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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SCCID (南方社區文化互動式資料庫) 看板：sccid-indigene
日期：Sun May 14 00:39:00 1995
標題：進入魯凱人的大嘟樂奴
我們在魯凱族人的石板屋內接受薯豆煮湯和熾熟小山芋的午餐款待。
兩個月大的魯凱小男嬰，靜靜躺在月桃葉編成的藍子裡，身上裹著
潔白的蕾絲被褥，兩隻深邃晶瑩的大眼睛好奇地注視我們。我們則仔
細研究他那棕黑亮麗的膚色，以及他的母親為他親手編織奇異抱籃。
野生薯豆與可口的小山芋是由小男嬰的祖母，背著藤籃從山裡採摘
回來的。老祖母的藤籃，其實是用植物的纖維挫揉成絲編織的背袋類
似藤製品；植物的名稱無法查考，把它概括為藤籃並不確切。我只能
以我有限的閩南文化經驗來描述這件精緻的手工用品。
而閩南人類似種的日常用具，大多由竹或藤編成；因此我驚訝地發
現我有一種主觀式的描述習慣，無法脫離自身的文化範圍。
記憶中那件育嬰用的奇異抱籃是以月桃葉編成，柔軟堅韌。小嬰兒
躺在籃裡，母親則用雙手抱籃育嬰，哄他入唾。工作時則用肩或頭頂
著籃子上的繩帶。小嬰兒隔著一層柔軟的月桃葉。躺在自己的小天地
裡，任人捧抱也不會不舒服。
這都是無法立即用漢人文化習於的慣例來定位與挑述的智慧。當我
發覺不能用搖籃或竹籃來稱呼時，立刻便發生了問題。
魯凱人的小山芋也不是閩南人的芋頭，品種和烹煮的方法不同。野
生薯豆更是許多人的全新經驗。
午餐的時間是稍微有點遲了。下午二點多，我們才到達霧臺鄉神山
村，臨時受到老祖母的邀約。飢餓與可口的小山芋、加上魯凱人天生
的和平好客，使我們很快地熟悉熱絡。
經由年輕人逐句逐字的翻譯，老祖母正襟危坐地向大夥兒述說魯凱
人心目中的小鬼湖；我們則不斷有人在旁仔細端詳那個靜靜躺於抱籃
中的小男嬰，以致分了心。大武山系中的小鬼湖，有則動人的美麗傳
說，關於魯凱族的一位年輕少女，嫁給了百步蛇，居住於離霧臺二天
二夜腳程的小鬼湖的故事。
蛇郎君以人的形象現身在女孩和族人耕種的地方，與他們一同工作
並且追求她。族人皆看得見牠是一隻百步蛇，只有那女孩看不見，以
為牠是一位英俊少年。魯凱人雖然崇拜百步蛇，但終究反對女孩和婚嫁。
據說女孩最後跟隨蛇郎君回到了魯凱人的禁地小鬼湖；後來有獵人
常常看見女孩撐著傘，在終年雲霧飄渺的小鬼湖湖邊散步。
魯凱人稱小鬼湖為大嘟樂奴（諧音），有別於排灣語中的巴油池（
巴油是湖的意思，單稱小鬼湖為湖之意。）在此之前，我曾聽過有關
魯凱人把小鬼湖視為他們的發祥地之說法。如今再把大嘟樂奴與他們
崇拜的百步蛇圖騰以及能生育的女子聯想在一起，這其中似乎出現了
某些明顯的線索，證明的確如此。
而在大嘟樂奴湖畔撐傘的魯凱女子，則說明了小鬼湖年雨量特高的
氣候。孕育著豐富生命的原生闊葉雨林，同時也是居住於大武山脈的
魯凱族與排灣族部落，賴以生息的重要水源地。山中的泉水源源不絕，
取之不竭。古老時代的原住民傳統禁忌中，原本便藏有保護水源地
的智慧。
大武山中被漢人解釋為小鬼與大鬼的兩個高山湖泊長久以來一直
是原住民古老文化中的聖地與禁地，便是源於這個道理，只有夠資格
的獵人，才有能力進入。
民國７７年１月１３日，面積達四萬七千公頃的大武山區，經學者
專家努力不懈地推動遊說，根據文化資產保存法正式成為「自然保留
區」，依法規定不供遊憩，禁止一般民眾任意進入，若是基於學術研
究或紀錄，必須向主管機關提出申請，經核准後始能進內。這次的行
動贏得國際的讚譽與注目，扭轉了不少台灣在世界保育運動中的惡劣形象。
大武山內的原始森林，可能是台灣雲豹最後一處生存地，美國紐約
動物協會羅彬慈博士亦曾深入大武山區調查，發現許多在台灣其它地
幾乎已瀕臨絕種的動物，在這兒仍維持一定數量的族群。植物生態學
家陳玉峰則認為它是台灣唯一的文化自然保留區，兼具人文圖騰與環
境保護的雙重意義，也是人類學上的重新發現，實為本土文化不可多
得的瑰寶。
即使像尼泊爾這樣的貧窮國家，許多國家公園的設立，仍係源自原
始自然的宗教信仰，各先進國家的保護區，亦以敬重，保存人與自然
之間，和諧美好的想像甚至文化信仰為最終目的。
如今，一條南橫高速公路的龐大工程，計劃穿過大武山裡，等於將
人潮快速引進大武山，必會把整個大武山翻騰過來，破壞殆盡！
縱然原住民的祖先留下雙鬼湖詭異懾人的傳說，以及崎嶇難行，險
阻重重的路程，也無法嚇阻漢人的入侵。一般人根本不曾去思考那層
傳說背後的意義，如同他們看不見魯凱人的文化，也從不打算重新去看見。
對於執政者來說，好像自古以來，這兒就是他們的土地，而不是魯
