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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漂浮的大武山 王家祥
發信站: 藍色東港溪 (Tue Feb 25 19:58:08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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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浮的大武山
王家祥
取自：中國時報 85.12.07
每日傍晚，我開著車從岡山奔馳過鄉野間的寬闊省道，穿越橋頭
鄉，進入高雄市區的報社上班。我會先遇見遼闊的蔗田；蔗田與蔗田
之間便是橋頭鄉繁華的街道，蔗田的東方，我會看見點亮車廂燈火的
通勤列車，奔馳於昏暗的綠色田野上，與繁華的公路並列而行，同樣
載滿下班的人潮。
假如雲淡風清，視野良好，蔗田的東南方，除了逐漸亮起希微的
住家燈火；緩緩隱遁於夜色之中的大武山脈，偶爾會堅持挺立，遲遲
不願自大地消失，有如雄壯的幽靈般漂浮於昏明之間的台灣島。那便
是我的視野，我日夜生活間時常遇到的像山一般的圖騰，諸神羅列之
地，無論置身台灣島何處，我總會看見神話傳說中諸神所在的高山羅
列於平野之上，逼迫我像山一般地思考。
四百年前，遊獵於此處尚未成為蔗田以前的疏林沼地間的馬卡道
獵人，也在為生活追逐鹿群之際，偶爾抬頭遇見漂浮於雲端的大武山
，口耳相傳那兒的山腳下住著自稱大武山人的傀儡族，山頭之上則是
諸神的故鄉，祖靈棲息安身之地，時空雖然轉變，仍然有獵人失落的
後代駕著車進入城市遊獵謀生之際，在高樓巨廈的隙縫間遇見祖先死
後嚮往之地。那是難以言喻的複雜想像；假如有幸能在大地之上遇見
漂浮於雲端的山頭，才會在靈魂的深處深深眷戀這塊土地的繁複壯盛。
山是會漂浮的，甚至偶爾會隨心思奔馳而飛翔，說來令人難以置
信，我在不同的地方不斷遇見漂浮的大武山俯視著雲端下的平野與溪
川，城鎮與高樓；而雲端下的人們似乎渾然不知，無視於諸神的凝望
。就像每日傍晚與我擦身而過的下班人群，為生活奔波了一天，疲累
地很少有機會抬頭遇見大武山吧！大武山也許不在他們的心中，山川
諸神也不在他們的心中吧。
要在西南平野之上，看見穿出雲際的高山山頭羅列如林的機會，
可遇不可求；時常登高俯眺，時常抬頭仰望，時常旅行，時常掛念這
塊土地的安危，高山諸神彷彿與我靈犀相通，時常在不意之間顯身凝
視著我。
我時常在打狗山這座海岸山脈上，望見大武山漂浮於高樓背後的
雲團之間，靜靜地俯視高雄這處被石化重工業所圍繞的黑色城市；城
市的天空經常有灰濛濛的煙霧籠罩，還有無數的高樓搶佔風流動的位
置；除非天氣特別的日子否則諸神很難現身。我常慶幸自己的少有際
遇；時常能在清明的高處學著神仙警醒地看見山腳下那個辛苦的文明
。其實遠在幾百年前的冒險者便與我有著相同的經驗，不時在蠻荒未
知的打狗海岸困惑地發現浮飄於平野東方白雲間的大武山，而引伸無
限的想像；古籍鳳山縣采訪冊記載著大武山古稱傀儡山，內地（指大
陸）舟至澎湖既見此山，重巒疊嶂，插漢凌霄，朝夕常有白雲擁護，
俗傳上有石室、石床、石燈、仙子居焉，為縣治諸山之冠；百數年來
白雲為伴的大武山姿勢不曾改變，登高遠眺者的視野卻起了極大的變
化；打狗山下遍佈紅樹林的沼澤內海被一座不斷建起高樓的年經大城
所取代，五十層的摩天巨廈陸續插立於天空之中羅列成林；於是雲端
之上的諸神顯得與人間不再遙遠，彷彿伸手可及。
有一回我在高屏溪畔的佛光山上轉身遇見大武山；那日午前的陽
光照耀著由東向西自高山流瀉而來的荖濃溪；銀色的荖濃溪床在嶺口
附近與自玉山南端一路蜿蜒而下的旗山溪匯流程寬廣的高屏溪，在屏
東平原上咬出無數的沙洲與水道；極目遠望，大武山便如同漂浮在銀
色水澤上的灰藍色島嶼，與日光同掛東方；佛光山上的大雄寶殿供奉
著金身諸佛，許多人來此尋找他的莊嚴淨土；帶我轉身離去之際，才
在半山腰上遇見我真正大佛，端坐雲水之間。
我在屏東加吶埔的鳳梨田上看見的大武山最為真實；昔日加吶沼
澤地的馬卡道獵人打鹿的起伏草埔，如今變成植滿鳳梨的丘陵。大武
山的山腳就在以往平埔人與傀儡族互相出草的丘陵界線；站在如波浪
起伏般的昔日鹿埔必須極力抬頭往上望，才能看見南北大武兩個山頭
，猶如女人的一雙巨乳，氣度雄渾地壓迫在你的胸前。
