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 justforsea:有股淡淡的哀傷 03/26 20:21
文/明明
她的身形優雅修長,她的五官細緻好看,她的唇粉色柔嫩,她卻時常緊閉著
唇,沈默不語。
她的長髮黑亮柔順,她的皮膚白皙,她的四肢纖瘦,她看起來相當尋常,唯
獨左手臂,終年纏著繃帶,原因不明。
從小到大,女孩沒有特別優異的表現,也不曾違反綱紀,她安靜,低調,原
該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少女,但因為她有雙深邃難測的眼睛,略顯蒼白的臉頰
,一股說不出的幽暗詭譎氣息總是縈繞在她身邊,隨之而來的,只能稱為孤
獨。
她沒有朋友,當然也沒有男朋友,直到她二十八歲,在公司認識了小趙。
大家都不懂,在業務部門工作的小趙為什麼會選擇和她牽手,小趙陽光開朗
,深受歡迎,和她,一點都不搭;小趙說,因為這樣的女孩需要被照顧,越
是擅於沉默的人,就被心事壓得越重,通常能一直忍著的沒有幾個,真的忍
到最後,不是心靈生病要看醫生,就是直接發瘋了,在他眼中,她很堅強,
對於這種強韌的精神力,小趙不但欣賞,好奇,也覺得心疼。
所以是因為同情嗎?他的同事問,一名美麗又嫉妒的女人。
小趙搖搖頭,凝視著在螢幕前專心工作的她。
「她很美,不是嗎?」小趙說,露出淡淡的微笑。
然而,關於她長年裹著繃帶的手臂,小趙不是沒有問過。
你受傷了?在觀察她好幾個月之後,小趙終於問了。
女孩深呼吸,不搖頭,也不點頭。
習慣?標誌?還是暗號?小趙又問。
女孩聳聳肩,低著頭無謂地翻著雜誌。
你曾經拆掉過嗎?
回家之後,會。女孩低聲答。
所以,在外面你一直都綁著?
女孩點頭。
持續多久了?
十幾年了吧,我也不知道。
我能看看嗎?小趙吞了口口水,按奈不住好奇。
女孩抬起臉看著他,兩片睫毛掀了掀,她苦笑,輕輕地搖頭。
這種要求,小趙只提出兩次,第一次女孩還會苦笑,第二次她卻寒著一張臉
,什麼話也不說,從此之後,小趙再也不提,心裡的疑竇仍沒放下。
他更想知道女孩在隱瞞些什麼,不只是出於好奇,更多了擔心及關心。
可能是很難看的傷疤吧,但不管多麼醜陋,他都不在乎,比起外在,他更需
要彼此的坦承。
他需要女孩知道這一點,所以,必須了解女孩的祕密,並且用行動表示,他
們兩個事到如今,外表什麼的,他不會在意了。
即使繃帶底下是一條很長像蜈蚣一樣的傷疤,他也會捧著她的手臂細碎親吻
,如果皮肉的傷沒有復原,他會不計代價去治好,如果心靈的傷沒有痊癒,
他會用生命的力量去守護。
然後無論身心,此後他們都會依偎彼此,相守一生吧?小趙這麼想著,自己
痴痴地笑了起來。
「來我家有這麼開心嗎?」女孩端出兩杯茶,彎起嘴角甜甜地笑。
「何止開心,」小趙不自覺摸了摸西裝褲口袋裡的盒子,舔了下嘴唇,「簡
直太驚訝了。我沒想到可以被你邀請。」
女孩微瞇起眼,彎下腰遞給他一杯熱茶,長髮順著肩膀的弧度滑下,輕輕搔
著他的鼻尖。
他看著黑髮之後迷離的眼神與側臉,心頭揚起一股溫暖幸福的感受。
他堅信,完整他的就是這個女孩。
「你坐一下,晚點就開飯了,我先去忙一下。」
女孩拿著端茶的木盤走進有布簾遮掩的陰暗走廊內,隨著緩慢沉穩的腳步聲
,簾下依稀可見的長裙遠去,小趙看著直到女孩踝上的白襪也看不到了,女
孩的背影沒入黑暗之中。
此時,小趙忽然有個想法。
「何不跟上去看看?」說不定女孩做飯的時候會將繃帶拿下。即使心裡剛出
現這念頭的時候小趙馬上給予否定,但一摸到西裝褲口袋裡的盒子,他放輕
腳步走到的簾子邊,深呼吸。
該是讓女孩知道,他們兩個之間是毫無顧忌的。想著,小趙掀開垂簾覷了一
