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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nonymous (猜猜我是誰 ? ^o^) 站內: TKUMCC_Mood
標題: <尋熊不遇>
時間: Wed Mar 5 08:35:20 2003
<尋黑熊不遇>
朱和之 (聯合文學月刊 2003.3)
我獨自搭乘莒光號,從台北出發前往花蓮玉里。車過宜蘭時上來一位原住民,
衣服十分陳舊,腳上穿著長統黑膠雨鞋,膚色又深,看起來一身黑。他走到與我
隔著走道的鄰座,一坐下便「啪」地一聲將椅頭直扳到底,兩腳跨在窗台上,極
其安穩地入睡了。
經過五個多小時的晃蕩,終於將要到站。我因為所攜帶的裝備繁重,怕來不及
下車,所以早早整理了走到出口,沒想到那原住民更早一步來了,我們遂在進站
前聊了十多分鐘。他看我背著大型的電視攝影機,問我要拍什麼,我說:「拍台
灣黑熊!」他便說自己以前幫林務局在山上工作,曾經看過黑熊三次。我想起前
一次上山前在玉里街上的一家雜貨店買東西,店主人也說遇見過黑熊--嚴格來
說是熊的屍體,那隻熊在他們外出工作時,擅自闖入工寮誤食老鼠藥而死。在玉
里,真是處處可以聽到和熊有關的事。
「你知道要怎樣獵熊嗎?」和我一起等下車的原住民說:「如果你要獵熊,就
激怒牠讓牠衝過來,然後趴下來拿刀頂在頭頂,熊就會自己撞在刀子上死掉了。
」
他說得繪聲繪影,聽得我半信半疑,上山後詢問林大哥,他說從前確是有這樣
的辦法沒錯。哇噢,布農族人未免也太神勇了。
[上山]
「我們其實不喜歡打到熊。」林大哥說,傳說中熊和布農族人的祖先同源,因
此族人認為獵到熊是不吉利的。他年輕時曾經兩次獵到台灣黑熊,按照習俗,由
同伴先回到村子報告,然後大家敲鑼打鼓迎接他。打到熊的人必須把熊肉分給眾
人,並且必須先到朋友家借住一段時間才能回家,以免晦氣跟入家門。
林大哥的布農名字是蓋頌,漢名林淵源,目前在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南安管理
站當巡山員。早就聽說他是一位能人,通曉許多山林間的事情,還有人說他是「
大分最後的獵人」。是以剛認識他時,我不由得不斷注意著他,瞧他打包裝備、
處理事情,然而實在一點特出之處也沒有。他樸質得像石頭,想要攀聊幾句也不
容易。
---準備妥當之後我們上山。
這一趟的拍攝期間,我一共在這條從南安到瓦拉米的山路上來回走過三次。當
時我是公共電視新聞部的一員,跟著製作小組記錄動物學者黃美秀的研究過程。
美秀是台灣第一個實地到山林間與黑熊作正面接觸的研究者,在八十七年首度架
設陷阱時便捉到六頭黑熊。這些熊在麻醉之後測量身長體重等資料,並掛置無線
電發報器的頸圈,最後任其回到山林。其後黃美秀就時常拿著無線電受信器,在
玉山群谷中奔波來回,記錄台灣黑熊的生態習性,研究成果也提供給國家公園做
保育工作的參考。
美秀一直都和林大哥合作,她從國外帶回積極保護研究對象的觀念以及先進的
無害式陷阱,再由林大哥以布農族的傳統智慧加以改良。捉到的熊,也由林大哥
命名為咕魯、胡班……不等。
從南安管理站到登山口有六公里路程,管理站特別派車送我們過去。我們沿著
拉庫拉庫溪谷前進,只見夾山中一脈亮灰色的溪床,天與水皆清碧,公路蜿蜒著
,景色也跟著忽而開闊忽而秀雅。其美可與長江支流大寧河上的小三峽爭勝。
我們一行人中有美秀的新助理北海,他在上山的同時必須一路用無線電偵測黑
熊的活動,不像我們單純只是移動,所以下車後他便一馬當先,甩開眾人直往前
走。
我們在林大哥的帶領下緩緩上山,到達約定會合的地點佳心時,果然見到路邊
丟著北海的背包,至於他人想是到高處工作去了。休息了一會兒,林大哥說我們
出發得太晚,時間不掌握好的話可能趕不及在天黑前到達瓦拉米,而北海那邊他
們已經講好,一會兒他就會自己趕上來。
