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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轉錄自 [Aboriginal] 看板 作者: Kae (純喫茶) 看板: Aboriginal 標題: 關於馬目諾的蘭嶼日記 時間: Wed May 31 23:58:54 2000 ※ 引述《juwa (F16騎著NSR)》之銘言: > http://www.purely16.com/cooking/apr2.htm 關於馬目諾的蘭嶼日記 田野調查:湯湘竹 民國八十五和八十六年的前半年,我參與了兩部有關於蘭嶼的記錄報導片的拍攝 工作。蹶然不同的生活、生命經驗,促使我動筆寫下了在蘭嶼生活的點點滴滴。 以下是日記中,關於馬目諾和本企劃案有關的部份摘要… 九月五日 下了飛機,往朗島部落的途中,熾烈的陽光下整個西岸狂濤洶湧。穿過坦克岩旁 的幽暗隧道;在這個東西岸的分際點和制高點上,整個視界豁然開朗;一望無際 如明鏡般的平靜藍色海洋。上帝選擇了坦克岩,做為魔鬼和天使永遠的決鬥戰場 ;反過來說,如果西岸波瀾不興,東岸幾乎是濁浪濤天,屢試不爽。 我們二人工作小組進駐了夏曼.夫阿原的家﹙按照達悟人的習俗,只要是做了父 親,必須和孩子同名,名字前再加上 夏曼 ;祖父則稱為 夏本 。如果孩子不在 旁邊,可直呼其名﹚;雖是第二次造訪,距離上一次也不過相隔一週,卻有如回 到久別的故園。尚未午膳,建享叫我去吃八腳﹙章魚﹚。到了相鄰幾戶一個陰黯 簡陋的房子內,第一次見到馬目諾。馬目諾不大說話,只是笑,反應有點慢。建 享說前幾年見到他時,看他一臉兇惡,不敢和他講話,聽別人說纔知他中風,面 部無法有表情。 馬目諾的涵意是 清澈 的意思,他的漢名叫 王健全。他現在的模樣實在不像中 風病人。走路雖然有點搖擺,卻只像是足踝扭傷,而且他每天下海生產打魚,不 得不佩服他的復原力。馬目諾說他以前天天喝酒,這應該是他中風的原因吧!馬 目諾現年四十歲,他在三十四歲中風,就是我現在的年齡,未免太年輕了,無法 想像。 九月十二日 出資拍攝此紀錄片的政府某部門派員到蘭嶼做採集,我們駕駛九人座接送他們。 在座的男男女女,看來都是博士、碩士身份的研究人員。他們身上幾乎都穿著高 級英國獵裝,腳蹬登山鞋。在前往天池﹙蘭嶼最大的山頂湖泊﹚山下的途中;我 坐在駕駛旁,後座突然傳出一句話:「看他們每個都長得很像,一定是近親交配 的結果。」 站在尊重老闆的立場,我硬是把無名火給吞下。但還是忍不住的回頭看看倒底是 誰說的?由左至右的檢視我那漢人同胞;蒼白而缺乏稜線的臉。心中暗自嘀咕, 咱們漢人實在也長得蠻像的,莫非也是亂倫的結果? 下了車,隊伍魚貫的往天池山上出發。行列的‘最後一位’,腰間威武的佩掛著 一把,也是唯一的一把開山刀,很好笑。在回程的空車上,雷聲大作,猛烈的下 起雨。我那些在山頂的同胞們,受到達悟﹙蘭嶼人自稱為 達悟 ﹚的惡靈無情的 詛咒。 一整天,我沈陷在為何不發火的懊惱中。我們的高級專業人員尚有如此論調,何 況一般百姓。夫阿原告訴我,他在幼年時,全家在戶外吃飯,觀光客中有一位婦 人,好奇的逕自把手指伸入魚湯中,放在嘴裡嚐味道。 九月十五日 和諾夫約好了下海看他打魚。我還在岸邊穿戴裝備,諾夫卻在一瞬間,在海面上 消失無蹤。我急忙跳下海裡,諾大的海洋, 卻再也找不到他的蹤影。我正兀自發愁,馬目諾突然出現在我眼前,他要我跟著 他。 馬目諾穿著藍色的防寒夾克,下半身是綠色的體育長褲,在蔚藍的海中非常漂亮 。他潛水的動作如舞蹈般的優雅,尤其綠色的下半身,像極了鸚哥魚,我跟在他 後面,非常有安全感。 他只帶著鉤子,準備抓八腳。馬目諾清除了很多被海膽佔據的小岩洞,如此下次 才有八腳進駐的可能。