眼,走廊的盡頭是廚房,而女孩正巧從廚房出來,推開走廊上的一扇門。
等女孩進去,小趙躡手躡腳地來到那扇門前,悄悄推開一條縫隙;似乎是個
樸素的房間,在夕陽已沒的入夜時分,裡頭點起了一盞昏暗的燭光。
點燭?多奇怪啊,女孩家裡是有電燈的啊!小趙皺起眉頭,突然,他狹小的
視野裡晃過一抹人影,跪坐在地上。小趙馬上屏氣凝神,他認得,那是女孩
。
下一刻,他眼用力一睜,心臟漏跳一拍,原來房間裡不只有她,還有另一個
人……
那是個少年,和女孩一樣,五官秀氣,身材高挑,皮膚白皙,即使在搖曳的
燭光下,小趙也能判斷,這少年的肌膚甚至比一般的女孩還平滑,而他的膚
色與其用白皙來形容,不如用蒼白更貼切;少年留有一頭極長的髮,用絲帶
好好地束在腦後,若不是他的喉結與略顯沙啞的聲音,小趙一定認不出這是
個男性。
少年蜷伏在女孩的大腿上,像隻無力的大貓,四肢修長卻極為瘦弱;女孩順
了順他披散在地的頭髮,捲起左手的袖子,解開繃帶。
隨著女孩的舉動,牆上巨大的影子規律地左右晃動,燭光映照在女孩的側臉
上,小趙看見,她的嘴角勾起一抹他無法理解的笑容。
嘩啦拉地,外頭漸漸下起了雨。
「弟弟,姊姊等下要招呼客人,晚點你再出房間好嗎?」女孩說,少年一動
也不動,那細長的背影看在小趙眼中,毫無一點生氣。
一地繃帶因長時間纏繞在手臂上,扭曲成一團舒展不開,像條受傷的白蛇,
此時此地的時空,除了外頭的雨聲,皎白而乾癟的繃帶落地聲,女孩衣袖的
摩擦聲,小趙覺得自己粗喘的呼氣聲似乎隨時會驚擾到房裡的其中一人,他
努力壓制自己的呼吸,雙唇覺得乾燥,而目光始終停留在女孩逐漸露出的左
手臂。
應該跟右手一樣勻稱美麗的左手臂,或許,還有一條像蜈蚣一樣可怕的傷疤
……
「……」怎麼會?小趙倒抽一口氣,被眼前的景象嚇出一身冷汗。他的指尖
因為驚恐而發冷,全身的肌肉不住跳動,他張著嘴闔不上,眼睛微微突出眼
眶,他控制不了身上許多因為恐懼而產生的反應,卻仍然可以做一件事情─
─不顧一切,逃出這間屋子。
XXX
隔天,僅以一通電話一封E-mail通知,小趙離職了。以具有極高抗壓性著稱
的小趙毫無預警的辭職,大家感到錯愕,並且不約而同地將注意力擺在「她」
身上。
辦公室裡流傳著各種謠言,其中無非都穿插著關於分手之類的事情,許多人
都埋怨,為何不是女孩離開,小趙直到感情最後還給予體貼,真是不值,但
這樣的說法很快就被推翻了。
「這都要怪小趙自己,」同事裡和小趙最要好的偉廷一邊收拾著小趙的辦公
桌,一邊說,「一開始識人不清,都要求婚了才被心愛的女人嚇得失魂落魄
。」
一群圍在偉廷身邊,他的講法讓所有人都感到好奇。
「那女的怪裡怪氣不是沒有道理,」說著,偉廷放低的音量,聲音剛好足夠
圍成圈的人都聽見,「她家養了一頭怪物!」
同事們面面相覷,正好女孩從茶水間裡走了出來,大家散的散走的走,沒人
敢再多問一句。
XXX
中學二年級的時候,女孩的家裡洋溢著幸福的氣氛,因為一名新成員的加入
。
「蔓雲,你要有一個弟弟了。」女人挺著圓滾滾的肚子說,身邊坐著一個高
大的男人,一家三口聚在院子裡吃點心,享受天倫之樂。
一開始,蔓雲有些期待,對於新生命的到來,卻也不知所措,高興中帶有一
點失落,等到她在醫院裡看見皺巴巴的弟弟瞇起眼睛睡得好沈的模樣,之前
的不安剎時煙消雲散。
這個小傢伙,就是她的弟弟嗎?看著小嬰兒緊握著拳頭,肚子一起一伏,蔓
雲心裡踏實,彷彿早已潛在靈魂裡的某種力量被喚醒,她想,她要好好照顧
這個孩子。
但是困境很快就來臨了,她的弟弟無法進食,不管是牛奶或是人乳,總是一
入口就吐。
「……恐怕要做更詳細的檢查。」醫生對這一家人說了很多,管用的只有最
後的結論。
母親傷心,父親凝重,而蔓雲則感到茫然。不吃東西怎麼長大呢?
