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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南方】憤怒的地靈—嘉義大地震側記（湯光慧）
發信站: (NEWS/INFO) National Sun Yat-San University (Thu Aug 6 20:56:33 1998)
【今日文章】
標題∕憤怒的地靈—嘉義大地震側記
作者∕湯光慧
來源∕台灣日報副刊
命運的叩門聲，經常在不注意的時候來訪，巨大而無情的自然界力量，
讓渺小的人類心驚膽跳，手足無措。
貝多芬知道命運的殘酷與無常，他用一種神秘的隱喻，讓命運之神在脆
弱的門扉上，「達、達、達、達」地連番重擊，震動人類的一切歡欣與
悲痛情緒，他在吟頌，無論是春天的花朵，還是黃昏的殘浪，最後都必
須面對造化的邀約。
但是，在大自然的無限力量下，存在的生命仍在頑抗，而人的吶喊，也
終究會匯聚成一首命運的交響樂章…。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七日中午，嘉義阿里山地區，發生規模六點二級
的強烈地震，山區災情慘重，道路龜裂、岩石掉落、土石滑落、房屋倒
塌、飯店崩陷，造成五人死亡，多人受傷，令民眾飽受驚嚇。
這次地震和三十四年前造成重大傷亡的白河地震相較時，有人預測
，這只是一場更大災難的前奏而已…。
第一章：
燦爛的快板，C小調，以f f力度演奏四個音的動機，命運的扣門聲
：「達、達、達、達貫穿全曲…」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七日．嘉義．梅山
七月份，仍是蓮霧的採收期，家家戶戶的門庭前堆滿了待裝箱的蓮
霧，大人們忙著分級、包裝，驗收一年一度的成果；放暑假的孩子們，
則穿梭在一簍又一簍剛採收下來的蓮霧中嬉戲玩鬧。
唸梅圳國小一年級的阿妹林思汎和唸五年級的姊姊思依，也和其他
孩子一樣，跟在忙碌的大人身邊遊玩。爸爸林明利在住家不遠處租了一
個車庫作為分裝蓮霧的場所。
阿妹坐在車庫靠牆邊的地方吃著肉羹麵，突然，一陣天搖地動，接
著一聲巨響，一大片磚牆倒下，擊中阿妹的頭和背。
大夥兒還來不及反應是地震，又是一聲巨響，倉庫對面的蓄水池被
震得爆開，石灰磚塊散落一地，馬路上一片水鄉澤國，媽媽感覺地表上
下左右不斷持續的震動。
媽媽衝到阿妹身邊，哭了起來，祖母也跟著哭了，姊姊思依看到這
種景象，更是禁不住哇啦哇啦地哭著…，但是，阿妹依然沒有哭聲。
爸爸的一位朋友抱起阿妹，用力搖晃了幾下，阿妹才哭出聲來，頭
和鼻迸出鮮血。
「妹呀！妹呀！」媽媽在車上不斷呼喚昏過去的阿妹，爸爸則著急
的開著車，要把阿妹送到山下的醫院，行經磨石橋，坍方的落石阻擋了
去路；爸爸抱著阿妹穿越落石，走向正要上山的轎車求助︰「我女兒被
地震震傷了！」好心的陌生人立刻將車掉頭，把阿妹載往山下。
醫生說︰「阿妹受傷嚴重，腹部和頭部都必須緊急開刀！」媽媽嚇
得眼淚直流…。
唸初中三年級的盧昆常，正在住家一樓通往二樓的樓梯間，他清楚
的聽見一種來自地心的聲音「啪、啪、啪、啪」，然後是眾聲鳴奏…
鄰居大喊「失火了！」他本能的衝向屋外，只見天空染成火紅，就
在住家對面，父親所開設的「新台灣餅舖」已陷入一片火海，燃燒的聲
音在他心裡敲擊著…。
三十四年後，繼承父業的盧昆常，在重建後的家園內打電話叫貨，
突然，熟悉的命運扣門聲再度響起，「啪、啪、啪、啪」的地鳴聲震撼
著盧昆常驚恐的記憶，他聽到心裡的喊叫：「它又來了！」
第二章：
