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asachi (明明)
看板story
標題[短篇] 取材(完)
時間Sun Oct 31 02:51:50 2010
文/明明
這次心知度明:右的題目真讓我頭痛的要命。心知度明:
右是網路上一個練習寫作的社團,說穿了就是一群人輪流
出題,利用網路發表作品,然後互相給予建議的活動,至
於為什麼叫做心知度明:右,我只能說,天曉得!
社團裡的練習題不少要實地親作,這次已經是第十七次的
練習,由一名可愛的小妹妹—對我來說是小妹妹的人出的,
題目是「一個表演」。
雖然稱不上苦煞我也,但對我來說算是一道難題。回顧過
去表演的經驗,最正式的一次應屬大學的詩歌朗誦。當時
我身為召集人,但活動的實質內容我一竅不通,真正的貢
獻是打電話聯絡眾人以及尋找練習場地,而大家寫出來的
詩怎麼朗怎麼誦,全給藝術文化涉獵豐富的學長一手包辦
了。事後我煞有其事寫了一首詩紀念那天的事,但我感覺
自己就像插花的一樣,對於詩歌朗誦是怎麼回事,我也只
能點點頭,然後哦一聲,神遊物外去了。
所以,這次的題目我能用的經驗少的可憐,因此我打算從
頭開始。
既然從頭開始,不如找一個有興趣的領域,到時不但作業
完成,還了解了喜歡的事物,真是一兼二顧。但算盤打的
好,做起來卻毫無頭緒。「如果能在夜半無人之時,點起
小燈倒杯紅酒看歌劇,倒也有一番大人的成熟魅力呢!」
想是這麼想,卻提不起勁。而敝人身為無業遊民一枚,展
覽戲劇舞蹈歌劇什麼的是與我無緣了,左思右想,我倒在
床上,電腦的音樂已經循環放了兩回。
「不如這次的作業就告假吧!」沒骨氣的想法油然升起,
一方面覺得自己糟透了,另方面馬上起身抓起昨天的麵包
安慰自己受傷的心靈。
沒關係的!沒事的。我不斷往嘴裡塞東西,鼓起的腹部填
不滿心靈的空虛。
這時總會想起高中那段日子。十幾歲當下,會覺得每天都
很尋常,然而年紀到了,回憶開始出現美化和放大的效果,
當時的哭笑和選擇都變得那麼戲劇化,一些事情如今看
來很輕,當時卻件件致命。
就說高一選擇社團的事吧,不過就是個社團活動,家裡也
能鬧家庭革命。在父母眼中,從事的課外活動也要有助於
未來的事業,因此他們堅持讓我選擇辯論社。其實辯論社
也沒什麼不好,但是我對於吉他研究社更有興趣。
並不是特別喜歡吉他,而是看著學姊彈吉他帥氣的樣子,
嚮往和她一樣而已。
當時學姊到教室裡來拉客……不不,是招攬社員的時候,
她背著一把淺褐色的吉他,在講台的邊緣席地而坐,兩隻
腳交叉著,把吉他墊在大腿上。如果只是把腳交叉坐在地
上那對女生來說可能是種粗魯的動作,不過一抱起吉他,
那種自然率性的氣息便隨著旋律飛來。其實這種事情還蠻
常見的,就像一個女人平常很不起眼,但若她脫下衣服,
男人都會多看一眼。人的身上一旦多了什麼或少了什麼,
改變就會相當大。
所以我也想抱把吉他,哼哼唧唧的唱些歌。當時還特地削
了短髮,穿著長褲上學,因為個子高,看起來確實有些英氣,
可惜我雖然有吉他,卻始終沒有進吉他社。
青春是快速的,並且無情。它離去的很快,不過正因為它
充滿活力,變化時時都在發生。
吉他成為我生命中一個改變的入口,我聽的音樂越來越多,
慢慢的,因為愛上了一個人,我喜歡上搖滾樂,自那之後,
我的生活再也無法離開搖滾樂,就像現在,電腦仍然反覆
播放著green day的歌。
幾年來喜歡過不少樂團,從一開始日本的X japan,到後
來西洋的Bon jovi、slipknot,本土的1976、滅火器等等
,雜食孽生如我什麼都聽。這些激昂的節奏和音符能甦生
我腐屍般的狀態。不是每次都有效,而且隨著年歲增長,
這效果還有遞減效應,但,就像之前說的吧,回憶的加持,
音樂連結著那個人和當時被治癒後上癮的滋味,搖滾樂
與我的血脈交纏,至死無法拔除。
但血脈纏住的東西往往不只有一個,哪天心血管阻塞而亡
也是遲早的事。大學時因為背負了其他東西,組樂團成了
一個不及的夢。想起高中時跟同學的約定,吉他手、鼓手
和主唱都找好了,想要一上大學就著手進行的我們,在通
過一個指考後,大家分散各地,夏天剛剛開始,夢想卻已
經結束。是的,關於玩團,關於表演,關於我們的熱血,
在十八歲的夏天一口氣燒盡變成陽光下的灰。
等等,樂團?