「沒辦法,只能將蔓生留在醫院……」
「不可以,」母親哭著說,「我不能將蔓生留在醫院,一定是這裡的環境他
不喜歡才吃不下東西,我要帶他回家。」
父親看了醫生一眼。
「壓力,也是有可能的。」醫生推了推眼鏡。
在母親的堅持下,蔓生回家了,可是,情況沒有改善,不管找來哪種奶粉,
做了多少調配,任何水果泥,任何適合嬰兒吃的東西,蔓生通通吃不下去,
有次蔓雲看到越來越瘦弱的弟弟,心一急強灌牛奶,還差點嗆死了他,母親
終於受不了如此折磨,日漸憔悴。
直到有天,蔓雲放學回家,發現母親抱著蔓生坐在床沿,蔓生睡著了,安詳
平靜,不再像之前因為飢餓而哭鬧,母親輕輕哄著,眉宇間卻籠著一股哀愁
。
「怎麼了……」蔓雲踮著腳尖走向母親和弟弟,母親看了她一眼,露出似笑
非笑的神情,眼裡流露出擔憂和迷惘,及一股說不出來的放心。
「暫時不用再擔心你弟弟了……」母親略微凹陷的臉頰因笑容而皺起一些紋
路,「他不會再捱餓了。」
蔓雲瞥見母親的左掌心有一道長長的傷痕,急問到底怎麼回事。
「剛剛我替你弟弟做衣服,被針刺傷了手指……」
「有沒有大礙?」
母親搖搖頭:「我沒事,但你弟弟他竟然抓起我的手指開始吸吮……這麼小
的孩子,還能這麼奮力地揮舞著手,看著他舔著我的傷口,我真的不知道該
怎麼辦……」母親啜泣了起來。
「媽……」蔓雲困惑,拍撫母親的背。她不知道原來連話都還不會說的孩子
也會用如此複雜的舉動來安慰大人。
「後來我的傷口不再流血,你弟弟突然開始大吵大鬧,蔓雲,你可能覺得媽
媽瘋了,可是我真的忍不住想,想你弟弟什麼都吃不下,偏偏舔了流血的傷
口……」
「不可能……」聽到這兒,蔓雲心中的不安像大雨前的烏雲般開始擴散。
「我在手上劃了一刀,結果你弟弟,就這麼一口一口吃著……」
「媽,不要說了……」
「我們一直不知道你弟弟吃什麼好,誰猜的到呢,竟然是……」
「不要說了!」蔓雲摀著耳朵跑出家門,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地,直直地往
前奔跑,不知道闖過幾個紅燈,不知道什麼時候天黑,等到她停下腳步彎著
腰喘氣,汗水已將她全身的衣服濡濕,白襯衫和百裙都黏在身上。
「快點回家啦,快吃飯了,媽媽等下要罵罵了。」一名女孩牽著一名男孩的
手,快步經過蔓雲面前,她心裡悲從中來,一股鬱悶衝上喉頭。
她的弟弟吃血……她的弟弟,是吸血鬼……
XXX
在父母悉心照顧下,蔓生總算平安長大了,像一般正常的孩子會爬會走,會
笑著露出兩顆門牙,喊著爸爸媽媽,喊姊姊。
「姊姊!」蔓雲記得,當蔓生剛學會走路,第一個就是往蔓雲跑去,然後跌
了一個大跤,爬起來,繼續跑。
「別怪你弟弟,不是他的錯。」父親這樣告訴蔓雲,臉上有些許愧疚。
「應該只是過渡時期,等到他牙長齊了,一定能像我們一樣吃東西。」母親
這樣告訴蔓雲,臉上滿是篤定。
可是,一直到蔓生上小學,他仍然只吃血,而且,限定人血;要他吃母親煮
的菜餚,懂事的蔓生也會乖乖吃下去,但他每吃一口就吐一次,隔天便發高
燒,生一場大病。家人看了心疼,卻仍陪伴著蔓生練習過其他人一般的生活
,盼著哪一天他們都不在了,蔓生在這個社會上可以平凡地生存下去,而蔓
生去學校上學後,父親更嚴厲禁止他吃血,突然間他的三餐都得跟同學或家
人同吃,並且一滴血都不能碰。
意外很快就發生了,去學校不到兩週,蔓生昏倒了,在醫院的病床上
昏迷不醒。
「他有嚴重的營養不良,你們沒給他吃東西嗎?」醫生如是說。
蔓生在病床上打點滴,母親一臉惘然,父親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學校老師說
,蔓生在學校從來不吃午餐,一問到原因,一家三口全繃著臉,一句話也不
說。
幾天之後,蔓生終於醒了,他的小手搭在因疲倦而睡在床邊的母親手上,小
聲地說:「我沒事了,媽媽。」