有些岩洞被做上○×的記號,這表示此洞已為某人擁有。 馬目諾示意要我浮出水面,他吐掉呼吸管問我說:「有沒有看到紅小丑?」我點 頭說有。他不置可否的搖搖頭,潛下十公尺深的海底,指著一隻正在覓食的紅色 小魚。他如法炮製的告訴我各種魚類,讓我上了一堂此生最難忘的海底生態課。 為了不讓他分心照顧我,影響他的生產,我先行上岸。等他上岸時,他的網袋已 多了三隻八腳。此時諾夫也已上岸,正在海邊刮除魚鱗,我看著其中數條顏色鮮 豔的熱帶魚,問說:「這魚能吃嗎?」他用白白的眼睛看著我,說:「你怕有色 素嗎?」 當晚酒酣耳熱後,正在看書。馬目諾在外遊蕩,他探頭看視我,褲襠溼了,醉了 ! 下午的海底印象,好浪漫! 十月二日 下午幫夫阿原到山上拉水管。朗島部落沒有自來水,長老們認為各自的祖先已在 山上擁有自己的水源,用不著自來水。如此的論調,在我這個強調實用精神的漢 人看來,實有商榷的必要。但擺在前面的問題是我們已經有五天深為無水所苦。 當初夫阿原成家的時候,嫌祖先的水源太遠,所以把自己的水管寄人籬下,但常 被破壞。如今自食其果,還是得硬著頭皮把水管接回祖先的水源,纔是根本治療 的方法。做為食客的我們,也只好共襄盛舉。 望著山頂,我們大概要爬二公里左右的陡坡。夫阿原領頭,我拖著四根切割好的 水管上山。山上剛下過雨,鞋底黏滿了泥巴,腳下一直打滑,再加上拖著水管, 非常吃力。山上有些大小樹木,被做上記號。夫阿原說這表示已為人所有,達悟 人時常在樹小的時候,如果骨幹很直,便做上記號。一、二十年後,就是做船的 龍骨,和房屋大樑的材料。其中以龍眼樹的材質最佳。除非原主已死,其他人才 可佔有。此事如果處理不當,常會引起兩個家族的爭執。 終於到達祖先的水源,上氣不接下氣的我,感覺在替漢人贖罪。夫阿原也說這一 路上讓他想起了‘教會’這部電影。夫阿原的大哥已經在水源地把家族成員的水 管公平的重新排置好。我們依序往山下接水管,剛好到達三分之一的位置。坐在 崖邊,剛好可以鳥瞰整個朗島部落;國民住宅前,是古老的部落區,再來就是弧 形的朗島灘頭和一望無際的太平洋。千年來,不知有多少達悟人坐在我此刻的位 置。 我在這熱帶灌木叢林中,驚訝的發現一群突兀且排列整齊的木麻黃。夫阿原說, 這是台東林務局為了消耗年度預算,在整個蘭嶼山上強加種植的。 十月三日 再次拖水管上山替漢人贖罪。整條山路的情況和昨天一樣,泥濘不堪。夫阿原手 拿開山刀披荊斬蕀,好讓水管穿過叢林,順勢而下。這一次接到山腰的位置。 晚餐時照例稻香加綠茶。夫阿原一直敬酒向我們道謝,並說接下來的部份容易多 了,自己做即可,等下次我們再回來,就有水了。大夥兒起鬨說開水典禮時,一 定要殺豬拜拜,以慶祝夫阿原的水重回祖先的懷抱。我說我將唱首詩歌﹙達悟的 傳統,當有重要慶典儀式,必須殺豬以饕賓客,賓客則以吟唱讚頌主人的詩歌回 報﹚,內容是:這些漢人就像剛出生的小羊一樣,才做一點兒事就到處亂叫,可 是卻什麼都不知道。大夥兒笑成一團。 大腿酸痛! 十月六日 馬目諾帶我到核廢港打魚。核廢港在核能廢料儲存廠附近,為了運送核廢而建的 。但因達悟人強力抗爭,再也沒有核廢運送進來。馬目諾帶著魚槍,把網袋和鉤 子交給我;我感覺師父要帶徒弟了。下水不久他又交給我一個不鏽鋼的小臉盆, 不知是何用意? 游出堤防外,景觀非常不一樣。海底全是巨大的礁石,沿著堤防,堆滿了肉粽﹙ 削波磯﹚,潛浮其中的馬目諾,顯得非常渺小。由於此處浪大海流強,所以附著 於礁岩上的植物較少,整個景象蕭索冷峻,讓我想起中橫公路的嶔崎高山。 我的身體隨著浪左右上下搖擺,風灌進呼吸管內嗚嗚作響,心裡直打哆嗦。馬目 諾示意要我浮出水面,問我說:「有沒有看到白毛﹖」他繼續為我上海洋生態課 ,介紹的全是在浪大的地方才會出現的魚。之後他要我在他面前游、潛,做完後 他說:「以後你可以自己來游,不用帶我來了。」