手上的麵包掉到地上,葡萄乾散落一地。
「就是這個。」我閉著眼,深呼吸輕輕的喊。我知道我笑了。
音樂正播到B’z的<一部分與全部>,心狂烈跳著。
我打開窗戶。
「哪,颱風天啊。」真是個適合出發的好日子。
XXX
這條油膩膩的街不知道走過幾回了。高中放學每天都要經
過這裡,幾年過去,路邊吃的店家換了兩輪,油膩的程度
卻沒改。一些熟記的店名還在,我興沖沖點了一些滷味,
米血和豆皮是一定要的,口味也是喜歡的原味。可是你知
道怎麼了嗎?味道竟然不一樣。
這讓人連大喊「好懷念啊」的權利都沒有!覷了覷店裡,
老闆是同一個,菜單也沒變,難道是我的舌頭今非昔比了?
算了,今非昔比、昨是今非的事情可多著了,大概因為體
重多了些,舌頭也寬了一點……吧?真令人膽寒的想法。
我面有難色把滷味吃完,原以為今天可以順便來趟懷舊之
旅的。我只得撇下惆悵,把回憶留在舊時的攤子,快步走
向主要目的地。
X度樂器行。
在櫥窗外晃了兩晃,老闆也是同一個,禿頭圓臉,方眼鏡,
鬍子沒刮,亂糟糟長成一圈,乍看之下他的鬍子和他的
地中海禿有點像,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鬍子中間還長了張嘴。
而他圓如肉墊的手拿著份報紙。
對他最深的印象是請他幫忙換弦的時候,他在我面前露了
一手solo。雖然他有點發福,有點勢利商人的樣子,但因
為solo的關係,他的帥氣度立即破表,我露出崇拜的表情,
哇了一聲,然後當著桌上開班授課的傳單前,對老闆說:
「可以免費教我嗎?」
現在想想真是少不更事。
這家樂器行對我來說有很多回憶,第一把吉他那裡買的,
以及第一本吉他譜、第一次換弦。
在我決定要寫一個跟樂團有關的故事時,就決定去樂器行
跟老闆打聽打聽。我是個很懶的人,能直接問到資訊是最
好的了,如果能藉此ㄎㄧㄤ一些好處,也是美事一樁。
於是我就抱著一肚子的好主意在店外晃來晃去。
你在幹什麼啊!李明明!快點進去啊!內心的小人偶拿出
電鋸開始自殘,而我只是若無其事走來走去,還到隔壁的
漫畫店串門子。
走著走著,風越來越大了,路邊的店家一間間關起。
不會吧……
正當我發呆看著天上急速競賽的垃圾們花式飛行,隔壁的
鐵門嘩的一聲。
「老闆,等等!」
「有什麼事嗎?」
「你關門了?」
「對啊。颱風都入境了,你也趕快回家。」
「可是……」
我在老闆的手跟半關的鐵門之間來回看著,視線的焦灼大
概足夠點燃火藥的引信。這急切的神情拖延他一時半刻還
可以,不過這人一臉不明所以,很快就對我感到厭煩,正
打算不顧一切拉下鐵門時,另一側來了一名男子。
他飛奔而來,背上還背了一坨很大的黃色雨衣。
「老闆,等等!」
「靠,又是你。」
這下他毫不猶豫馬上關店。
外頭風大雨大,他一頭濕髮,渾身沒一處是乾的。我的視
線隨著雨水從他的髮際流下,沿著削瘦的頰邊往下巴看去。
我對這傢伙沒什麼好感。不是因為他一副狼狽樣或者長得
不是我的菜,而是他一攪局,老闆關店一定是要走了,這
樣我今天的計畫怎麼辦?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離完成作業的時間只剩下兩天,兩天!
