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南方】山中書簡（陳玉峰）

[sometimes (隨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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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南方】山中書簡（陳玉峰）
發信站: (NEWS/INFO) National Sun Yat-San University (Mon Aug  3 18:51:31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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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章】

      標題∕山中書簡

      作者∕陳玉峰

      來源∕台灣生態中心（http://alishan.net.tw/taiwan/split-int.htm）




　　　 親愛的，我已越過山麓，走向亙古的新路，百萬年來草族走過、蜥蜴
　　　 走過、獼猴走過，流水、陽光與星辰走過的路，東台豐坪溪谷澗的陡
　　　 坡上。

　　　 早上，同樣的飛航驛站裡，我了無雜念，說倦怠不如說平靜，因為一
　　　 個人一生中不過擺盪在若干特定路線，土地、歷史、文化，甚至這星
　　　 球都幫我們畫好的座標，差別的是範圍、向度與頻率，唯一自由的便
　　　 是短暫的思想叛逆，試圖衝破前人足跡，幸運的，我採取的是最簡便
　　　 的實際，也就是投入荒野，把自己丟入已知與未知的心路，這方式，
　　　 我們已共同走過前半世。

　　　 從吉普車停置處急下谷底但有二百五十公尺落差，確是徹底分隔人工
　　　 與自然、文明與原始。楊、劉、吳與我，之字型取徑，攀援黃藤拇指
　　　 粗的藤心，踏在落葉、泥濘絞雜的地肉上陡降。遊走的樟、殼巨木庇
　　　 蔭下，處處錯落陰生地披的朵朵叢綠間，綻放的長距根節蘭紫紅色大
　　　 花，豔麗得有些不實在。由於無法預告我們將紮營何方，夜幕低垂前
　　　 逼壓出些許匆匆，因而劉的一袋裝備滾落凹澗，狼狽的折騰一番始撿
　　　 回，終於在降雨滂沱前抵達谷底，覓得一席夢境的泊宿處。

　　　 巨巖旁張起帳幕後，谷頭的雨勢就開始張狂。他們三人在岩洞下生火
　　　 烹飪，我則偷懶的游蕩，貪婪的填補久違叢林的生疏。佇立岸尖，濕
　　　 漉的身軀彷同雨中單腳站立的落湯雞，索性仰躺在巨石塊上，淋浴我
　　　 的悠閒。視野被定格在峽谷張撐的窄帶，彷如詼諧扭轉的台灣地圖，
　　　 而雨線粗野，有若長針或萬箭插撲砂岩板溫柔的冰涼煨燙在背，無限
　　　 的紓解平攤開來，眼瞼閉合是唯一的動靜，身體的涇流帶著體溫滲入
　　　 岩肌，感覺身軀也漸融入地體。

　　　 仰望伸向一線天的林木，株株幹幹披著莊嚴厚重的色相漸層朝天，有
　　　 筆直、有折曲。相較於不同生育地的樹族，溪谷的美在於從綠毯狀地
　　　 披中，拔離出清瘦高挺的幹，絕不擁擠，各自維持適度的尊重與距離
　　　 ，疏而不離的尊嚴。只有那愛湊熱鬧的山蘇花、崖薑蕨，以及攀據其
　　　 下的垂葉書帶蕨，有若猴群逕自盤佔節節幹瘤，張結團簇的綠色彩球
　　　 ，有如迤邐燈籠但隨溪谷走向蜿蜒穿梭。我想像妳在旁側，正編織石
　　　 塊肌理的線條、跳躍的水花、亞熱帶雨林繁複的生命樣相、天與地，
　　　 成為夜幕安息前豐富的沉睡網。

　　　 其實這谷地夠吵鬧，洶湧黑沙流水拍擊石鼓的撕裂，萬千淙淙迴旋加
　　　 成的音爆，迫使我們的交談必須嘶吼，一入暗夜，所有的神經、官感
　　　 也只能擒住如此的安靜。劉與吳溯溪調查蟹類、兩棲與爬蟲、我與楊
　　　 帳下談些塵緣俗事。一俟他們攜回戰利品，帳前小天地便是所謂科學
　　　 、生物學的語言子彈般掃射，但我只想聆聽，注視著楊、劉在工作中
　　　 流露痴狂的美感。

　　　 雨早歇，盤坐溪中巉岩，凝重的黑暗幾乎吞噬所有，只剩夜行族譜偶
　　　 而劃破一致的聲浪。我懷疑，以人類不成熟的心智，究竟丈量得出自
　　　 然多少深厚度，因而敬畏往往轉變成人之所以讚歎、謙虛的常態。我
　　　 們輕易的以理性認知或歸納、演繹，自圓其說的編導情節，然後相信
　　　 它就是無
　　　 法直觀驗證的事實，就像此時此地，河流回春、流體雕鑿、
　　　 生界演替、補位競爭....，我歸結山谷神話的軌跡，釐析前緣後果的
　　　 預測，唯一得以感動者，僅止於此際鼻息，如同草木、澤蛙。夜夜守
　　　 候一線天空佈下的的深淵，無能分享、告知另一溪谷中與我們共鳴共
　　　 振的族類。上帝給我們最大的賞賜便是孤獨的感動，也埋下遺憾的種
　　　 種，幸虧每個生命體擁有同樣的遺憾，以至於世界得以進行悲劇的美
　　　 感，交匯蔚為這星球向宇宙吶喊、找伴的追尋。

　　　 清晨，我們檢視薄弱視線得以搜尋的生態軌道，等候足夠調查的斜斜
　　　 陽光。昨夜一整夜永恆的澎湃，在折射陽工的增強中漸層減弱；黃藤
　　　 挺空的疏葉在空谷頂端，也漸抓出一把閃耀的翠綠，印證百餘年來東
　　　 、西博物學者初睹福爾摩沙震憾後的詠嘆。隨後，我們的調查工作便
　　　 在九芎、大葉楠的綠蓋下展開，試圖評估攔河堰堤建立後，對植群生
　　　 命的量化傷害。雖然長久以來，我對人為施加在自然的暴行深惡痛絕
　　　 ，但與其讓虛假的所謂環境影響評估繼續橫行詐騙，倒不如直接切入
　　　 現世的盲點與檢討，這是我們來此的目的，因而我們的厭惡中有壓力
　　　 ，疲憊中有期待。然而，我好似偷來的孤獨美感的遺憾，是否禁得起
　　　 驕陽的曝曬?!河對岸同時搖晃樹梢的猴群，啼鳴火石撞擊般的天問，
　　　 呼應胸臆滿滿鼓鼓的悲切。

　　　 數十對時在蠻荒的水濱林中，我印記自然濃縮且殘缺不全的記憶，並
　　　 且將它們帶上雲梢，下瞰，其所來自陰翳的大山深澗，我更加懷疑，
　　　 我能否解讀人與自然的鴻溝，尤其短短三十餘分鐘後，我又將重回十
　　　 丈紅塵下的驛站，陷入人群張揚與慾望汪洋的繁囂?!人生苦短，短到
　　　 連足以省思遠古血液的印象片刻都欠缺？而妳我的遺憾，也只能在任
　　　 一猝然的終止符中消逝怠盡，如億萬已腐蝕、正飄的落葉，如急流滾
　　　 滾中微不得足道的一粒浮沙？為此，寄上給妳的，連落葉、漂沙都不
　　　 如的一封短箋。

　　　 「原載於 1997/3/20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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