腥香給下了詛咒，

只是在遺忘了噬女的傷痛之後，又被小虎子的滋味換醒了破碎的記憶，

搖身一變成為當初自己預言裡面，那個會讓張家絕子絕孫的恐怖危險。



很諷刺的，原本寧靜是算準了張家不能沒有女兒，

因此才想方設法替張毅懷了孩子，卻沒有想到正是因為寧心的出生與死亡，

才造就了自身的崩潰瘋狂，也才引發了這一連串的無奈悲劇。



如果當初寧靜沒有產下女兒，事情又會不會有所不同呢？



我相信一定會的，但是過程與結局卻可能更為悲慘。



畢竟神者無明，造化弄人，舉世皆然。



我們凡人高不可攀仰望莫及的無上神明，

不論是在哪一個時代背景地域國土，都有著同樣令人不解的殘酷愛好，

細細安排編寫了無數名為命運的冷血劇本，

不容許演出的角色們有任何脫序或自由，僅給予我們一定程度內的微小掙扎機會。



至於這樣的機會，究竟是上天刻意法外開恩的大發慈悲，

抑或是神明們為了讓戲劇更精彩狗血所鋪陳的惡意戲謔，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們所能做到的，也只是盡量在倒下之後記得再度奮力站起，並且不要忘記生而為人的

尊嚴與驕傲，用脆弱到近乎於可笑不堪，卻又強大到難以磨滅的生命意志和靈魂軀體，

永不屈服地不停去面對挑戰，嘗試克服上天所施加的種種無理磨難，把認輸放棄這些字

眼遠遠拋到腦後假裝勇敢，適時憑藉著自己的判斷，對上天大方展現出我們虔誠的感激

或豪邁的中指，輪流交替閃耀臉上由歲月所燦爛的笑容和淚水。



直至我們疲倦到再也站不起來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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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開始作者數日外出不取材，請暫時遺忘我的存在吧！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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