天曉得兩天對我這個靈感比沙漠之水還要稀有的笨蛋有多
短!內心的小人偶已經橫眉豎眼把電鋸轉速開到最大直指
眼前的男人,不過真實的我想必只有一張沮喪、毫無殺氣
的笨臉。
「老闆,我……」我話還沒說完,男子一把拉住老闆。
「拜託你,離表演只剩下兩天,請你務必把教室借給我。」
「我才拜託你,颱風天,我家很容易淹水,你先讓我回去,
這次你自己找地方練。」
這時我才注意到,男子背上的黃雨衣似乎只是障眼法,底
下的本體好像是某種樂器……
「你要是真的那麼急,就去租練團室嘛!每次都來我這裡
用教室,我是沒關係,要是給附近的高中生看到,一定都
要我借教室給他們練,是不是?這樣講很不好意思,但你
這樣我很難做生意。」
一聽到這我訝異非常,第一,沒想到這個老闆一副勢利樣
,竟然除了我以外還有其他人佔他免費的便宜;第二,這
男的是個需要用到練團室的人!
表演、練團、謎樣樂器,來了,大家都到齊了!
在那之後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淋了雨吹過風,頭
有點痛,眼鏡上都是雨水,我只記得自己跟在黃色的背影
後,隨著一條長長的路,彷彿走入畫中的雨景,那裡落葉
狂捲,晦暗的天,腳下踏著不知名的屍體,耳畔淅淅瀝瀝,
就差遠方一座尖塔,再敲響幾個鐘聲,總之,我們走了好長一段路。
接下來的情況變得有點詭異。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往左
右看了看,他繼續往前走,我跟上,他又馬上停下。
「你……現在是在跟蹤我嗎?」他有些遲疑,而我終於醒了。
我連忙搖頭。
「順路?」
我連忙搖頭。
「那不然是?」
「我有些事情想問你。」
然後我發現更不對勁的事情。
「這裡是哪?」
他笑了笑:「這就是你的問題嗎?」
抬頭一看,遠方模糊的影子裡真有一座尖頭的建築。
我和他成了一方風景。
這傢伙,背上一坨塑膠雨衣看起來跟流浪漢有點像,不過
笑起來的樣子,還蠻好看的。
內心小人偶的電鋸停下了,她們紛紛拿出花籃開始灑花。
XXX
這是一個跟樂團有關的故事,並非我個人的豔遇史。
寫到這裡,如果不這麼提醒一下自己,我怕尺度會隨著巨
大的颱風捲破天際,到時就不好了。
他叫阿修,二十一歲,年紀比我還小了六歲多,一想到我
上大學的時候他才小學畢業,內心小人偶們通通把花籃丟
了。他穿了件簡單的黑色polo衫,和一條萬年牛仔褲,是
單親家庭。他是家裡的老大,底下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他喜歡音樂,是一個吉他手,最近接了一個表演,暫時
頂替某樂團的吉他手位置。他為了減少家裡負擔,沒有錢
租練團室,偏偏他租的房子隔音非常差,只好到熟識的樂
器行裡面借教室用。
當然我一開始想問他的不是這個,只是一到他家,不知不
覺聊起來了而已。
(這麼快就到他家,未免也跳太快了吧!)事情演變到這
,我想有些人大概在心裡冷哼了,畢竟當時的情況連自己
回想起來也不敢相信。
我先是跟著一個陌生人,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然後路痴
的找不到路回去。他一聽見我時間緊迫,想請教他關於樂
團的事,很和藹說能幫忙,這時我們早就成了落湯雞,雖
然附近有一間麥當當,但一想到渾身濕答答的吹冷氣,我
跟他同時皺起眉頭。
「我住的地方在附近,不然到那裡吧。」
我楞了楞。
他隨即聳聳肩:「你別想太多,只是想不到比這更好的辦
法,而且現在趕時間的不只有你。」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身上也流有冒險犯難的血液。
他家不大,幾坪的小房間,家具單調,牆壁一看就覺得是
木板隔間。他招待了我一杯雀X即溶咖啡,杯子握起來暖
暖的。我跟他借了毛巾和吹風機,只是當我一把吹風機打
開,便聽見隔壁嘖嘖的聲音。
「隔音有這麼差嗎?」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他只是笑,
瞥了我一眼,搖頭。
後來我們很快離開那個隔音很差的地方,他還是穿著原本
濕的衣服,卻把先前包在吉他上的雨衣給我。
「去麥當當吧。」
「你會淋濕吧?」
「我已經濕了。」
「怎麼不換乾的衣服穿雨衣?」
「因為我只有一件雨衣。」
我不禁熱淚盈眶。連便利商店的塑膠雨衣都捨不得買,這
種窮人的處境,我懂!
