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發信人: phosphor.bbs@bbs2.nsysu.edu.tw (長的很悠閒), 信區: Sccid
標 題: 【中年旅次】 陳玉峰
發信站: 中山計中和煦南風 (Tue Nov 4 01:21:23 1997)
【中年旅次】 陳玉峰
之一．上山
雨線水珠穿梭中，我飛馳向山，此度無意聽取后土心音，卻是附帶的必然。不知幾
度進出台十四甲路，每次不由得不聯想起我是走入台灣史，一條平埔、高山族民遁
入內山憂鬱的孔道，布滿雨花般淚水與杜鵑般鮮血的崎嶇，尤其穿過人止關的幽冥
峽谷，不需謀面，無需預約，莫那魯道古樸的臉，仿如碧潭明鏡，映記上空的夕照
或晨昏。有些土地的印象就是如此鮮明，無關記憶或想像。
我是想找一塊發白的蒼穹或深藍的一角，放置中年的一些塵埃，又惟恐夠俗，以致
幾乎檢驗不出欲念。搖下車窗，讓呼嘯的雲霧撩撥髮梢，沖淡內外濕度與溫差，大
山大脈變換的疊影，經常留下漸層的凹谷，收容流浪的雲、迷失的霧還有我的茫然。
上眺灰濛的流白，下瞰紅塵的雨霧，我卡在並不純潔的雲霧帶，卻沾染不上一絲悲
哀。沿著落水山陰與灰乾的陽坡，我交錯於層巒疊翠與雨霧張狂的國界，彷彿恆定
的流變、流變的恆定，亦似日夜錯插、生涯明滅，反芻於山徑的曲折。
穿過雲霧帶，海拔上下的落差，輕易貫穿地圖的經緯，分別判然可感的不同國境。
隨著氣流的稀薄，冷冽愈加清瘦，而水霧轉濃，我的速度也愈趨黏稠。分針不過繞
轉兩週，我從樟樹葉蔭轉換到鐵杉、冷杉林下，現代版的夢遊仙境，倒使我懷疑年
齡是上山或下山？心境是超越或沉淪？武陵的天界上，東西半壁江山各自奔向不同
命格的生界原鄉，分水嶺的邊緣，我再度暈眩，兩端盡在黑沉沉的溪壑。
無色調的遲暮，借宿在「觀雲山莊」。雨後的二葉松與赤楊，夥同高地的芒與矮竹，
螢火般在燎原。水滴三兩垂掉，想起年輕時代經常旅宿的營地叫「排雲」。上弦月
很快的欲沉睡，山夠大，空間也夠大，卻拿不出塵埃來置放，台十四甲的路段也太
短暫，這裡夠冷，足以形成沉澱的美感，容不得什麼飛彈。
之二．意義
紛擾中的旅站，熙攘人群，不過是將個別的孤獨，湊成複數的熱鬧，相濡以沫或熬
煮一壺冷火叫喧嘩。
年少那種膠濃的荒謬，在中年、老年仍然發酵，不過多出了許許多多可傳達的道理，
狀似排遣人們共同的恐懼、無知與無助，陳述之後還得獨自面對另一層荒謬與茫然。
我們一直在追尋意義，生命、生活、生存、生計、生機的意義，所謂的文化，就是
塑造意義的形貌、格式、規範、案例的模式，很管用的用來掩飾、痲痺、忘卻意義
或道理的背後。因為無能超越，故必須充滿意義，否則如何在荒謬與恐怖的無知中
求活？說找尋，不如說游離在文化模式中，不斷攀附、排斥、創造、否定，然後，
再把新舊窠臼擴大、遺傳或夭折。
「在生命裡找意義（ find meaning in life ）」不如面對生命找意義（ find
meaning to life ）」，也就是去過活它，如同一般人言，在過程、在當下，這 in
與 to 兩態度並非斷然可分， into 亦然，要超越恐得找出非人性的神性來。
記憶中叔本華盲目的生殖意志，頗符合生命科學的認知，即令我們慣用科學的教條
來否定情感的超然，即令演化的目的論部份超越了形而上的因果律，但對常人的直
觀而言，只是這樣。
所謂羈絆，純粹是一曇情感的膠體，無論濃淡，一切仍將逝去，但旅者拖著、活者
拖著，我也拖著它進行中年的流浪。每種道理背後還是拖著長長的陰影，還有留白。
殘缺不完美的人智，反覆借助一層層的道理，好似蛻變的殼，不斷說服或滿足自己
的無知叫成長，至於是變大或縮小，是前進或後退，無以究竟。當盲目的生之意志
爆發。道理與意義便布滿光華；當意志轉淡或過程之後，道理、意義的背景便逕自
攤開，浮一大白。人類仍只在地上漫爬？歷史恆是一大群自以為是智者沉沉嘆息的
接力？
之三．面壁
下榻南台觀音山的閣樓，此地名為「白雲山莊」，從未有白雲寓居的建物，只合遠
眺高雄都會的煙霧。
陽台前有一近乎垂直的土石坡，相思、血桐、土蜜與構樹梃空散立，五節芒、木馬
鞭，鬼針布其下，另有布幕遊走般的山葛與牽牛。它們從昨夜就開始沉默，今晨一
樣沉默，此時此刻、日日、夜夜、年年、沉默。微風、狂風、暴陽、陰影、霜凍，
或是星辰、鳥獸的游走，玩弄他們的身軀，聲、光、影像交錯，甚至山崩土裂、枝
折幹毀，無論有關、無關它們，它們僅僅攀附於時間軸上，用沉默，緩緩、慢慢，
流動、細胞汁液。交換土地神氣，分分、寸寸，成長。無關、有關這些沉默。
四季接龍，所謂的春，便是這等沉默一夕之間，排山倒海的爆射，再也沒有什麼能
量，比得上沉默的怒吼。然後，依循他們各自的韻律，或說週期，一些同后土談判
後的步調，張開節間與花果。枝枯、葉落則是收斂的沉默。
我們慣於以過客形容人生，旅途遭遇、刺激的短暫衝擊後，繼之以過往生涯類似的
類似的情境來聯想或比擬。感覺與思考是兩股分不清界限的透明線，通常藉由大大
小小、五顏六色的經驗記憶體，貫湊出可見的珍珠串，之謂思路。生命也是這等透
明體，以行為或所謂因果，拼湊狀似斷裂分割的顆粒。所謂人生，如同白天、夜晚，
常會有交接的尷尬或悲劇似的美感。
在此面壁，觀照有常與無常的流轉，無悟無開示，內外攤開天地間的沉默。
[發表於聯合報副刊 1996/9/30]
打字義工：顏誠廷 holan.bbs@bbs.ee.ntu.edu.tw
㊣ Origin: 國立中山大學 South BBS ㊣ From: 140.112.169.26
> ================================================================= <
--
珍惜晨昏每個疾馳的畫面
祝福每個擦肩而過的靈魂
㊣ Origin:《 成大計中 BBS 站 》[bbs.ncku.edu.tw] 上線處:[140.115.9.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