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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in (新生活運動) 看板: Aboriginal
標題: ﹝轉貼﹞失落的雲豹
時間: Wed Apr 5 14:05:32 2000
失落的雲豹
中央山脈的坡勢自南部以降﹐翠綠的山巒連線伸展﹐
突又矗立著雄據南台灣的大武山﹐有如股市漲跌停板曲線
的不平崎嶇。在晨曦陽光的投射下﹐與青蔥的大霧頭山是
呈同等的高。
一間後高前低的石板屋佇立在山坡地上﹐屋門低窄,
以便於防禦外敵。特別是在男人出獵時﹐當敵人彎腰進屋
時﹐屋中的人便能給予致命的一擊。由於地板是採取堅穴
式建造的,所以比外面低一階或兩階。屋內的爐火與栗倉,
在這冬天季節即將到來之際﹐可是頗富深意的。爐火的不
斷燃燒﹐才使得屋內不因窗戶的細小而顯得陰暗。而屋中
有一些圓嘟嘟直徑約五十公分的陶甕﹐壺身與手把部分刻
著一個三角形的百步蛇圖騰﹐他們稱之為「拉痲流斯」。
這些陶甕被視為族群的榮耀,特別是已在無人會製作陶甕
的現在,這些陶甕更是表示家族歷史傳承之悠久。涼風不
斷從石板隙縫裡吹進來,揉雜著稻香和青草的氣息。
掛在櫥廁間赫然有一大串獸牙骨,在爐火的照射下映
現獨特的光采。這些是自己的英勇勳章,也是炫耀風光的
痕跡。黑亮石板所築的庭院﹐佇立著掛滿小米穗﹐月桃莖
的棚架﹐在陽光的輕撫下﹐彷彿瀰漫著淡淡的穗香。
每年兩次狩獵期的到來﹐對於快七十歲的阿瑪而言﹐
不僅是為舒展身心﹐獵取獵物而已﹔也是因為傳統記憶在
血液中的不斷提醒與騷動。
────阿曼﹐一年兩度的合法狩獵期快到了﹗陪阿
瑪去打獵囉﹗
────我沒空呀﹐工地還有很多工作要作。
────已值狩獵期。阿曼﹐去打獵囉﹗
────阿瑪呀﹗不行啦﹐我很累了。
────七天的狩獵期已過了兩天。阿曼﹐陪阿瑪去
打獵﹗
────等我吃完午飯後吧﹗
結果吃完午飯後﹐阿曼已醉得不醒人事了﹐手中握著
的小米酒瓶也側在一邊﹐而剩餘的小米酒也米白色的流出
來……
經過阿瑪的三番兩次的催促﹐血氣方剛的阿曼開始後
悔為何一時口直心快地答應陪阿瑪去打獵,在那次阿瑪以
很哀怨的眼神促使阿曼於心不忍,終於在狩獵期結束前一
天答應陪阿瑪去打獵了。
追尋六百年前祖先們由東部遷移至霧台鄉落腳的古道
,每一步都是祖先們踏過的,每一處皆可能蘊藏著動物們
凌亂的足跡。拿出屋簷下的磨刀石,抽出收藏已久的開山
刀,把刀按在磨石上吱吱吱地磨了起來。隨著手掌的推動
,頭上的汗水經過臉頰迅速向下滑落,掉落在鋒利的刀身
上流動著。他心頭不禁想起那一場夢魘來。
那年他糊裡糊塗地接到傳單,什麼天皇的赤子,志願
軍‧‧‧‧‧‧一週後便被派到中國大陸,參加大東亞共
榮圈的榮耀,在那段期間,鋒利的武士刀一共沾了多少次
的鮮血呢?他也不太記得了,刀上的血珠也是像這樣地滾
動著‧‧‧‧‧‧許多一起去的台灣軍,壓根就忘了自己
是中國人的身份了。直至民國三十四年日本戰敗,他才抱
著堂哥的骨灰罈回到大伯家,整個客廳陷入一場愁雲慘霧
中。唉,為什麼又想起這一件事呢?在他回來以後,他就
沒有再向別人提起過這件事,甚至,連阿曼也不知道他的
這一段過去。也許,他不知道反而更好也說不定,他想.