當下心頭一股熱血,我翻出錢包,數了數裡面的鈔票,然
後拿出手機,翻到一個讓我心生怯懦的電話號碼。
號碼屬於我高中愛上的學長,一眨眼,已經過了十年。因
為他,我迷上搖滾樂,也因為高中時發生了一些事,如今
我雖然記得關於他的一切,但這個電話,我看著總無法按
下撥話鍵。
如果是他的話,或許知道哪裡可以弄到練團室。
「你等我一下。」
我顫抖著撥通電話。
「喂?」彼端傳來熟悉的聲音。
XXX
後來我們兩個誰也沒穿雨衣,雨衣包在他的吉他身上。
外面風雨像瘋了一樣在吹,情況已經跟之前大不相同,交
談只能靠大吼。
「明!」
「幹嘛!」
「那間練團室真的在附近嘛!」
「對呀!」
我把抄有地址的紙條拿出來。
「啊!」
紙條飛走了,夢幻似的飛走了。
接著只能憑我僅剩的記憶以及便利商店店員的協助找地方
了。我們彎進一條幽暗的小巷,附近的大樓老舊陰森,沒
有一絲人住的氣息。正當我懷疑是不是走錯地方的時候,
一個招牌闖入眼簾。
是那間音樂教室。我拉著阿修連忙走進那扇又小又矮的門。
一走進門,滿室昏暗的燈光,一股「異香」撲鼻而來,這
裡狹小且凌亂,一個我不想看見的人站在一樓的櫃檯旁,
和裡面香氣薰人的小姐有說有笑。
「你來啦。」學長說,他饒富興味的看著我和阿修。
我若無其事放開阿修的手。
「練團室呢?」我說。
「地下室樓梯下去直走最後一間。」
我原本要跟阿修一起下去,卻被學長
一把攔住。他的表情有所示意,我請阿修先下去。
「使用者付費喔。」
我傻在原地,但見櫃檯小姐凌厲的眼神射來,我拿出錢包。
小練團室,每小時兩百元,一點折扣都沒有!
「有沒有搞錯,你明明知道我這麼窮!」我對著學長咬牙
切齒,把扁扁的錢包整個拉開來。
付完錢只剩下赤裸裸的空荷包!