真好笑,不知是誰帶誰呢﹖ 游回港內,他在堤岸邊抓螃蟹,我聚精會神的從旁觀察。他突然指著我後方大叫 ,我一回頭,一艘漁船正要靠岸,它那如巨獸般的船底向著我們駛來。我慌了手 腳,猶豫中漁船已向我們漸漸收緊。正不知如何是好,馬目諾對著我大吼,指著 漁船前進的反方向,我恍然大悟,在船和岸的縫隙中,反方向游了出去!等我們 逃離險境,船老大才發現,口中直嚷︰「好險!好險!」待我驚魂甫定,馬目諾 又好整以暇的在抓螃蟹,若無其事。 回程時,我對於小臉盆一直很訥悶,忍不住問他在海裡拿小臉盆的用意。「這東 西還好好的,可以帶回家盛飯。」他面帶微笑的回答。原來是他在海裡撿的。 在馬目諾家吃晚飯,芋頭和鸚哥魚。他說由於父母離異,十五歲就跑去台東林班 。離家時,有個馬任﹙叔叔﹚告訴他,台灣很多流氓,要小心。到了林班,時常 和阿美族的工人打架,當時他的心裡認為,阿美族就是所謂的流氓。 他提到中風時,什麼都不記得,只知道想死。送回朗島後,躺在床上只要感覺有 人開門,就罵三字經。媽媽說你不能罵,他是來為你禱告的,那個人就是天主教 傳道者謝永泉。馬目諾說心中很感謝他。  深夜時帶著稻香跑去找謝永泉。他謙虛的說和馬目諾並無特殊交情,只是常常帶 著人為馬目諾禱告。後來帶了一位從巴丹島來的神父去看他,據說達悟人的祖先 來自於菲律賓巴丹島,所以語言是可以互通的。神父對著不能動彈的馬目諾說: 「你一定看不出來,我也中風過。只要你肯努力並相信神的力量,一定可以復原 的像我一樣。」 十月七日 晚飯後,曾在台北民歌餐廳唱歌的諾亞,帶著吉他唱起歌來,不多久人愈聚愈多 。劉家昌的歌幾乎都唱遍了,這很合我的脾胃。接著唱起原住民的林班歌。人來 來去去,沒事的都會尾隨歌聲,一探究竟。然後他們又學起大陸各省鄉音,說起 相聲來,全是魏龍豪、吳兆南那一套,幾乎每個年輕人都會。這對於在眷村長大 的我而言,非常有趣。他們年齡與我相仿,青少年時,跟著在此地安家落戶的老 兵聽相聲。諾夫告訴我,小學時他們的老師都是退伍老兵,所以會學一些口音。 大家都沒心思讀書,老師叫他們燒水砍柴,幫老師煮飯;抓龍蝦、青蛙,好賣給 當地的駐軍。大家想只要不讀書,做什麼事都好,沒想到上了中學,功課完全銜 接不上。夫阿原說,比起台灣人,外省老兵反而更能融入他們的族群;像開雜貨 鋪的湖南人老丁,不但娶了達悟人,現在還是鄉民代表,反核廢運動時,他也跟 著達悟人一齊大罵國民黨政府。我對他有印象,有次在達悟的聚會裡,老丁上台 致詞,他那濃濃的鄉音對於我來講,有如見父兄的親切感。 這段時間和馬目諾成為好朋友,只要我沒工作,幾乎都在一起。大夥兒唱歌時, 他靜靜的坐在一旁。但不知何時,他卻悄悄的離開了。夫阿原告訴我,馬目諾中 風前歌聲是非常棒的。以前在台北的卡拉ok喝酒,馬目諾在台上唱‘情人的黃 襯衫’,原本喧鬧的餐廳立即鴉雀無聲,侍者呆立原地,老闆也跑出辦公室看是 誰在唱。唱完後老闆送來一箱啤酒,並表示希望馬目諾能天天來,他可付錢。聽 完夫阿原這麼說,馬目諾的離開是不是觸景傷情呢? 我跑去探看馬目諾,他正躺在床上看電視。他提到在台中參加幫派,時常拿著‘ 尺二仔’和人鬥毆。他有兩個最要好的拜把,從小一齊長大。一個在台中死於車 禍;一個在板橋,夏天公寓停水,因為受不了酷熱而跳入頂樓的水塔,結果水塔 的抽水馬達漏電被電死。他說現在已沒有好朋友,因為‘心裡容不下其他人’。 加上馬目諾後來的中風,真是苦情三兄弟! 十月十二日 夫阿原和馬目諾帶我、建享夜間打魚。晚上海水很冷,所以我們都穿上防寒衣, 我和建享沒配鉛塊,所以只要靠防寒衣本身的浮力,就可輕鬆漂浮,以策安全。 這是我第一次夜潛,所以臨行前很興奮,大叫大嚷。夫阿元帶著刺烏賊的魚叉; 晚上烏賊會漂浮在接近水面的地方呈休息狀態,一刺擒來。馬目諾帶著夜晚打魚 的漁槍;晚上魚會在岩洞裡睡覺,所以漁槍較短。