稍快的行板，降A大調，八分之三的拍子，冥想性開始的樂章，有一
個果斷的結束…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七日．嘉義．梅山．圳南村
守寡五十三年的八十八歲阿婆林蘇玉女，從巷子內的破椅子上站起
來，慢慢走向在屋外架起的「臨時灶腳」，和往常一樣生火起爐；她獨
居處所的廚房和浴室，在十天前的地震中化為廢墟，阿婆當時從廚房的
板凳上跌落，左手受傷，仍奮力爬出屋外。
阿婆的大兒子林新帖就住在她的屋前，但她說甚麼也不肯搬過去同
住，仍然維持著數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習慣，自己燒柴煮飯，就像每天的
日出、日落；阿婆說︰「幾十年來都這樣過，習慣了…。」
林新帖與妻子何秀琴同樣經過命運的考驗，地震發生幾分鐘前，他
們還扛著滿簍的蓮霧穿越村內大馬路，因為正是蓮霧採收期，斜坡狀馬
路上都是來來往往載運蓮霧的貨車，林秀琴回憶著，如果慢幾分鐘回家
可能就葬身輪下了。
不過，命運的扣門聲，依然重得令人心有餘悸；三十四年前的白河
大地震，阿婆說，「這兒沒什麼搖，沒甚麼印象…」但是，這次的地震
卻撼動了歷經風雨的阿婆，她不得不承認，「欸驚！這遍統驚…」。
日頭還是循著亙古不變的規律，逐漸沒入遠方山頭，殘破的圳南村
從地震的驚惶中恢復往日的生活步調，跟日頭一樣，兩名婦女拿著板凳
，坐在林家祠堂前的廣場上閒聊，男人還在林子裡工作，稍晚就會回家
吃晚飯。
狹窄的暗巷內，阿婆忙完了家事，依舊在門前的破沙發上獨自坐著
，不發一語，只有一隻同樣沈默的狗「小胖」，蜷曲在阿婆腳邊，等待
日落。
星期假日，不斷有私家轎車開往梅山和瑞里山區，梅圳國小的一位
校工說︰「光今天一天，大概就有五、六百人到學校參觀」；災區變成
觀光區，人聲鼎沸。
一群民眾帶著放暑假的孩子上山，一位媽媽說︰「三十年才碰見一
次，趁此，機會教育一番！」但是，轉過身去，看見大人帶著小孩，闖
入黃色警告標語上寫著「危險建築，請勿進入」的禁區內。
堆滿蓮霧的門口庭，四、五位婦女坐在板凳上閒聊，有人說：「這
世人沒看過這麼多人來到這深山林內。」也有人抱怨︰「鄉公所才發五
萬塊，連生活費都不夠，哪裡夠重起厝？」一位歐巴桑不滿的說：「隔
壁的阿桑，梅山、台中、高雄都有厝，鄉公所卻補助八萬，咱沒厝的人
，無法度搬家，只好住下來…。」
（上）
第三章：
快板，C小調，四分之三拍子，詼諧曲樂章，大提琴與倍低音提琴
演奏龐大，卻似乎不太流暢的旋律，使音樂籠罩在陰影之中…
直升機吵雜的螺旋槳聲擾亂了山區的寧靜，一位政府首長向災民保
證，政府將專案補助救災經費，而且已建立救災體系，他希望災民「不
要驚慌」。
政府召開「中央防災會報專家諮詢委員會議」（有人戲稱名稱長度
與工作效率成反比），會後得出一項結論︰中央氣象局有地震預測儀器
，隨時監測並發佈消息。一名行政官員呼籲民眾，「隨時注意相關資訊
」。
瑞里飯店大違建。嘉義地檢署︰「曾正式函文嘉義縣政府執行違建
拆除作業」；嘉義縣政府︰「八十一年十二月稽查發現建物範圍擴大，
即函請權責單位處理；八十四年四月向省府申請補助拆除經費，但無著
落…」；「執行拆除上有實質的困難」；省府官員表示，依據「違章建
築處理辦法」規定，縣市政府必須自行編列違建拆除經費，因此嘉義縣
政府所言是「推托之詞」…；內政部某高官認為，嘉義縣政府處置瑞里
飯店斷水、斷電六、七次， 表示縣府已盡責。
省府一位首長到圳南村視察 ， 梅圳國小一位學童跑到他身邊說︰
「沒有學校唸書了！」 這位首長安慰他︰「開學後就會修好，不必擔