「颱風天你們是有客人嗎?就當做借用一下不行嗎?我們
也認識這麼久了,至少打個折扣不行嗎!」
學長仍是一貫的難以捉摸。他轉頭噴了一口白煙,斯文的
眼鏡底下眼神閃爍。
「這個。」他像櫃檯做了個索取東西的手勢,濃妝艷抹的
小姐把一疊紙交給他。
他掀開某一頁滿滿的字:「練團室是要預約的,今天大小
練團室都已經滿了,但颱風天我學生沒辦法來,才有一間
空的借你。」他圈起有自己簽名的那一欄。
「然後呢?」我狐疑的看著他。
此時櫃檯傳來嬌滴滴的聲音:「這麼不要臉的人還是第一
次見到。」
我狠狠往濃妝小姐的方向一瞥,她正對著小鏡子梳開她因
為塗了太多睫毛膏而黏在一起的眼睫毛,然後迷戀地微笑。
「你別對她那麼兇,她只是不知道。」學長雖然這麼說,
但分明語帶調侃,他看著我,上下打量了下,「練團室也
有成本支出,這點希望你明白。」
「喔。」他的眼神依然讓我不自在,一看到就覺得心跳加速,
呼吸困難。
可惡,已經過了這麼久,為什麼這種感覺還是惡夢般的無法擺脫。
「我會以你為目標,努力追求自己的夢想。因為你……」
「關我什麼事?」
回憶。
這時我只想跑到練團室裡面,好好的觀摩練習狀況。
但學長突然拉著即將走下樓梯的我,我一轉身,他便撥開黏
在我臉上的頭髮。
「這種天氣也要陪他來。」
我渾身一震。
「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不用跟我解釋啊。」他略帶深意笑著,把我拉到一旁
的椅子上坐。
「我也不想解釋。但我現在有事找他。」
「現在是他的練習時間,好不容易有一小時,你要去打擾他?」
想到阿修之前跟我說的狀況,心裡有些不好意思。問問題
的話,晚些也不遲,只是要能親眼見到練習情況的話……
「不過你為什麼會來?」他問,「這種天氣你大可不用出
門,他自己處理就行了吧。」
「我是想親眼看看練習的樣子。」
「為什麼?」他似笑非笑,櫃檯小姐像是知道我要說什麼,
投來輕蔑的眼神。
看來他都說了吧。關於我辭去工作的事。
我只得回答:「取材阿。」
「你說什麼?!」櫃檯小姐驚呼一聲。
「取材……」
「你寫小說?」學長低聲問。
「嗯。」
越說越小聲,我是心虛了嗎?我聽見外面的雨聲好大,淅
淅瀝瀝的。
他們認真詢問我關於寫作的事情,櫃檯小姐卻幾度輕聲笑
了出來。她嘀咕著,沒有工作的人光會做夢,看著我的眼
神壓抑著不以為意。
我不再說話,任他們兩人對談。學長不說傷人的話,我只
能偷偷期待他為我解圍,然而他的神祕面紗始終沒有揭開,
一點希望都不給我。
我知道,他並不站在我這邊。
「不知道還要多久。」我望著牆上的時鐘,以及櫃檯身後
的監視器。
那個抱著吉他孤身一人盡情彈奏的人,就是阿修吧?
真好。我打從心裡羨慕他。
或許這次的作業……就算了吧。
我起身。
「你要走了?」學長問。
「嗯。」
「沒帶傘?」
「嗯。」
「那就搭車回去,颱風天很危險。」
我轉頭對他苦笑,說出他明知道的事實。
「我沒錢。」
「我有。」
「不用了。」
說完,我走入風雨之中,惡劣的氣候是最好的隔音。
心裡安安靜靜的。
一年前,剛離開住了一陣子的公寓,來到幾坪大的小房子
裡,當時什麼家具都沒有,空蕩蕩的四面牆壁,那時心裡
是得意的。
房子如我,我一身輕。什麼都沒有,正是重新開始的時機。
我就像個孩子,撥了一通電話給他,在我心中永遠處在特別座的他。
我在電話裡說,希望即將降臨在我身上,等著吧,我會及上你,
不再只是以往看著你的情景,我會讓星星來到我的身邊。
我會讓你來到我的身邊,而我終究會閃閃發光。
然而我想簡單了,想的太簡單了,就像為房子漸漸添了家
具,卻不是當初自己想要的風格。因為有些東西要不起,
所以屈就於其他選擇,然後再告訴自己「這樣也不錯嘛」
,反正也不是不行。
或許我真的在騙自己,以為緊緊守住了某種重要的東西,
就堅持了自己,其餘的都是必要的犧牲而已。
「妥協……」
「才不是!」
回到小屋子裡,站在門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身上的雨水
流下,地上一片積水。
「半調子的堅強只是單純的逞強,真笨。」手背覆著眼皮,
熱熱濕濕暈成一片。
這間房子只有入口,其他的出口,只剩下陽台。
我還能逃嗎?已經逃開家人悲切的目光一次了,離開了家,
還能逃到哪去?我丟掉了所有的東西,想要好好珍惜的回憶,
卻隨著改變片片剝離。
世上總那麼多不如意。
電話響起。是一個不認識的號碼。鈴聲歇,同個號碼在我
走在風雨中時已經打來好幾次。
我回撥。
是阿修。
他要我明天去看他的團練。
「我有東西要給你,你一定要來。」
「如果是練團室的費用,不用了。」
「就當做我想見你,可以吧?」
我沉吟了下,腦海浮現一個人模糊的模樣。
在黑色的日子裡一道白沙的回憶,總是閃閃發光的學長描
繪的一幅圖形。
「你知道我在哪裡嗎?我在西子灣。你不是說喜歡海邊嗎?