想想看如果睡到大半夜,突然 被強光劈臉照著,不傻才怪。所以晚上打魚較容易。 我們到了母雞岩,發現已有人再岸邊,決定換地點,可是車再也發動不了,於是 推車重新發動。一路上夫阿原嘴裡唸唸有詞,他說一定是出發前大夥兒張揚的太 過份了;按照達悟的規矩,只要是晚上從事海洋生產,必須不動聲色,以免被惡 靈察覺,從中阻撓影響漁獲,甚至賠上生命,就算旁人也不能和他打招呼。 之後我們收斂神色,正矜危坐。馬目諾和夫阿原嚼著野草避邪,我們從雙獅岩下 海,我和馬目諾一組。因為只有一支防水手電筒,由馬目諾拿著,我帶著網袋隨 後。 黑暗從四面八方向我攏來,前方只有手電筒發出來的光束,是我唯一的引導。逆 著海流游起來很吃力,我深怕光束從我的眼前消失,緊緊跟隨。由於海流的關係 ,浪很大,但這絲毫不影響馬目諾,他手抓著礁石,手肘夾著手電筒,另一手拿 著魚槍伸到岩洞裡,下半身隨著海浪搖擺,我看得瞠目結舌。他不時的回身探照 我,確定我的安全。此時,他突然又揮舞著手電筒,朝著我的後方大叫!我毛骨 悚然,電影裡大白鯊的獠牙大嘴,浮現在我腦海。老天!這回又是什麼怪物?我 硬著頭皮慢慢回身,不敢想像即將出現的狀況。仔細一瞧﹐原來是網袋鬆脫飄走 了。 浮出水面,定過神,脫掉面鏡,抬頭看著滿天星光。在這人無所依恃的自然環境 裡,誰敢說‘人定勝天’,我就踹誰的腦袋。 今晚的收獲很豐富,夫阿原刺到一條手臂般大的烏賊,由於離開水面,烏賊的重 量改變,夫阿原狠狠地跌在礁石上,屁股疼了三天。 今晚又有稻香和撒西米了! 三月十一號 因為飛魚季的到來,整個蘭嶼島顯得騷動不安,朗島部落的大祭司和長老,終於 決定今天舉行招魚祭。飛魚對於達悟人的重要性,就好像水牛之於印第安人。招 魚祭的舉行是整個飛魚季節的起始,這表示在未來三個月只能從事和飛魚有關的 生產活動。朗島部落的飛魚祭,仍維持著以船團為單位的傳統,光是像我們這樣 的拍攝小組,就有三隊人馬,其他的媒體記者也就數不清了。 每個船團由家族構成。在灘頭舉行完祭典後,各自聚集在涼台上吃飯聊天,我們 則挨家挨戶的打秋風。每個家族熱誠的招待,不到一個小時我已經醺醺然。這段 時間我沒有發現馬目諾的身影。 晚上,各家族聚集在主屋內,聽著長老訴說飛魚祭的傳統和禁忌,而其中大部份 是用吟唱詩歌來表達,我帶著設備去錄老人家唱歌。當老人家的吟唱由耳機匯聚 在我的腦海時,那曲調有如曠古呼喚,從靈魂最深處釋放出來。我閉著眼睛,那 歌聲句句撞擊我,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我的成長背景,沒有屬於我自己的民謠 ;清明節,無墓可掃。 三月二十六日 結束了去印度訪問達賴喇嘛的工作,又到了朗島部落。將湖人隊的帽子交給馬目 諾,他顯露出少見的欣喜,我們都記得NBA最好的時代,我告訴他現在湖人的 帽子很難買。馬目諾進房拿出了一個獎座,蘭嶼杯籃球賽的明星球員獎。他說他 非常會魔術強生的招數,傳球不看人。我看著他手指上的刺青,問他是不是入幫 刻的?他點頭。 晚上夫阿原介紹我認識碧風,他束著一頭馬尾,看起來很彪悍。他說他今天才回 來,正招待兩個台灣來的女孩子,有空再聊。我說可不可以把對台灣女孩的熱情 ,分一點給台灣男孩﹖他開心的和我握手。碧風是馬目諾的侄子,找機會請教他 馬目諾的事情。 騎著機車,載馬目諾到紅頭部落找夏曼.藍波安,他們倆同年紀,曾經是同學。 馬目諾說要先找一個好朋友。到了一家台灣人開的藝品店,主人正在泡茶;他應 付式的打個招呼,並沒有請我們坐下的意思。真是熱臉貼冷屁股。 藍波安看到從別部落來的人,當然毫不含糊,開始帶點炫耀的描述他打大魚的過 程,比手劃腳,還說馬目諾在台灣混小流氓。馬目諾從頭到尾只是微笑。 回程的路上,馬目諾告訴我,要不是他中風,一定要和藍波安下海比一比。真是 不服輸。 達悟沒有頭目制,個人的自主性很強,互相競爭是他們進步的原動力。