然而他們之間的溝通顯然發生了問題,北海以為我們會在佳心集合後才一起行
動,測完熊蹤回來不見人影,以為大家還沒到,便枯等了許久。後來他越等越覺
得不對,判斷隊伍應該是已經通過了,便背起重達三十五公斤的裝備急起直追。
北海雖然擁有大學登山社的嚮導資格,畢竟很久沒有爬山,為了追上大家又走得
太快,於是趕出了毛病。
他在疾行了一段路後感到強烈不適,停下腳步大聲呼喊求援,居然被林大哥察
覺了。大哥回頭去找他,兩人相遇時北海已經累壞,而且又餓又渴。雖然明知道
不可以急著飲食,他還是忍不住從林大哥手上接過水和乾糧,咕咚咕咚吃喝起來
,結果水一入口便引起抽筋,食物才剛下肚就腹痛如絞。北海後來形容,當時真
的是差一點就要虛脫摔倒在地上,而林大哥扶他坐下時,他又很想躺下來就此進
入深沉無邊的睡眠之中。
這個時候林大哥自言自語,用布農語說起話來,奇怪的是,北海立刻覺得清爽
了不少,能夠安定地休息。他掛念時間已晚,硬撐著就要出發,林大哥卻要他再
坐一會兒,並且和他講了一個故事:
林大哥小的時候,部落已經遷到平地,但族人偶爾還是會回到山上去。有一次
林大哥跟著父親回老家,午睡時就在一塊又平又涼的大石板上躺下,並且叫父親
一起來睡,不過父親不知為什麼卻跑到比較難安身的地方去。林大哥也沒有多想
什麼,自顧呼嚕睡去。夢中出現了一位滿臉皺紋的老者,柱柺而來,對他說:「
你這個小孩子很好。我跟你說,我很喜歡吃香蕉,下次你來的時候,就帶一些香
蕉來給我。」
醒來之後林大哥把夢境告訴父親,父親才說族人素有屋葬的風俗,剛剛他睡午
覺的地方正是長輩們埋骨的地方。下山後他一位「很會拜拜的叔叔」(巫師?)
知道了這件事,非常高興,說這是很難得的好事,要他下次準備米、酒和老人指
定的香蕉,帶到山上去祭拜。林大哥照著辦了,於是老人歡歡喜喜地再度入夢,
告訴林大哥說:「以後如果你在山上遇到什麼麻煩,就找我。」
林大哥說,他在山上不會迷路,也沒有遇過什麼解決不了的難題。每當有事,
心裡就會有清晰的靈感給予他指引。
講完故事,北海已經好多了。林大哥說,北海在匆忙與疲倦中遭到了某些「靈
」的侵擾,他自言自語其實是對山靈喊話:「現在這個人正由有經驗的人保護著
。」將山靈請去。
兩人再度上路,另外三位擔任挑夫的布農青年阿怒、迪揚和龍也已經到瓦拉米
卸完裝備回來幫忙,一行人便在天色漸漸昏暗下來的山道上緩緩而行。
同時間,我已經到達目的地,躺在瓦拉米山屋前的廣場上。我們所走的是古道
,路況不錯,但我也很久沒爬山了,十幾公里的上坡路走下來,還是有點吃力。
於是我攤在仍煨著烈日餘溫的石板上,貪圖穿林而來的晚風和夕暉,享受著疲倦
過後的徹底放鬆。我還不知道北海發生的事情,只看到大地隨著天空一同黯淡下
來,四面飛出許多青色的螢火蟲。天色全黑時,想起回頭接應的人似乎不曾帶著
照明工具,於是拿了幾支手電筒要去幫忙,才走到步道口,他們卻正好到達了。
北海說,就在天色暗得幾乎沒有辦法辨認出路徑的時候,兩旁默默閃動起點點
幽碧的螢光,夾著山道緩緩飄舞,在黑闃的樹林中繪出一條隱隱的路途。
---在山上,以及捉黑熊的人
研究小組每天都需要去巡陷阱,如果捉到了熊立刻要回報並且行動,以減少熊
受困的時間。陷阱都設在沒有人跡的地方,必須離開步道翻山越林好一段路,所
以大家總是走得很緊,林大哥也格外注意跟隨者的狀況。這時他比平常健談,會
主動告訴我們許多有趣的山林常識,或者與熊相關的話題。我有幾次在拍攝跟隨
鏡頭時幸運地錄下他精彩的言論,但到了休息的地方,請他對著攝影機把剛剛的
話題重複一次,他便又恢復先前的謹訥了。
林大哥每到一處地方,必先叫我稍待,並叮囑我「不要拍」,然後進入前方的
密林中,對著山野呼喊。後來聽說這似乎是他在和祖靈或者山神打招呼,至於不
讓我跟隨著,是怕我沾惹惡靈還是擔心我偷拍,便不得而知了。
或許有人會認為林大哥的行為相當迷信,但美秀說大哥的感應力可真是準得不
得了。在他們過去的經驗中,只要有同伴在前晚作了好夢(我問,是怎樣的好夢