我現在手上抓著一把沙。喂,見面的時候再唱那首歌好嗎,
呵呵,因為你唱歌很好聽。」
我答應阿修我會去,同時想起風雨裡握著他的手,那手指
蒼白且修長,握在掌心冰冰涼涼的,沁入心裡。
XXX
颱風肆虐一晚之後已經離去,這天放晴,路上到處都飄著怪味。
來到和阿修約好的地方,和昨天的練團室差不多,不過我
到的時候他們似乎正進行到一半,隔著玻璃窗能看見五個
揮灑汗水的男兒們認真的模樣,當然,阿修也在其中。
當下感覺腦中有個按鍵被按下了,一塊空白帶開始錄影,
而另一塊神祕的錄影帶卻開始播放。
倒空的啤酒瓶、無比清醒的男人,不抽煙。輕蔑中卻藏著
莊重的眼神,雙手合十,生命。閃爍的光線下,聲嘶力竭
,衣服濕透,赤裸的腳,搖滾,懸崖邊的幽蘭。強風,不
說誓言,不變的原則,一個很有份量的微笑。一次身體和
身體真實的交纏,一段耳語,一個秘密。他跳下懸崖,蘭
花仍綻放,宛如鬧劇的一個表演。
眼前的人們偶爾停下來討論,而阿修似乎也說了些什麼,
但其他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對他搖搖
頭,某一個長髮的男性笑了,拍拍他的肩膀。練習似乎已
經告一段落。
阿修等其他人都離開後才走出來和我說話,一派輕鬆。
「你剛剛跟他們說什麼?」
「只是跟他們提議某幾個小節可以改個方式而已。」
「然後呢?」
「沒被採納。」阿修聳聳肩,「畢竟原曲和編曲是他們原
本的吉他手做的,他們說我只是來代班的,別擔心太多。」
「哦。」
對此我從不發表任何感想,遇上這樣的事,我只會把想法
化為筆下的人物,可能會寫成一個抑鬱不得志的才子,也
可能變成一位空口說白話的先生,但也可能什麼都不是,
單純意見不合罷了。
我沒膽量讓別人知道我的想法,卻又渴望被人明白,仔細
想想,這樣的扭曲性格會造就現在的處境好像也不是不能
理解。
沉默了會兒,我問他:「你找我來什麼事?」
他笑了笑,今天的頭髮好像有整理過,不過還是一樣捲捲
的,亂糟糟的。
他拿出一張票,灰黑色的粗糙紙面印有反白的人面。
「明天晚上的表演,在破牆。」
我也笑了笑,坦然收下。
「這張抵昨天的練團室費用,我還得找你錢。」
「你會來吧?」
我看著手上的票,如果是昨天去練團室以前的我拿到票,
一定高興的飛上天了,但現在想想,似乎沒有去的必要。
畢竟房子已經不是想要的樣子,怎麼樣都可以吧。
我搖頭苦笑:「可能不去了。」
阿修瞪圓了眼:「可是,你不是要寫故事嗎?」
「不寫了。」
他斂起訝異的面容,嚴肅的看著我。
「放棄?」
「可以這麼說吧。就先這樣,祝你明天表演順利。」
「喂!」
「嗯?」
「你跟我來。」
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腕,走的飛快,我倒抽一口氣,因為他
的步伐實在太大了,是想害我跌倒嘛!