看著在磨洗寶貴的山刀,憶起一些過往趣事:猶記得
孩提時有一次他的阿瑪帶他上山打獵,他以山刀砍樹枝,
立刻就受到阿瑪的叱喝:「生火,只能撿枯樹枝!」
阿瑪整了整裝之後,那在他腦海中的地圖,又清晰地
浮現這一片森林的每一條獵徑,這種難解的奧祕對於他的
下一代卻都到了平地蓋房屋,該是多麼諷刺?
────祖靈保佑,讓我們再次打到野獸。
阿瑪又再對山林祈禱,喃喃的低語聲,一臉嚴肅的神
情讓阿曼不得不認真起來。阿瑪撫摸懸在腰際上的銳利山
刀,腦海中浮現出上回掉到陷阱的野豬情形,那彷彿是鏟
泥機鏟過一般啊!翻新的大小坑洞,橫倒的櫟樹及灌木,
就像是有人在那裡開墾變成一小方空地。山豬時時發出那
種使人不寒而慄的沉沉吼叫,那聲音就像雷劈那樣驚人。
烏姆在注意著那圈活結是緊緊的綑在山豬後腳腕時,
和釣桿也沒顯現斷裂的現象,便露出稍為有一些險詐的笑
容對著阿瑪,因為這一條山豬將是他們當天最可觀的獵物
,一份垂手可得的囊中物。
也許是為了不要浪費子彈,或是要讓阿瑪嚐嚐作一個
男子漢的緣故,烏姆竟將一把開山刀交給阿瑪,囑咐他向
山豬的頭蓋骨砍去!那是一頭相當壯碩的雄山豬,全身披
著硬如鐵刷黑色的剛毛,一根根地向上豎立著,鼻孔一張
一合地發出很大的喀噗、喀噗聲,還擺出一副拼命的樣子
,準備以那白裏透黃的獠牙來作猛烈的攻擊。
的確,對牠與他而言,這是一場生死的決戰!
阿瑪依照烏姆的指示,下跪在壕溝的邊緣上等山豬在
衝過來時就劈哩叭啦地朝山豬頭部擊去。雖然把全身的力
量都灌注在手裡的開山刀上,卻仍然教野豬強猛的衝力給
震飛,這於當時的他是第一次的磨練啊!在對著山豬時,
彷彿全身的血管都給繃得快要爆裂,一顆心被那山豬憤怒
的眼神直發毛,連手心都沁出汗來。
那雙眼燒出火毒的恨意,是似曾相識的。
事後想起,只記得腦海中彷彿是真空狀態,連雙腳也抖得
不受控制。爾後,把獵物載回部落時所受到英雄般的注目與歡
迎,使阿瑪有些絲絲凱旋的感覺。但這畢竟是過去的事了,如
今小小的部落只星散著二、三十戶族人。過去那種持著獵物在
稜線上高呼,就有族人前往迎候且分食的場面今已不復存在了。
────指著樹枝上的Masiang,我們只要跟著Masiang飛
行的方向追尋,一定能發現獵物的蹤跡。
────但鳥兒飛行的方法是沒有規則可循的,這樣的方
法又如去追尋獵物呢?阿曼猶疑著此種鳥占的實
際效果。
他們在山徑中穿梭,跟著Masiang,一直追去。Masiang也
被驚嚇的向山中飛去而發出急促的振翅聲響。
林間不時傳來鳥鳴聲打破山林的寂靜。山中的瀑布亦不甘
示弱地發出一遍又一遍的回響。他們小心翼翼地穿梭在蔓藤糾
葛的樹間,阿曼忽失神地踩著藏有陰謀的潮濕苔蘚,引得阿曼
不斷低頭細察。而阿瑪卻如步覆平原般。但野草由於人跡稀少
的關係而長得特別茂盛,把以前記憶中的獵徑都給覆蓋著了,
阿瑪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拿出開山刀,在沿途的巨木留下疤
痕,才砍了一小段路就把那刀砍出巴掌大的缺口了,看來連這
把刀也老了。
當阿瑪的目光停在仿似獸類行走過的歪斜小徑,便指示停
下。
────就在山豬獠牙磨擦過的樹頭,磨痕這麼高,這隻
山豬少說也有三、四百斤呦!