謙虛的美 德表面做做即可,心裡果真這麼想,社會就玩完了。  三月三十日 清晨五點半,跟著藍波安到紅頭灘頭,拍攝單人舟出海釣大魚,今天是紅頭部落 單人舟出海的首日。依照傳統,必須先釣上飛魚做餌,之後只許以飛魚釣大魚﹙ 鬼頭刀﹚。 紅頭位於西岸,漢化很深,傳統活動日趨式微。為了維持傳統,藍波安舉辦釣大 魚比賽,以整個飛魚季為評分標準;只要有機會,見人就送企劃案或要錢請人贊 助。我見到一個核廢廠的官員戰戰競競的答應他,很好笑,核廢廠一定是全島民 眾打秋風的對象。 眾人靜悄悄的把船推到岸邊,面對著大海和燦爛的晨曦,等待適當時機出海。他 們肅穆的看著大海,如此虔敬,浪花規律的拍打岸邊;氣氛有如搭在滿弓上的箭 。說時遲那時快,他們在一瞬間同時把小舟推入海裡,跳上小舟,在波浪中維持 住平衡,猛力向外海划去。一轉眼間,他們已成為海平面上的一小點,在波峰、 波谷間載浮載沈。 我一直不了解他們在等待什麼時機,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倒是出海前如宗教般的 氣氛,讓我印象深刻。藍波安整天靜悄悄的,果然摃龜。  四月三日 馬目諾和碧風叔侄倆,帶著我、小姚下海打魚。碧風打魚技術冠於同儕,年輕氣 盛,在海裡霸氣十足,舍我其誰。長期的耳濡目染,小姚在海裡的樣子已和碧風 幾分神似。我像馬目諾,屬於老態龍鍾慢條思理型。 我正在欣賞一隻桌面般大的海龜,碧風卻用魚槍打它的龜殼,海龜火速逃離,大 煞風景。我對於它逃命的飛快速度有點吃驚。此時小姚游到我身邊,拉著我指指 前方。前方有條銀灰色的大魚,身體呈流線型,超過一公尺。,我們想的都一樣 ,應該是鯊魚,我頓時手腳冰冷,趕忙拉住碧風。碧風看了看輕蔑的說:「那是 你們台灣人最喜歡吃的虱目魚啦。」想不到虱目魚在海裡可以變得這麼大,我和 小姚半信半疑。 晚上,全朗島的壯丁都去幫忙一戶人家灌漿整地。由於政府蓋的國民住宅都是海 沙屋,所以每戶補助四十五萬元改建;但是材料必須由台灣運來,成本很高,只 好大家互相協助,節省人工費,如今整個蘭嶼都在忙著改建房子。 大夥兒工作情緒很高,分工合作,井井有條。湊熱鬧的小孩在一旁玩耍,老人也 聚集在一邊喝保力達聊天。如此閤樂景象,好像回到從前眷村生活。工作結束後 的代價是每人分到一塊雞肉。 謝永泉說教會裡時常唱一段經文:聰明的人把房子蓋起來,蓋在堅固的磐石上。 達悟人很聰明,因為他們蓋自己的房子。 謝永泉是諾夫(謝清泉)的哥哥。從小他的呼吸器官就不好,所以無法下海。一 個無法從事海洋生產的達悟人,是被族人瞧不起的。神學院畢業回來後,他把每 天釣魚的心得記錄下來,寫釣魚日記,終於成為朗島部落一等一的釣魚高手。每 當有人拿著釣竿從他門前經過,他會懶洋洋的說時間還沒到,睡個午覺再走吧。 要是遇到台灣來的釣客,他會去問別人收穫如何。當對方答槓龜時,他會得意的 告訴別人:你看,我猜得沒錯吧! 四月十日 早上拍攝兩艘十人舟下網捕飛魚。為了方便工作,另外租了一條機動船(竹排仔 )。出發前情況有點失控,機動船上擠滿了人,我們只好把裝備架再船頂。 兩艘十人舟張該大網,機動船上的人依序跳入海裡,以網為中心在海裡趕魚。從 來沒看過這麼多善泳的人在海裡,他們或上或下,加大手腳動作使魚驚嚇。等眾 人快游到網的位置,兩艘舟開始靠近,準備收網。海面上到處都是如銀色子彈般 流竄的飛魚,場面很壯觀。網因承受飛魚的重量沈入海底,此時穿著丁字褲的老 人加入戰局。我在船頂工作,一個老人一直待在我身邊,他突然抱膝躍入海裡, 水花高高濺起,看他也快七十歲了,在海裡卻身形如矯龍。在陸地上看他們嬉笑 怒罵,一到海裡,每個人的生命原型加倍放大,格外活潑生動,果然是海洋民族 。像夫阿原的姑丈,平常看他每天醉醺醺的,心裡頭不大瞧得起,一到海上,卻 是十人舟船團的舵手。 