?林大哥樂呵呵說,像是夢到女孩子啦!),甚至直接夢到熊,那麼當天就真的
比較容易有所斬獲;另外,工作人員還忌諱預先把事情「說破」。就像棒球比賽
,投手到第八局還保持著無安打無人上壘,這時隊友們可萬萬碰他不得,更不許
說什麼「嘿!你一定辦得到」、「只剩一局!」之類的鳥話,否則馬上破功。只
是沒想到老經驗的布農族獵人也吃這一套。
我是在初次上山的第二天才遇見整個計畫的核心人物美秀,她和攝影師們先在
直昇機降落的多土滾平臺待了一天才下瓦拉米。
美秀真是讓人印象深刻。才第一次見面,她就展現出相當的熱情與直接,幾乎
是與你「剖腹交陪」。她是個很有童心與熱情的人。那幾天我開玩笑地說可以成
立一個黑熊企業集團,販賣各項黑熊牌商品,她也馬上興沖沖地成為「商品開發
部」的一員,把手邊看得見的各種東西都冠上黑熊牌之名;有時候和林大哥在兩
條稜線上遠遠望見了,他們也會像孩子一樣開心地互相大喊。
八十七年夏天,美秀在短時間內捉住六頭熊,這個成果是令人振奮的,因為這
顯示台灣現有的熊頭數或許比我們原先以為的還要多些;她從黑熊的排遺中推斷
出熊的主食,並且記錄下熊的日常生活作息,以及其他關於熊的許多事情。這些
成果都提供給國家公園管理處,讓我們更瞭解台灣黑熊,並且在保育工作上得到
更加正確的方向。
這次拍攝期間,林大哥曾經作了好夢,起床以後神秘兮兮地高興著,於是大家
都進入了高度備戰的狀態。但我們最後並沒有捉到熊,也沒有正面目擊到熊的身
影。不知道是否有人不懂規矩預先把好事說破了,還是這麼一個大隊伍的味道過
於濃烈嚇跑了牠?
我們和熊最接近的一次,是第三次上山時於多土滾過夜,隔天早上在離開營地
一百公尺左右的地方發現了新的熊腳印。可見有位黑熊老兄趁我們都在熟睡的時
候,悄悄來到營地附近拜訪。興許是對都市人那散發著化學合成味道的劣等肉質
不感興趣,搖搖頭又走了。
有幾次,因為任務的分配,我獨自一個人待在森林中的山道上等待。當同伴們
去遠了以後,慢慢不由得感到「草木皆熊」,彷彿會有從上風處而來,和我猛然
瞪眼的魯鈍傢伙也說不定。這樣的擔憂也是帶有高度期待的,我的攝影機和相機
總是放在最容易就手的位子,真遇到了熊,第一件事當然是快門伺候了。又如果
能夠讓台灣黑熊在胸口拉出四道漂亮的爪痕,然後大難不死,回到山下向媒體收
取高額的拍攝權利金,似也是美事一樁。
我很幸運沒有遇上這等「美事」,獨處的森林裡只有搖曳的樹木,透亮的日光
,還有大自然的寧靜。最後把我從種種白日夢裡喚醒,並且使我安然放心的,總
是阿怒大哥他們輕健的腳步聲。
---下山
上山三趟,下山之路也走了三次。其中第二次下山是因為颱風來襲,管理處令
我們緊急撤退。第三次是整個拍攝作業結束,除了裝備之外,連同心情也一起收
拾了帶下來。
我自己對第一次下山的印象最為深刻,一如前述,這次下山是為了將攝影機送
修,只有布農族挑夫三人組陪伴。人數少,比較沒有時間的壓力,因此我能夠從
容地面對這條山道,並在獨行中獲得更多的內省。
這條山道是日據政府在清八通關古道的基礎上重新修建的越嶺道,為了能將野
砲拉上山,配合以強力鎮壓為手段的「理蕃事業」,日本人捨棄大部份的清古道
路基,沿著等高線開鑿了一條新路。所以除了已經崩壞的部份,這是條連一個台
階也沒有的平順之路。我們四人走得很輕鬆,一路休息不多,很快就到達下山三
分之二處的黃麻。
黃麻有一條高高跨越溪谷的吊橋,過了橋之後,他們就都把裝備卸下。年輕的
龍和迪揚說要下溪谷洗個澡,阿怒大哥則留在橋上。我放下背包,正猶豫著要不
要取出相機,忽然想起底片和電池都已經用完,得先更換才行。稍一遲疑間,迪
揚他們已經大步走遠,我便捨了相機快步跟上。
從橋邊下溪谷並沒有路,我們就在各種植物間鑽行,踩著陡坡上的軟泥,半跌
半滑地走了許久。好容易結束了下坡,到溪邊的路上卻又滿是碎石,只能一步步
看仔細了落腳。最後我跟著龍幾個起落跳到一塊大石上站定了,才得暇舉目,猛
然間看到溪谷的全貌,不由得心裡一縮!
