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明
文/明明
因為無法親自確認,所以不相信有這種事。
看著他們幸福的表情,一切飄渺又遙遠。
他們說,我出生的時候滿室香氣,
他們說,我自幼就與別人不同,
他們說我耳朵裡有異香,
他們說我是神佛降世,將會普渡眾生。
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我不相信。」我說。
XXX
這天中午就放學了,國小六年級的結業式,
我拿回一張五育均優的獎狀。
客廳牆上已經陳列了無數類似的紙張,
母親擦乾正在做菜的手,拿起我的獎狀,
她苦惱地捧著臉頰。
「哎呀,沒有地方可以再放了呢。」微笑。
我看見她手臂上多了一塊新的疤痕。
「你怎麼了?」我問。
「煎魚被油噴到的。」
「有沒有處理?」
「沒事。吃魚好,吃魚腦袋更聰明,雖然你已經很聰明了呢。」
她拍拍我的頭。
「我們的女兒好厲害。」
媽,你看過我努力念書的樣子嗎?
XXX
「我回來了。」書包重得我喘不過氣。
家裡來了許多人。
一個大叔眼神絲毫沒有收斂,上下打量我。
我脫鞋的幾秒鐘時間,眾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
「我女兒,現在讀國三。」
「考生了喔。」
「是阿。」
「我記得她就是耳朵有香氣的那個嘛。」
父母含蓄地微笑點頭。
「看來一定是第一志願囉。」
父母含蓄地微笑。
我想起當時在我耳邊輪流磨蹭吸氣的鼻子,
臉孔早就不記得了。
就是這些人嗎?
真不舒服。
XXX
寒流來襲,我躺臥在床上,動彈不得。
我,因為脊椎側彎開刀了。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
「是啊,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
高中前半年,我沒有去學校,
媽她偶爾趴在我的床邊,
趁我睡著時偷偷聞了我的耳朵。
「還是香香的呢。」
當她這麼說完,那晚總是睡得特別沉。
他們說我是神佛降世,來普渡眾生。
所以成績好人緣好心地好都是理所當然的吧。
「普通人耳朵哪會有這種香啊!」
我的耳朵裡,真的有什麼了不起的香氣嗎?
「有喔。」她說。
一個陌生的女子從窗邊探進頭,月光下,
她的身形飄忽,
眼睛嘴巴彎成三枚月牙,笑著,
她淡淡的有些透明。
我想伸手摸摸她是否真的存在,
卻僵直在床上動彈不得。
她慢慢淡去,如此恍惚如同耳裡的香。
唉,我不是什麼神佛再世來的嗎。
XXX
與開刀當時,事隔兩年。
填志願。
「我一定要當記者。」
「記者?」
「法官或醫生……」
「媽!」
「你應該要對自己有更高的期許!
你的能力那麼好,可以對社會有更大的貢獻!」爸說。
「當記者的話……。」媽微微蹙起眉。
我的筆在志願卡上游移,隱隱顫抖著。
這一筆畫下去,會劃破他們的幻想,
還是畫出我耳朵裡那朵醞釀已久,含苞待放的花?
XXX
巷口的垃圾車來,鄰居聚集在一起。
「你女兒法律系啊,好厲害!」
「沒有啦。」媽說。
「這種事情不用說,他們家女兒自幼就是個人才。」
「就是耳朵裡有香味的那個?」
「難怪!」
我一個人回到家,
撕毀牆上所有的獎狀。
我一個人回到房間,
關上所有的燈,關上窗。
「你打算讓花凋謝嗎?」
是她。
而我倏然發現,原來是她!