「走慢一點!」
這時屋外天色已晚,他拉著我走進附近的一間便利商店,
然後拿起兩罐汽水,以及一包零食。
「你不是很窮,還有閒錢買這個?」
「喂!你又拉著我要去哪裡啦!」
他不回話,只顧著拉我走來走去,後來他又跑去剛才的練
團室,出來的時候背上多了另一把吉他。
我們來到一個公園。抬頭一看,月亮非常非常的高,是我
看過最遠的月亮。四周幽暗靜謐,樹影婆娑,蟲聲唧唧,
一切寧靜安詳,但只要發揮玩RPG遊戲的調查精神,不難發現樹叢裡、
暗處的長椅以及轉角的路燈下,全是一對對的情侶,他們如平
靜海面下的波濤洶湧,正無聲無息地從事製造生命的前置
活動。
現在是要逼我拿出去死去死團的精神嗎?
但阿修只是把汽水零食塞給我,自己也開了一瓶。
「從你昨天說要問我關於樂團的事,到現在你都還沒問。」
聽他說話,我正好扭開汽水瓶,氣體衝出有點嗆到我的鼻子。
「問什麼啊,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說說看,你原本打算問什麼?」
一副淡然的模樣,底下卻包著硬梆梆的堅持阿。這傢伙…
…我沒好氣地拿出隨身攜帶的本子,翻開寫著問題集的那
頁。
「一, 什麼是搖滾。」
阿修微微一笑,對皓月舉瓶,汽水罐在半透明的塑膠瓶裡
冒著氣泡。
「問的好。」他說。
「第二……」
這時阿修打斷我的話。
「等等,你不想知道什麼是搖滾嗎?」
「你想說就說。」
一陣風吹來,不是昨天那種狂風,而是徐徐的,吹落樹梢
上未乾的水滴。我跟他坐在公園裡一個圓形廣場旁的臺階
上,路燈昏黃,我搖著手上的汽水瓶等他說話。
阿修說:「搖滾就是觀世音。」
我轉過頭看著他。
「真的。」
阿修說,順便喝下一口汽水。
「搖滾是觀世音,是傾聽世間一切感受的精神,雖然是音
樂的形式,但一定有這份內涵,而有這份內涵的人,我覺
得都很搖滾。」
「當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想,你一定明白。」
我捏緊手上的瓶子,指尖冰涼,胸口卻一股熱度不斷攀升,
慢慢爬到眼眶。
「阿妹,日子好好過就很幸福了,你喜歡寫東西,你爸爸
也不反對,但有必要投入那麼多精神嗎?」
「連自己都養不活了,還說那什麼大話!最基本的條件都
沒有,你是要跟人談什麼夢想?」
我能,只是不能成為你們期望的那個女兒。優秀,崇高的
社會地位,但那不屬於我,我也不在乎能不能屬於我。
可是我不甘只成為一個製造精神止痛劑的寫手而已。
我想在有生之年,為自己豁出去一次。
但我不想為此傷害任何人。
更不想任何人為此傷害我。
我沒有做錯,為什麼必須承受那種輕蔑的眼神?
為什麼沒有人想要受傷,卻同時砍傷彼此?
「喂。」
「我叫明明。」我擦去眼淚。
「明明。」阿修說,他放下汽水瓶,拿出另一把吉他,那
是一把木吉他。
「我唱一首歌給你,要不要聽?」
我點頭。
人煙漸少,他摘下掛在脖子上的pick,刷出節奏。木吉他
的旋律迴盪四周,那是首輕快的,卻帶著詢問和傾訴意味
的曲子,彷彿遊走在迷宮之中,但又清楚明白出口在何處。
因為設下迷宮的是自己,而自己渴望的出口,就是打破這
個迷宮。
「incubus – drive。」
「嗯。」
「教你唱?」
「嗯。」
在他刷下第一拍時,我按下他的手。
「阿修。」
「怎麼了?」
「有人說你很雞婆嗎?」
他睜圓了眼。
「不過,我喜歡。」
我們看著彼此笑了。
他一句一句教,我跟著唱,他唱的好,但我不但英文發音
不標準,音準還很差,可是我們都不在意。
我們知道,即使如此笨拙,如此不拿手,也要認真對待,
嚴肅如一場正式表演,因為我們真正面對的,是無法準備、
從不NG的人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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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心知度明的作業:一場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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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yasachi 來自: 122.124.100.127 (10/31 02:52)
推 XIMIX:大推!!! 10/31 09:11
推 Mitiya:讚! 10/31 14:00
→ yasachi:謝謝,你們這樣講會很開心耶,怎麼辦XD 10/31 14: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