心。」不過，首長走後，餘震使得扭曲樑柱上的碎石震落，教室再度陷
入塌陷的陰影。
一位監委來到災區，見到一位婦人仍在列為危屋的門庭前，將收成
的蓮霧裝箱，便關心的詢問她︰「妳在這裡很危險，為什麼不離開呢？」
擔心生計又無處可去的婦人家反問︰ 「無欲安怎？」 監委遂建議她，
「可以白天來工作，晚上離開暫住親戚朋友家。」一旁民眾自言自語︰
「地震有分白天晚上嗎？」
鄉公所人員無奈的搖搖頭，「補償金依照天然災害救助辦法辦理，
由縣府撥下，既然是救助，也只能救急，無法救窮；至於發放不公，說
實在的，要做到絕對的公平，很困難…。」
第四章：
快板，C大調，四分之四拍子，在充滿期待的情況下，再度出現緊張
局面，此時，f f雄渾豪壯的主題，才滿懷自信地加強音量，全合奏大奏
凱歌，第一主題曲上揚，而第二主題雖明麗爽朗，但屬下行性格，無限
依戀似的結束…
阿妹的橫隔膜受到嚴重撞擊破裂，幸好手術相當成功，將橫隔膜縫了
起來，但是，她的肺部受創，肝臟裂傷，小小的胃也移位了；每次聽到她
說︰「媽媽，很痛耶！」媽媽的心都碎了。
阿妹沒哭，等待復原的她，不解的問媽媽︰「為什麼會有地震？」媽
媽只能跟她解釋，「因為天氣太熱了，所以地板裂開。」
阿妹明天要出院了，心情顯得特別愉快，問她傷口還痛不痛？她搖搖
頭；問她怕不怕地震？她皺起眉頭低頭不語；問她想不想回家？她又點點
頭，高興的說︰「回家看小乖！」姊姊思依在一旁補充，「小乖是家裡養
的狗。」
回到家，阿妹躺在客廳的躺椅上，小乖靜靜的陪在她身旁，客廳的地
基裂開了一條大縫，天花板也零零落落…；媽媽穿過門檻時，不小心撞到
門柱，脆弱的門框搖晃起來，媽媽以為又是地震來叩門了。
左右鄰居知道阿妹回來了，紛紛前來探望，村長正巧也經過門口，媽
媽趕忙問村長，是不是可以將活動中心內的套房挪出來，讓她們一家人暫
時棲身，村長爽快的答應了，媽媽總算安了心。
同村的阿婆還是兀自地過活，只是受到地震的驚嚇，經常心悸、喘不
過氣來，佝僂的身軀在夕陽的末端拉長，像是一條時間的陰影，沒入滿山
滿谷的檳榔叢，靜靜地…。
盧昆常經營的「新台灣餅舖」，仍佇立在嘉義市中心七彩噴水池邊，
盧昆常還是像往常那樣忙進忙出，面對訪客的詢問，他抽空停下腳步，對
於經歷兩次大地震，他有這樣的評論：「最恐怖的是，地震不像颱風、水
災，不知道甚麼時候來？也無法預知來的時間有多長、多久、多嚴重…。」
地震專家表示，「至今沒有任何的科學儀器，可以準確預測出地震來
臨的時間、地點和強度。」
盧昆常住在鄉下的朋友說，地震前一晚，所飼養的家禽家畜突然發出
奇怪的鳴叫聲，而另外一個人也發現，地震之前，住家附近的螞蟻也有不
尋常的舉動，牠們倉惶的叼著食物，像是準備移穴囤糧。
阿里山森林遊樂區八月一、二日，上山人數為同期的七分之一，暑假
期間不再一宿難求。
很久很久以前，阿里山的一個原住民部落裡，曾經流傳著一個故事，
當地靈震怒的時候，部落的祖先幾乎都被掉落的巨石壓死，只有一對情侶
阿馬與拉姆幸運的逃過災難，他們在殘破的家園內為死去的家人流淚，淚
水變成了一條河，然後他們在河邊住下來，並且重整家園，阿馬與拉姆生
下三個男孩和兩個女孩，他們一起工作和歌唱。
憤怒的地靈終於平息怒火，部落才又得以繁衍不息，在阿里山的森林
裡快樂的生活。不過，每年接近中秋，他們永遠都會記得，地靈發怒的那
一天，一定不忘謙卑的祭拜山的守護神-地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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