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 justforsea:推 04/29 19:28
文／明明
生命中重要的路人—悄悄話
風吹來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連日做的那個夢。
夢裡是一片混濁的黑暗，一名穿著白色洋裝的女子從混沌
中探身而出；她對著他伸出雙手，他似乎看見她的嘴唇翕
動，那是清清楚楚的一句話，憑依著顫抖而恐懼的平板音
調。
「幫幫我……」她說，輕柔卻不穩的聲音細瑣地搔撓著他
的腦袋。即使是夢，他仍宛如置身其中，與那名女子在一
個密閉幽暗的空間裡對望，那是何處、何時、發生了何事，
一切都不明朗，但他知道，這個蒼白的女人有事請求他，
並且重要至極。
他凝神看著她，女人的五官模糊不清，只有嘴唇的輪廓，
鮮明異常。
「幫幫我……」顱腔裡的細語如螞蟻步出小徑盤旋圍繞，
一陣抓不到的麻癢和無解的困惑惹得他心慌意亂，女人還
在那裡，下半身深陷於黑色泥沼中，而她一直緊握著的雙
拳，指節一鬆，拳裡垂下一塊玉佩。他看見懸掛在虎口的
紅線，因女人蒼白的肌膚顯得怵目驚心。
忽然，一陣強風襲面，吹動女人的髮，紅線驟然脫落，翠
綠的玉佩墜下，他心一急，匆匆邁開一步，一伸手，
接個正著。
玉佩冰涼刺冷，穿透他的掌心，沁寒沿著他的肌理脈絡不
斷竄上，冷得他不斷發抖。
然後，他的意志醒了，被子不在身上，衣服掀開露出了肚
子，手上握著玉佩。
緩緩睜開眼，窗外沒有陽光，冷冷的，又是一片寂靜。
他起身披衣，關掉在桌上震動不停的鬧鐘，他記得昨天調
整成八點響，現在已經八點半了。
這天，他要到一間醫院探望某個陌生人，確認玉佩帶在身
上，他出門了。
往醫院的路上，人車喧囂，他的世界卻很安靜，就算走在
巷子裡，身後一台摩托車狂按喇叭極速與他擦身而過，他
也毫無驚慌，直到騎士陡然煞車，回頭看了他一眼，碎念
了好幾句，他只是不發一語，死盯著灰暗且充滿汙漬的地
面。
怎麼樣都無所謂了。自從一場大病讓他終身失聰，他便覺
得，世上再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他花更多心思去注意。
既然上天奪走他聆聽的權利，他又何必在乎那些他捕捉不
到的訊息？像是從對街往他的方向呼喊之人，誰曉得他們
是在和誰說話？像是有人的東西滾落到他的腳邊，誰曉得
對方開闔的嘴有什麼用意，該撿或是不該撿？他突然有點
了解許多人習慣視而不見是怎麼回事。
讀唇語比手語這種事他不做，已經失去的東西用別種形式
硬討回來，只會讓他感覺更受傷，更狼狽，就連街道上行
人的笑臉，他都不禁懷疑，那是不是在笑他，笑他是個聾
子。他不敢想，萬一認真地去細辨別人的唇語，發現說的
都是些關於他的閒話，感覺會多麼糟糕。
所以他的眼神，再也不停留於別人的嘴唇，行走在路上像
是飄移在與現實不曾交錯的時空，他穿過人群的縫隙，把
自己壓得很扁很扁，薄得幾乎消失。
只有風，他還是喜歡的，涼涼地拂滿一身，那種感受，並
沒有改變太多。
到醫院之後，他試圖詢問那人的病房，這卻讓他窘迫不已。
他硬著頭皮在紙張上寫下那人的姓名，遞給護士。
林威。
「三零二號病房。」
護士說的瞬間太快，他只能從第一個唇型判斷大概是三，
不打算問清楚了，於是他來到三樓，一間一間查看。
但醫院的走道錯綜複雜，他繞來繞去，不知道走了幾圈，
正當他猶豫著是否要重新回去詢問時，口袋裡的玉佩突然
有些動靜。
原本好好收著的玉佩，紅線的部份竟垂掛在口袋邊緣，彷
彿被輕扯了兩下。
這種類似的感應在他遇見給他玉佩的人時也有過，那天，
是個天氣不錯的午後，他獨自一人坐在公園發呆，忽然一
股怪風吹來，幾顆小石子零落地打在他的舊球鞋上，不祥