醫院的夜裡,只有坐在外頭熬夜看書的蔓雲聽到弟弟這麼說,自那之後,她
悄悄下定決心,永遠地守護蔓生。
即使年紀小,也總是委屈自己來讓家人放心,她的弟弟體貼溫柔,細心善良
,有什麼理由放棄他?而且,她愛他,不需要理由。
蔓生出院後,父母為了他以後的人生不斷討論著,也討論過讓他打點滴,那
似乎不會引起什麼不良反應。
「那樣才是真的剝奪蔓生正常生活的方式,」回程的路上,蔓雲說,她看見
父母左手臂上,自從蔓生出生後就纏上的白色繃帶,做了一個決定,「以後
我也會跟你們一起,照顧蔓生的。」
雖然因為手臂上的繃帶與不可告人的秘密讓蔓雲的學校生活相形黯淡,雖然
蔓生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甚至無法出門,雖然她的父母日夜辛勞逐漸憔悴,
可是她的家依然溫馨,這份幸福,是她無論如何都會守住的。
幾年之後,蔓雲上了大學,而她的父母因為過渡操勞一一辭世人間,家裡只
剩下她和蔓生相依為命,一直圍繞在她身邊的寂寥加重了,如今彷彿揮之不
去的濃霧密密包覆著她,像她的名字,眼裡總瀰漫著雲一般的悲傷濕氣。
父母過世後,蔓雲以為她的一生就是這樣了,為弟弟無怨無悔的付出,除了
一些,寂寞。
但她認識了小趙,一名開朗又穩重的男人。
對別人來說,纏繞在她周身的神秘氣息依然沒有散去,但小趙給了她一種安
全感,他的安靜與包容好像在說:你可以繼續下雨,直到天晴,我都會一直
等著你。小趙從不逼她,所以,她也不怪小趙對她的繃帶好奇,畢竟,任誰
都會吧?
不能否認,她有點依賴他了,但蔓生的秘密要說出來有點困難,她不知道怎
麼回答小趙的問題,只能冷漠,而因為這份不友善,她對小趙感到抱歉。
那麼,請小趙來家裡吃個飯並好好道歉吧?而且,也該跟他說蔓生的事情了
,雖然不期待也不要小趙幫忙分憂解勞,但她相信小趙可以理解,並像以前
一樣,包容她。想著,蔓雲微笑,她某日下班之前看見小趙拿出一個盒子給
同事看,她假裝沒有看見,心裡卻深深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弟弟,姊姊等下要招呼客人,晚點你再出房間好嗎?」蔓雲拆開左手的繃
帶,拿出一把用慣的刀子,往那早已佈滿傷痕的手臂上劃了一刀,鮮血一波
一波緩緩流下,蔓生從她的腿上爬起,伏在傷口上安靜地吸食,吃得一口血
紅。
「今天……姊姊有點不一樣喔。」蔓生眼裡一股笑意。
「你說什麼?」蔓雲愣了愣。
「真的很好吃,今天特別特別好吃。」蔓生舔了舔唇上殘留的血液,微笑,
雙眼直視著蔓雲,「姊姊,我真為你高興。」
「你在講什麼我都聽不懂,什麼好吃的高興的,別胡鬧了,我還要去做飯呢。」
蔓雲輕撫著弟弟長年未剪的髮,輕笑出聲音。
「每次當姊姊感到快樂的時候,血的味道就會不一樣,剛剛你說有客人來,
是男朋友吧?」蔓生坐起身來,屈著兩腿,兩手放在膝上。
「嗯。」蔓雲點頭,蔓生從她臉上滿足的表情及他的味蕾判斷,他的姊姊,
深愛著那個男人。
「姊姊,你一定要幸福。」蔓生歪著頭說,略帶天真的眼神盈滿祝福,語氣
卻含著一些失落。
「傻瓜,我已經很幸福了。」蔓雲拍拍弟弟的頭,她懂蔓生那種即將失去什
麼的感受。
蔓雲用一小段繃帶將新生的傷口紮好,手上拿著其餘繃帶,猶豫了下,她決
定讓一條條排列如層巒疊翠的傷痕展示出來,展示在她信任的那人面前,深
信他會保護她,憐惜她,不管如何。
「小趙會喜歡吃魚嗎?」蔓雲帶上蔓生的房門,款步走向廚房。外頭的風雨
越來越大,雨水猛烈地打在窗上,牆壁傳來潮濕的氣味,蔓雲滿心歡喜地挽
起袖子,開始烹煮今晚的第一道菜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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