先是水。靜靜的溪水即或不能一踏到底,依然清澈透明。溪灣處深如小潭,有
著琉璃一般幽藍的水色,清透中又有緩緩的流動,隱含生機;水灣邊,溪床上,
到處散落著淨白的石巖,皆巨碩如小屋,如大車。它們鎮臥溪床的姿態自在隨興
,充滿錯落的美感;長滿濃密植物的陡峭山壁,更將靛青色的天空裁切出恰到好
處的形狀。
溪淺處,水深僅可以沒足。水裡有比小指頭還小的小青蛙,還有比小指頭還大
的大蝌蚪!或無足,或兩足,或者四足俱全,對人沒有半分畏懼。見我隨手試掬
,不過悠悠走避一下,意思到了便罷。被撈在掌心的也並不怎麼害怕,只是乖乖
地趴著等我把牠們放回水裡。
我們走了半天,早已渾身汗濕,便脫了衣褲洗浴。時為盛夏,溪水卻清寒如融
雪,我慢慢入水走向深處,及膝,及腰,便不敢更往前行。迪揚洗了個痛快,興
致十足地爬到一塊大石頭上,望著溪潭躍躍欲跳,然而顧慮溪水冰寒,始終未敢
縱身而下。龍看他猶豫了一陣,在底下當頭就喊:「喂,生命要緊哪。」迪揚遂
才步下石頭,和我們一起欣賞這片美景。
黃麻溪谷!兼有著含蓄的壯麗,挺拔的秀美,處其間讓人寧定熨貼,可以終日
靜臥石上而不厭。看著如此美景,對於沒帶相機的失策不禁懊悔不已,恨不得立
刻回到橋上去取來,底片和電池都可以一起帶了在這裡慢慢安裝嘛,剛才怎麼就
沒有想到呢。只是時間有限,阿怒大哥甚且獨自在橋上等著,我怎麼好意思爬上
爬下浪費大家時間?只是越這麼想,便越加深了那股悵然若失之感。
離開溪谷,重新上路後不久,雨鋒便毫無徵兆地迎來。我們淋了滿身濕,下山
之後沒有馬上淋浴更衣,而是照例跑到雜貨店吃泡麵、喝米酒。阿怒不斷地講笑
話,帶著布農族不可思議的幽默感。龍和迪揚既有原住民的篤實氣質,也有都市
青年的銳利。他們說,平時他們也常在台北讀書打工,有空時則回來跟著前輩當
挑夫,其實真正的目的是學一點山上的東西。
酒飯罷,到管理站洗完熱水澡,我獨自坐了七個多小時的火車到台北。公司派
車來接,先到林口還了八釐米,再回東湖的公視大樓還器材並留言交代送修事宜
,回到家時早已過了半夜。隔天風寒凶猛地發作,昏天暗地沉睡了一整天,不知
道過了多久才從恍惚中醒來。我坐在床沿發呆,只見臥室陳設如故,窗外陽光耀
眼。至於熊蹤、驟雨、溪谷、人情,全都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山上的一切,直
如夢境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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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關心的是你不能了解的心事
我拖著昨夜被自己槍斃的心情
以及夢裡追逐遺失的地圖
在輕狂年少的對面괊一顆草莓在我們接吻後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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