眾人把網拉出水面,年輕人潛入海裡托住網底,同心協力,氣氛非常熱烈。要不 是工作纏身,我也躍躍欲試;心裡剛有此念頭,導演卻先行跳入海裡,假公濟私 。這是一次大豐收,三艘船上舖滿了飛魚,大家在如對答般的豐收歌中,划槳回 航。 按照達悟規矩,只要一起生產,收獲均分。我們拍攝小組每人分到二十條飛魚。 馬目諾等在岸上接船,也分到二十條。 四月十一日 馬目諾翻出舊照片;都是中風以前拍的。 其中有一張照片,大概是十七、八歲拍的,是那種在照相館拍的黑白沙龍照,裡 面的他非常秀美,眼睛清澈明亮,旁邊寫著「小黑人」。我問他為什麼會寫小黑 人這三個字?他說:「馬沙幫我取的啊!」「哪一個馬沙?」「就是演電影的那 個馬沙。」原來就是演‘錯誤的第一步’的電影明星馬沙。「你在哪裡認識馬沙 ?」 「在這裡啊!」我一聽非同小可,因馬目諾無法講述清楚,看完照片後我趕忙跑 去問夫阿原。 從前蘭嶼有管訓隊,負責環島公路等公共工程,隊員皆是由重刑犯組成。由於四 面環海的孤立環境,所以對隊員的管制較為鬆散。他們常和當地的青少年廝混一 起,管訓隊員之間打架、刺青等行徑,成了此地青少年倣效的對象。當時馬沙在 此地服刑,時常扒竊觀光客的錢包,與當地的青少年一起喝酒花用,誰想得到馬 沙服完刑後,從一個扒手成了電影明星。 現年三、四十歲的達悟青年,身上幾乎都有刺青。達悟並無刺青的風俗傳統,方 法皆由管訓隊員教導。當時還是青少年的他們,在自己肉身上信手塗鴉,卻留下 了一輩子無法抹滅的印記。馬目諾的前臂,本來刺上了字,卻以刺青的方法把字 又塗掉,像開玩笑。我問他上面刺什麼?「小黑人。」他說。夫阿原的手臂上也 有條龍的刺青,幸好作者稍具美術基礎,和他人比起來,較為美觀完整。夫阿原 的父親只是問他會不會痛,對刺青毫無概念。夫阿原剛到台灣時,常發現自己的 同胞無故被毆。為了強大自己,跑去練了兩年的跆拳道,自此之後跆拳卻從未派 上用場。當他認清了‘知識就是力量’這個道理,跑去唸了基督教的神學院。他 有次在操場赤膊打籃球,被校長叫到校長室,校長問清他刺青的緣由,只是清描 淡寫的說:「你這條龍刺的不好嘛!」夫阿原後來活躍於蘭嶼反核廢運動的最前 線,知識成了他從事運動的最大基礎。他說身為一個達悟人,身上卻烙印著漢人 的圖騰,他並不引以為恥;相反的這條龍時常提醒他,強勢民族對弱勢民族所做 的不公平對待和壓迫。 馬目諾三十歲以後的照片,看起來黯淡無光,面目可憎,感覺他的生命資源已快 消耗殆盡。還有張應該有二十年以上的照片,發霉情況很嚴重。內容是一列的達 悟青年,正做著傳統驅除惡靈的示武動作。他們的肌肉線條很漂亮,體格修長, 氣質和現在的達悟人迴異,充滿力量。馬目諾說這張照片不能讓碧風看到,原來 照片裡站在排頭位置,體格最修長的那一位,是碧風已過世的爸爸,他擔心碧風 看了照片難過。 四月十八日 從昨晚到現在,心情一直很沈鬱。昨晚看電視得知,白曉燕綁著鉛塊的屍首,終 於浮出水面。 朗島灘頭上,夏曼.夫阿原的兩個兒子;席.夫阿原和席.馬得嫩正在玩水,一 個六歲,一個四歲。哥倆做出跳水的預備動作,嚴陣以待。當海浪的碎沫衝上灘 頭,他們就跳上去撲倒在沙灘上。雖然海水已經消失無蹤,他們仍非常認真的趴 在沙灘上,作著游泳的動作,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著,非常執著。我在一旁看了很 久,他們認真遊戲的態度,使我深受感動。而這個認真於海邊嬉戲的態度,正是 他們成為海洋民族的最源頭。 在我們的看法,達悟人的物質生活水平低落,但他們孩子卻能無憂無慮的在曠野 奔馳,海邊嬉戲;我們在都會過著物質不虞匱乏的優渥生活,然而我們給我們的 下一代是怎樣的生活環境? 白曉燕死了。不管是漢人、達悟人,天下父母心;大家同樣的感同身受。 