────只教阿曼覺得怪異:咦?怎麼這條獵徑與剛才的
那條有什麼區別?又如何判斷這是山羌或山豬所
走過的呢?
────山羌興奮時會發出一連串類似犬的吠聲,屬於夜
行性動物,其足印是為兩蹄,像是人們兩個手指
合起來一樣;而山豬幼時其體色呈黃褐色,因混
有黑毛,故有像瓜類一般不規則的斑紋。下犬齒
直上形成發達的獠牙,並常挖掘樹根及草根,會
留下一片挖掘的痕跡,而其足印在行動時會前後
腳印重疊‧‧‧‧‧‧。
在一條清澈明顯的蹊徑上,地上滿是零亂的山羌足印。於
是阿瑪便教導阿曼如何用軟鐵線設下一個套索陷阱。這種實際
的知識是千年來祖先們親身經驗的生態智慧啊!
阿瑪認真地說出自己的經驗,仔細教導著阿曼如何當一個
獵人。雖然這一個獵人的身份可能就此斷後,但在這祖先的獵
場,仍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把阿曼教育成重拾獵人的傳統技能。
部落裡的年輕人已經不知打獵規矩。他們只喜歡在療傷止痛藉
酒消愁之際才想起部落,又有誰願意來傳承這狩獵文化呢?
阿瑪也找不出答案。
隔著稀疏的櫟葉,陽光斜照在滿臉皺紋的阿瑪臉上,而獵
區內的愛玉樹也漸漸老了!為了來年收成,阿瑪總會用山刀稍
微砍去愛玉樹的枝葉,想及來年果實的纍纍總令他期盼不已─
───達到資源永續利用的效果───雖然阿瑪每年都會如
此作,但以後的日子,阿曼還會為這老朋友修飾嗎?想及此,
阿瑪不禁黯然。
他們來到了大南溢灘邊,青蛙紛紛地跳入水中,發出噗通
、噗通的聲響,溪中的苦花魚也顛動起陣陣的漣漪。阿瑪隨手
撈起幾尾蹦蹦活跳的苦花,成為一頓豐富的午食。阿曼嚼著美
味的鮮苦花,饑餓使得嚼了六尾苦花後仍心猶未盡。阿瑪抬頭
望向一朵佇溪成長的百合花,潔白的百合曾是他的夢想,這可
是要捕獲五頭山豬才能享有的殊遇。望著其他被人用刀割過的
餘莖,他真不希望是其族人之所為。
也許是吃了太多的苦花而覺得口渴,阿瑪便走到溪邊飲水
,他左膝觸地地蹲在溪水邊,將雙手伸進冰澈的水中,捧起一
手清涼送入乾燥的喉道,舌尖所傳來的陣陣涼意,彷彿是沉浸
在一股清流當中,令阿瑪精神為之一振。每次一來到溪邊,總
是令他的心情雀躍起來。望著熠熠粼光的溪水,裡面藏有許多
他成長的回憶。
────八歲開始,你爺爺便常帶我到山上來狩獵,直到
我獵殺第一頭獵物,吃過生的心臟後,才被視為
成年。
────那撒上鹽巴後吃的感覺真是棒極了!每嚼一下心
中的滿足感便越大。
────以前在我孩提時代,便常約三、五好友到此溪邊
來撈魚、捉螃蟹,搬起石頭便能發現急慌慌有巴
掌般大的螃蟹,只要捉住蟹的兩側,就不會被牠
們的螯夾到。雖然如此,在那一次我被螃蟹夾中
食指呢!