XXX
社團展覽,
益智遊戲研究社的魔術師。
她就在那裡,魚網襪,兔女郎服,高帽子,高跟鞋
臉帶微笑。
她看見我便用力揮手,
道具拋向隔壁電玩研究社的主機上。
關機。
「不!!」
「還沒存檔!」
「誰!」
「對不起對不起。」
眾人怒氣沖沖移動視線,一見到她的瞬間……
「這個,沒關係。」
她順利撿回道具,小跑步到我身邊,
回來手上多了兩瓶飲料。
「他們給的。」她回頭朝眾人揮揮手。
「你花這麼多時間玩社團,功課沒關係嗎?」我問。
她看著我,神秘兮兮地湊上來:「你這麼說,就是願意借
我筆記囉?」
我開了一瓶飲料,無奈點頭。
果然人正真好。
XXX
一次系上聚餐之後,我拉著她到校園一隅談天。
夜晚幽暗,靜謐,位處在操場角落的坐台
能聽見蟲鳴,能看見操場上寥寥幾人以平穩的
步伐慢跑著。
我問她,相不相信自己耳朵裡有花。
她仰望夜空,不發一語,
臉上捉摸不出她的心思,
只知道她沒有一絲不可置信。
「為什麼這麼問?」她說。
我同她的眼光看向幾乎沒有星星的天空。
「因為,我不相信這種無法親自確認的事。」
「如果找別人幫你看看呢?」
想起家人洋溢幸福的表情,
竟是因為我耳裡那虛無飄渺的存在,
我搖頭。
「可是你的耳朵裡真的有花喔。」
我身軀震了一下。
「我跟你說過……」話沒說完我便噤口了。
不,我沒有跟她說過我的事,
但見她信誓旦旦的模樣,我竟對自己記得的事產生動搖。
她迅速的靠近我,瞬間她的鼻息已貼近我的臉。
我不自主地看著她的嘴唇,
那唇峰,立體而誘人,
微啟的洞口有股騰騰的熱氣。
「真的有的話,證明給我看。」我說。
她伸出右手撫摸我的左耳。
一陣酥麻打亂了我的呼吸,指尖滑過耳廓,
她搔著我的耳垂,
凝視我,她眼眸濕潤,挑釁的勾著我看。
我登時對自己的每個顫抖感到羞恥,
只得轉過頭去。
突然間,她笑了,輕輕的笑出聲音。
「你看。」她手上拿著一朵鮮花。
「你的耳朵裡有花。」
我不予置評的笑了笑,
明知道這只是個把戲,
卻一點也不討厭。
夜深露重,月漸西沉。
她把花遞給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
「這些話,你相信嗎?」她說。
「有點冷了。」我說。
幾天後,我在課堂上接到電話。
妹說,媽摔下樓,昏迷了。
XXX
我抓著那些碎紙,坐在病房外。
「媽要撿被風吹走的獎狀。」
所以摔下去了,是嗎?
為了這些被我撕得破爛的紙,
為了黏合保存這些證據,
為了鞏固自己的想像,
為了證明自己的女兒是特別的,
為了……
「媽是為了不讓你傷心。」妹冷冷說。
我握著碎紙,眼睛好痛好痛。
醫院裡分不出日夜,我的手機響了一天,
我知道我蹺課了,卻無法離開座位一步。
白色的醫院,綠色的椅子,不動的我。
就像當初開完刀,在病床上的我。
我想起當時母親的手,
暖暖的,而粗糙的,拉起我被子的手,
那並非為神佛而勞動。
繳交志願卡前一晚。
「其實她想做什麼就讓她做什麼吧。」
因為這句話我沒有更改他們希望的志願。
難道我不知道嗎?
「你相信嗎?」她說的話突然浮現。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家人的快樂依憑在這種事上,
我不相信我努力追求的幸福竟是為了維持他們的幻想。
我不要。
我不要!
「你相信嗎,你的耳朵裡有花,
因為期待而綻放,因為愛情而芬芳。
你相信嗎,你的耳朵裡有花,
你追求他們的夢想,那些他們的事也慢慢變成你的夢想。
你的耳朵裡有花,
一朵為你深深愛著的人所開的花。
你真的要讓它凋謝了嗎?」
「我不要。」淚水沾濕手上的紙,上頭寫著我的名字。
「那麼,它就不會凋謝。那麼,我就會一直在你身邊。」
我突然聞見,那夜她給我的那朵花的香氣。
她從身後抱著我。
病房裡傳來急急的腳步聲。
「姊,媽醒了。」
我丟下手上的碎紙,跑進病房。
「只要相信的話。對你而言,就是真實。
既然是真實,就有重量。
「要好好的扛起來喔。」
消失在病房門口的透明身影,
留下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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