四月二十日 「綠色和平」到蘭嶼做調查,原因是台灣要把核廢運到北韓,南韓嘩然。他們一 行有法、德、美國人,一下飛機就到夫阿原家尋求協助。夫阿原對此事小心應付 ,他認為蘭嶼也是受害者,趕走蘭嶼核廢是他終身職志,卻又不能有以鄰為壑的 想法,所以談話過程他小心奕奕。 我們拍攝小組在另一個房間傾聽談話過程。導演終於按倷不住,跳了出去。導演 說:「不管你們綠色和平說甚麼做甚麼,第三世界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你們真正 需要去調查、去阻止的,是那些生產者,那些強權國家;只要他們不輸出,第三 世界就不會有核廢的問題。」全場鴉雀無聲。 綠色和平第一天到蘭嶼,就被不知什麼來頭的傢伙給下馬威,心裡一定不是滋味 。 四月二十五日 這幾天碧風陪著綠色和平到處做檢測,晚上住在飯店,今天才出現。他說在飯店 很無聊,於是找老外比腕力,沒人嬴得了他,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我問碧風關於馬目諾的事情。碧風說馬目諾年輕的時候,他的爸爸生重病,媽媽 跟別的男人在一起,他很生氣的跑到台灣,準備走到那死到那,整個人豁出去了 。到他中風以前,很少回蘭嶼,就算蘭嶼的朋友去找他,他也愛理不理。他本來 在台中混,後來跑到三重,完全沒有工作。他跟朋友一起喝酒,如果有人說話不 中聽,他一語不發,從頭到尾只是微笑,等到聚會結束,再把那人痛打一頓。他 中風的時候,醫院說他沒救了,所以家人把他帶回朗島等死,他媽媽負責照顧他 ,沒想到後來能動。之後他能夠慢慢的移動到門外的椅子上。每當他坐在椅子上 ,望著前方的大海,他就顯得焦躁不安,他挪動腳步,往海的方向移動,每天走 幾步算幾步。從他住的國民住宅到海邊,將近一公里,中間有樓梯有小徑,他時 常摔的七昏八素,但是拒絕別人的攙扶,他花了一年的時間,終於走到海邊。剛 開始,和小孩一樣的坐在灘頭玩水,一直到後來恢復生產能力。 碧風訴說整件事情三言兩語,但這過程對於馬目諾是如此艱辛。碧風說:「馬目 諾從前不想當達悟人,他恨這個地方,現在他想走也走不掉了。」 四月二十六日 今天是朗島年紀最長的老人,新屋落成典禮,整個島上的其他部落都派人來參加 。 一大早,大家在他的新屋前,用簡單的柵欄圍起了十二條豬,一聲令下,年輕人 拆掉了柵欄,把驚惶失措死命抵抗的豬按倒在地上,老人衝進人群做出示武的動 作,激勵士氣。豬聲人聲響徹雲霄,大家鼓譟成一團,氣氛非常熱烈。這個舉動 有向別的部落示威的意味,要在外人的面前表現朗島部落年輕人的團結和向心力 。豬一條條的被刺死,然後用乾草鋪在豬的身上,點火燒掉豬毛。 來訪賓客依照部落和長幼的分別,蹲踞在新屋前的廣場,他們輪流唱著讚頌主人 的詩歌,主人則以謙虛的詩歌回答,對答詩歌的活動進行了兩個小時。之後抬出 稻香、保力達,杯斛交錯賓主盡歡。 下午和馬目諾下海後,坐在礁石上休息。今天天氣陰霾,我們望著陰沈的天空和 灰藍的大海。因為海水較冷,我又沒有穿防寒衣,身體的熱量很快就喪失,所以 我們提早上岸,我的身體還兀自發抖。我問起馬目諾,中風時為何要走向海邊? 平常我問他過往的事情,他時常懊惱的回答我:「我的頭病了,有時候想起來了 卻不知道怎麼說。」但這一次不一樣,他毫不思索的回答我:「海是我的生命吶 !」 他的眼睛注視著前方的大海,我們沈默不語。 四月二十九日 今天中午十二點的飛機離開蘭嶼,早上八點突然有人敲門叫我起床。我睡眼惺忪 的開門,原來是夏曼.藍波安,昨天晚上我在他家喝酒,我抱怨他從沒帶我下水 ,所以今天早上他邀我一起下海。 一到海邊,浪大的程度讓我吃驚,剛好中視新聞來拍他下海,他趁此機會帶我。 浪大得令我害怕,而且這是我完全陌生的海域,藍波安說他先下,然後我再跟著 下。當大浪打來,他趁著大浪尚未消退之際,游入海裡。