大武山果真如母親的乳房流出營養的乳汁供養萬物；加吶埔流出
的泉水便是高雄地區有名的泰山泉水，一噸一噸由卡車載運到自來水
遭污染的高雄市；已經習慣買水喝的市民大概不知道，泰山就是時常
漂浮於高屏原野雲霧間的大武山。
都市中的人們雖然把大樓越建越高卻愈來愈看不見山。他們不知
道屏東平原豐沛的地下水源，來自日夜凝視著他們的大武山；每年冬
天，遭逢枯水期的高屏溪溪水，便因下游嚴重的污染而在抽取成為自
來水的過程中加入過多的消毒；也不管消費者死活和環保團體的抗議
，污染的情況長期不見絲毫改善，好官我自為之；有一年高屏溪的水
質惡化到鹽鹼值過高，連石化場的工業用水都不能使用，嚴重影響經
濟發展。這才引起為政者的緊張，四處想要開發新水源。然而他們唯
一可想的法子便是趕走世居大武山的原住民，計畫在當地興建瑪家水
庫，截取隘寮溪水；環保團體發現這些昏庸的水利官員渾然不知，大
武山角內埔鄉水門村有一做日據時代便建造的水門，收集自大武山流
下的隘寮溪清澈的甲級水，每年七至十月的豐水期出水量最高達一百
萬噸，平均則維持每季四十至六十萬噸不等，枯水期也有二十至三十
萬噸的水量，灌溉五千公頃的農田，其中包括一百公頃的的水田及其
餘大多數的高經濟旱作。日據時代建造的水利工程不僅與大武山和諧
共存，至今仍能提供屏東平原優良的甲級水，而我們現在流行的水庫
不僅淹沒山林，驅趕原住民，且因水庫所帶動的上游開發，加速水土
流失，提早水庫的死亡，使得原水開發的成本愈來愈昂貴，動不動一
座水庫的造價便要百億千億，接近海水淡化的成本；水門村的水門依
然有清澈的流水湧出，那是因為大武山仍舊存在。不過近年來因為上
游坡地的濫墾破壞，也導致溪水流量的日漸減少，農民在冬季枯水期
必須自挖水井抽取地下水，以補充灌溉用水的不足；農民在感嘆之餘
又發現政府計畫在隘寮溪上游建造水庫截去水源，勢將摧毀他們世代
依賴的大武山的農業文化；濱南工業區未來極度耗水的大煉鋼廠開始
運轉之後，大武山的水將被圍取來做為調度補充南部的供水危機。原
本預計80﹪的蓄水量要供作工業用水的美濃水庫計畫，一直受到知識
份子輩出的美濃人強力反對，轉而加速開發瑪家水庫，也許大武山下
的農民和原住民所能凝結的反對力量較容易排除吧！
今年四月在環保署一場「濱南工業區」的環境影響評估審查會上
，水利司代表提出統計數據強調「農業用水佔所有用水量的半數以上
，但水道面積縮減，農業用水多閒置未用，對走入高度工業化的台灣
而言，是水資源的浪費。」他建議決策者調整用水政策，將多餘農業
用水調撥給工業用水。他並且說：「農業的產值有比工業高嗎？農民
若怕沒水可用，為何連乾旱期也要耕作？何不提早三個月播種。」
我們便是把台灣交給像如此連耕作節氣都不懂的官員來管理，對
土地一無所知，缺乏歷史、文化、生態的涵養，一心一意橫暴粗辣地
追求經濟指數；這些官員永遠看不見山，看不見眷護台灣土地的諸神
憐憫的眼神；所以也無法尊重山，尊重土地。他們為資本家開發工業
區從不曾歇手；六月底新內閣組成後更將原來不得開發的水源地保護
區改為三級制，釋出二十萬公頃土地做為住宅工業用地，農委會也宣
佈大面積的保安林解除限制，取消天然林禁伐命令；此外位於山坡地
保護區的關西機械工業區竟然也可以違法申請設立；如今在財團及工
業部門的強力運作下，造成南台灣供水危機的濱南工業區也順利進入
第二階段審查，其用水目標直指高雄人賴以維生的高屏溪流域，甚至
水質甜美的大武山。
原來，台灣人民的森林、水源、土地，甚至人民本身，皆成為財
團計算的財貨；將來，為資本家所掌空的政府，盡全力以人民的稅金
開發的昂貴原水便宜地賣給財團之後，不必期望景氣提升，人民會受
益；資本家也能逼迫政府進口更多便宜的勞力以追求最高利潤；而台
灣人終究會失去諸神的眷護，引來大地的報復。
台灣人雖然勤於把公路開進山中，可是實際上與山的距離卻越來
越遙遠；學不會尊重山的台灣人讓自己吃足了苦頭；山崩土掩大水淹
把我們從貧瘠的山中勉強剝刮來的錢財又還回去，連帶賠了家人的性
命；如今連那最後的大武山自然保留區也要開一條南橫國道進去，又
要吸大武山的奶，又要啃大武山的肉，諸神是會凝望且判決的；阿里
山的山神在此次賀伯颱風造訪助威下，便展現了無比的憤怒，因為阿
里山早被啃蝕得無肉無血，形同枯骨。
漂浮的大武山，漂浮的諸神，何時才能進入人們心靈的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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