凱人的。當然他們少有人能夠憑己力進入兩天腳程的小鬼湖，或者更
深入的四天行程的大鬼湖，像勇敢的獵人那樣。他們依靠道路的挺進，
把生產和經濟榨取的手段帶入這條中央山脈最脆弱的脊背。否則他
們也不敢來，並且繼續把無知和不尊重輸入深山，連帶造成魯凱自主
文化的解體。
有八個採礦區存在於這個處名存實亡的自然保留區（保留之意等用
於保護，觀念源自美國），據說已有十年以上的歷史。錯綜複雜的採
礦道路日以繼夜地延伸深入各座山頭，推掉原始森林，引來無數遊客。
存放炸山火藥與信管的倉庫，特別以鋼筋水泥建築，與簡陋的木板
工寮隔開獨立有數百公尺之遙，林務局好意為它說立山一座警示牌，
轟立在倉庫外的小路入口，上頭大概寫著：「嚴禁煙火、防範森林火
災、保護森林」等字意。
這使得這想起了堆放在台北林候局或者各大學相關的研究室裡那一
疊疊又高又厚的森林保育，國土保安，水土保持，地質研究等等各種
龐大名目的規劃與法令，包括我從前就讀森林系所必須研讀的文件與
課程。尤其是依文化資產保存法所設定的３０個自然保留區、面積１
０萬４千公頃；我想笑，哀怨地笑！
炸山火藥堆放在深山的倉庫裡！保護計畫與法令堆放在城市的官員辦
公室裡，林林總總，琳瑯滿目的各種美名及藉口，錢是花出去了，不
知對不對得起納稅的老百姓，當洪水氾濫，水鄉澤國的景象或者久旱
不雨，分區停水的措施再度出現，是不是又要再一次「種二千萬棵樹
救台灣水源」，騙取廣大人民的良心？
一次三天的連續假期，小鬼湖附近的礦場工寮，湧進了超過五百名的遊客；
他們坐著載客數十名的大卡車上山，身上僅僅攜帶少量的禦寒衣物，有人
甚至穿著皮鞋，儼然一副觀光模樣，而設施簡陋的工寮，只有兩個野戰廁所。
廁所的爆滿是理所當然。礦場的受僱工人開始將廁所的木板門釘死，
拒絕遊客使用。他們也逐漸體會到一處地方超限利用所帶來的龐大
後遺症，特別是假期結束申遊客所留下的滿坑滿谷的垃圾，包括廁所
附近處處飄溢的惡臭，皆必須由他們一一清理。
礦場工人開始抱怨並且極端厭惡上山的遊客，只在必要時提供老弱
婦孺的住宿，其餘一概拒絕。然而他們從不明白這種錯誤的遊憩壓力
是如何導引及形成的？遊客們也不明白，事實上他們是另一群受害者。
對於並無能力接受高山惡劣的氣候考驗的遊客，來這兒只是活受罪
並且徒增危險，何況它又那麼容易到達，道路直逼核心，容易使人錯
誤地想像它的環境，輕忽大意。
如此一處三不管地帶的自然保留區，形成荒謬的放任消費，所有人
皆是受害者，那麼到底誰受利呢？很明顯的就是背後那隻叫經濟榨取
的魔掌，它已經普遍分佈於台灣四處的土地非常久遠了，如今更深入
這處最後的荒野！
通往小鬼湖的崎嶇小山徑，擁擠堵塞也是預料中事；滿山的人聲喧騰，在二千公尺
的森林之中。只是當我看見許多遊客在眾目睽睽之下，隨意將垃圾棄置於路旁樹下，
並且有人抱怨：「辛辛苦苦坐車上來，又冷又溼，卻什麼也沒有，這裡有什麼好看？」
那時，我發覺我還有點高估了他們，以為他們會將垃圾帶回礦場中，集中丟棄。
大多數人看不見那片生長多年的樹林，腳下的泥土及腐葉、岩石上的
地衣苔蘚，羊齒蕨葉，天上的雲霧，湖泊裡的水，以及他遺留在土地
之上礙眼有害的垃報，那麼他為何又要千里迢迢，淋雨受凍上山來呢？
台灣缺乏自然文化的涵養已經極為嚴重；對於地球上保育生存環境的一切事務來說，
台灣遊客是具有高度殺傷的的危險群，這當然與四十年來獨裁政治主導的畸形教育
有很大的關連。一個晚上的溼冷與廁所的爆滿惡臭，相信讓其中的許多原本只是好
奇的遊客不敢來了，其至事前毫無準備，挨餓受凍，厲聲咒罵者，大有人在。只是
從來沒有人告訴他們，自然保留區原本便不允准遊憩行為，不容許高度開發，當然
也就無法提供舒適的觀光服務。林務局沒告訴他們，山地管制站沒告訴他們，社會
也沒告訴他們，因為自始至終，這裡的一切便是違法的，以及以合法掩護非法。
一條道路誤導了許多並無能力攀登高山的遊客輕易進入，折磨他們，弄
得雙方兩敗俱傷，增加山難發生率，這就是荒謬的台灣自然保留區或者
國家公園的一般現象；不斷地開山鑿路，發包工程，賺取經濟利益而已，
原住民的自主尊嚴從來便被拋棄於一邊，頂多借重他們充當嚮導。
那些在其位者，缺少對土地一份真正的愛，用心去畏敬土地，看待
生靈！不過他們終究會得到報應；我永遠相信自然的力量超越人的力
量之上；遠在深山荒野之中遭踐踏的那群生靈，遭打擾的魂魄，總有
一天會憤怒地下山來，假如他們仍不反省！
一九九二、七、十五 原報（陳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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