因為中視在拍他,我不 好意思入鏡,所以在旁邊找個類似的地方想如法炮製。我等著大浪打來,躍入浪 裡,結果時機沒抓對,消退的浪拖住我的身體在礁石上摩擦,一陣劇痛,我感覺 自己受傷了,浪花激起的泡沫,使我視線不清,我奮力的往前游,好不容易脫離 險境。 藍波安游在我的前方,因為飛魚季不准帶魚槍,所以他手裡只握著一隻螺絲起子 。我的身體隨著海浪上下起伏,藍波安潛入海底,穿過礁洞,像在梭巡自己的地 盤;他的身形壯碩,在海裡看起來霸氣十足,我想就算是鯊魚看到他,也會遲疑 這傢伙倒底能不能吃,然後擺動尾鰭隨時準備逃跑。藍波安突然在海底向我招手 ,那是我從未到達過的深度,但心裡想不能丟漢人的臉,於是硬著頭皮潛下海底 ,潛下的過程中,我的鼻孔像冒氣泡般的流出鼻血,終於到達藍波安所在的深度 。當我們一起向上浮起時,藍波安對我伸出大拇指,我則指著我的耳朵表示耳膜 很痛。 要上岸時,藍波安告訴我他先上我再上;他趁著大浪,站在礁石上,等浪退了, 他走出岸邊。我隨著海浪起伏,抓不準站上礁石的時機,只聽到藍波安在岸上大 喊:「先脫蛙鞋!」我脫下了蛙鞋,終於較容易的隨著浪站上礁石,我怕被後繼 的浪撲倒,往前狂奔,藍波安又大叫:「看浪﹗看浪﹗」我立即醒悟,側著身停 住原地頂住海浪,等浪退了,再往前移動。等我走到安全區域,藍波安看著我說 :「你受傷了!」我才發覺自己全身被礁石刮傷,膝蓋血流如注,藍波安說我可 以帶點紀念品回台北了。 我這次回台北的時間會比較久,一直到臨上飛機前,馬目諾都沒有來送我。  五月十六日 一下飛機,馬上去找馬目諾。看他騎著一部野狼,戴了一副黑框眼鏡,感覺像‘ 王老師’﹙馬目諾的漢名叫王健全﹚,整個人變得比以前斯文明朗。原來我離開 的這段時間,他戒煙戒酒戒檳榔。他說大概有兩天的時間,足不出戶,他試著想 把以前遺忘的事情,從腦海中搜尋出來,之間他喝了十二瓶竹葉青,第三天的早 上,他把酒瓶全部扔掉,決定戒煙戒酒戒檳榔。 因為海沙屋的改建,他在自己的房前,搭起了一個臨時的棲身之所,他說只要三 個月的時間,就可以把房子蓋好,到時候我可以隨時來長住。 我帶了一台錄音機和幾卷錄音帶給他,以陪伴他孤獨的生活。錄音帶的內容是一 些國語老歌,當然還有他最喜歡的謝雷。 半夜經過他的窗前,他已入睡,果然錄音機擺在身旁,正播放著他喜愛歌。 六月的某一天 當我身陷於建國高架橋雍塞的車陣中進退不得時,不由得想起前幾天,還潛浮於 蘭嶼,那湛藍,如天堂般的海洋世界,和帶領我遨遊其中的馬目諾。 此時的我,參加另一個新的工作。賓館房間的床上,男女演員虛情假意的價天響 叫,我侷促於浴室的一隅,進行我的工作,眼前卻再也揮不去拿著魚槍的馬目諾 ,潛入海底,如舞蹈般的優美身形,和他在陸地上的佝僂孤寂的身影。 我對於回到台北後的不適應,深感苦惱,於是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我打了 通電話,給每天在朗島打魚的碧風。他現在加入我的工作,是我工作的助理,每 當我的靈魂又遨游到海裡,身邊終於有人可以諮詢。   -- █▉█▉ ████ ████ 起初 我想進大學 想的要死 隨後 我巴不得大學快畢業 █▉█▋ █▊██ ████ 接著 我想結婚 想有小孩 想的要死 ███▍ ████ ██▆▆ 再來 我又巴望小孩子快點長大 好讓我回去上班 █▊█▋ █▊██ ██▆▆ 之後 我每天想退休 想的要死 現在 我真的快死了 █▊██ █▊██ ████ 忽然間 我突然明白了 我忘了真正去活 「活在當下」 -- ※ Origin: 夢之大地 逼逼ㄟ四 <bbs.ccns.ncku.edu.tw> ◆ From: 成大_SPARC-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