────當時你很勇敢,你沒有哭。
────我不哭,因我是雲豹的傳人。
────族人都這麼說:愛哭的男人不是男子漢!哭泣是
會被人看笑話的。
其實,阿曼本來就不是一個愛哭的小孩,許是自小耳濡目
染,山裡人的氣概沾上不少。那一回,螃蟹的大螯子在他手指
上留下了約三公分深的傷口,血汨汨的流著,他也不哼一聲,
只隨便地任由阿瑪採些草藥放在傷口上,族中的長老還讚他是
個勇士呢!
在有點涼意的午時,躺在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大石頭上,
聽著溪水流動的歌唱,是一種享受。而阿曼也在想,是何時開
始而不喜歡獵人這個名稱呢?他也不記得了!他其實仍然懷念
那種一個人一隻獵狗在森林裡恣意闖蕩三、五天的感覺。雖然
收穫不會很多,然那種在一大片山林中施展自己技巧智慧,在
叢林峻嶺中接受挑戰,是一種生於斯,長於斯,靠山吃山的狩
獵智慧,更是一種族群生活的維繫,一種文化的延續。
相對於大自然,人類是顯得很渺小的,因此獵人們除了學
習打獵技巧外,還會虛心地與自然相處,以充分認識地形,植
物,氣侯變幻為首要;過去獵人在部落裡是重要的身份,更是
孩子們崇拜的學習對象。往往在經過篩選後,只剩下少數人被
賦予此重要的角色。
但是昔日打獵的榮譽肯定,今日卻成為背負破壞生態環境
的罪名,一旦使用傳統的方式去狩獵,去尋找食物時,就會被
司法機關移送法辦,如鄰人瓦拉,只是以獸夾逮到一隻山羌而
已,就被巡邏的保育人員抓進派出所!
「試問」阿曼觸摸著巉巖上濕潤潤的青苔,「繼承祖先累
積經驗的狩獵文化,竟已是過眼雲煙的趣事」。而山林的過度
砍伐破壞,平地山老鼠的猖狂,森林火災,甚至是過去的禁地
巴油在近幾十年來也遭到不斷地開礦炸山的威脅;現在他們只
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土地蛻變,而不能做出任何舉動……。
突然他聽到一種柔婉熟悉的曲調,原來是阿瑪哼起Ngurhar
hekai來了,聽著、聽著,他也不由自主地和著、唱著,歌聲越
唱越高,彷彿是在長久的睡眠中甦醒並煥發著歡愉的感情,靈
活舞動的身子,連臉上都有一種迷人的光采!
自由奔放之際,他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一隻雲豹‧‧‧‧‧‧
註:
阿瑪:台東魯凱族稱父親之意。
烏姆:台東魯凱族稱祖父之意。
巴油:俗稱鬼湖,位於大武山、歡喜山、遙拜山之間。
Ngurharhekai:巴油之戀,魯凱族民謠之一。
Masiang:藪鳥,十七公分的身長有色彩豐富的羽翼,頂呈
灰黑及額頭亮黃,在一道醒目的黃色斑上長有一
對靈活的眼珠,橄欖綠的背部襯上黑白的尾翼,
像是一個打扮花枝招展的傢伙。
此文於88年3月穫得第二屇青年文藝報導文學特優獎
評審:
須文蔚:手法很新穎,以意識流的方式呈現;倒敘,插敘都
靈活,且點出三代的關係,有優遠的歷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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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rigin: 夢之大地 逼逼ㄟ四 <bbs.ccns.ncku.edu.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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