的氣氛瀰漫；他心裡不安，起身打算返家，卻在那時，一
波極大的震動從他背後襲來，撼得他錯愕在地。
他聽不見，卻知道身後勢必有什麼事情發生。
一轉身，一場慘烈的車禍已然發生。他慌張地向前奔去。
肇事的轎車司機趴握在方向盤上，失去意識，而在凹陷的
車頭前，另一名女人倒在血泊中，渾身抽搐，遭逢嚴重地
重擊卻仍未昏迷，神情全然不似一般人。她抽著氣，微弱
且奮力，睜大而凸出的眼睛直直盯著他，鼻孔與嘴角流出
鮮血。
他該立即打電話求救，但他失聰以後，便不再帶手機出門
，他想向附近的店家住宅求援，這個地方卻太過僻靜，僻
靜到連路過的行車都難以覓得。
此時他靈機一動。一般人都會帶手機出門的，這女人的包
包裡，說不定有。
正當他彎身想翻取女人的皮包時，女人虛弱的手攀住他，
帶血的唇齒緩緩掀動。
「來不及了……」
他不看著別人的嘴巴，但這次例外，他專心無比地凝視女
人的嘴，這是一種生命的共同振動，他們都明白，她即將
死亡。
女人顫抖地從身上拿出一個玉佩：「幫幫我……」
「交給……我弟弟……」
說完這句話，她闔上眼嚥下最後一口氣，地上徒留一具軀
體，癱軟的掌心裡躺著一塊玉佩，翠中帶白，紅色絲線，
玉佩像女人蒼白的臉孔，紅線像被女人的鮮血染紅。
他拾起玉佩，在女人的記事本裡找到某間綜合醫院的相關
資訊，他知道每週三她都會固定到醫院找他弟弟。記事本
的最末頁夾著一張看起來像是包覆玉佩的紙，上頭有玉店
的印刷。
避邪，擋煞。
推開病房門，白色之後還是白色，裡頭唯一的一張床上躺
著一名男孩，一聽見開門聲，他雀躍的聲音代替他原該躍
起的身軀。
「姊姊！是你嗎？」
他真的不想看男孩的臉，但他臉上有著任誰都會注意到的
洋溢，以及纏繞著白色繃帶的雙眼。
「姊姊，你今天是不是又帶了什麼給我？」
「我什麼時候可以和家裡的puppy玩？我好想牠喔。」
「不過我也很想姊姊。」
「還有阿，我跟你說……」
他站在門邊不前，凝望著男孩的嘴唇，他不是很清楚男孩
說的每一句話，大約知道，都講些醫院裡檢查的事，兩週
後要開刀他很害怕的事，有多想回家的事，還有隔壁的老
爺爺的孫子，偶爾會來這裡找他玩的事。
男孩偶爾舉起雙手興高采烈地筆劃，劃過空氣的微涼掠過
他的鼻尖；有時歪著頭嘟起嘴，歡愉隨著他嘴角垂下而沈
澱，忽然又想到了什麼，抬起頭，試著詢問他的方向，就
算看不見，也想和心中所珍愛的姊姊面對面說話。
一種明白如初陽探照永夜推展，他正在聆聽。
「姊姊，你怎麼都不說話？是不是又要我向菩薩祈禱你才
把東西給我呀？」男孩低下頭，雙手於胸前合掌：「希望
菩薩讓我早點好起來，希望我可以早點回家……」
男孩極為虔誠，說了數不清的願望，而他將玉佩放在病床
旁的櫃子上，轉身離去。
他很明白自己不會再來這裡。
走出醫院，時近中午，烏雲散去，天空中，烈日當前。一
名小女孩迎面撞上了他，手上的小布娃娃掉在地上，他彎
身撿起，遞給女孩。
「謝謝叔叔。」女孩怯怯地說，辮子垂在鼓鼓圓圓的雙頰旁。
「不客氣。」他說。
邁步走去，一陣風迎面吹來，他想起夢裡的女人在他接住
玉佩後，對他說的悄悄話。
「謝謝。」
她微笑，消散在風裡，而他終於知道自己可以聽見，另一種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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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題目：
生命中重要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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