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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hit (跛腳的夢想家) 看板: Formosa
標題: 紅毛泥的辯證史
時間: Tue Jan 20 14:36:17 1998
紅毛泥的辯證史
鍾永豐
十九歲以後每當目睹長而直而僵的混凝土塊向後推擠長草的河岸,像是
兩排鎮暴警察堵住高舉手臂的不幸者,秀豐就恍惚回到祖父裂著缺牙耙的笑
嘴﹑漲著圓裸的肚皮,在沁涼爽平的新舖水泥地上翻滾著入睡的那個夏日午
后。
那是一九六八年,秀豐能想能講的話還不多,世界範圍由祖父帶他牽牛踏
過的地域糊糊地構成。呈顯在秀豐七歲心靈中的這個世界,許多成分一再地
被時間軸與空間軸所呆呆地複製著。面對事物,用得著理解與分析的地方不
多。秀豐習會了發楞,很自然地。
是從那一天早上開始,秀豐的記憶突然變得多彩,並且出現了清晰的形狀
。秀豐在空蕩的大板眠床上醒來,發現客廳裡的器物全被移到了禾埕。秀豐
走近客廳一看,一幅景像硬把閃電比了下去:屋後的大土芒果樹穿過後門與後
窗,竟然就倒在鏡平未乾的水泥舖面上!
恭敬而充滿期待地,秀豐全家在屋簷下吃了兩天飯。祖父一雙粗裂的手
掌在水泥地上煞有介事地摸了又摸﹑壓了又壓,並請來識字較多的阿定叔公
﹑長有伯公斟酌意見,才決定把東西搬回原位。
「啊,恁涼!恁平!」突然間,秀豐全身竅門開了,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呵護,
重複著那種感覺。
祖父滑稽但幸福的身形身影,像農地重劃紀念碑立於被整肅的田野,標誌
著秀豐這一家現代化的重要歷程-晴時凹凸﹑雨時黏搭滑溜的泥土地板被水
泥,啊,被水泥蓋住了耶!
因為這種幸福的衝擊,以及保有並擴大這種滋味的渴望,秀豐學會了測量。
兩期稻子後,水泥由客廳向外舖張,依照三合院內的空間倫理,先是延伸至祖父
母的臥室,繼而入侵父母與秀豐及小妹合睡的房間,立刻就把床下嘰嘰仔蟲的
繁殖領域給封鎖住了。秀豐牢牢記住了水泥的進程,並在時間軸上劃下記號。
又是另一種微笑的幸福,房間也從此換了表情。少了嘰嘰仔蟲的作祟,夜
晚與鬼怪的聯想關係就淡了;即使大人們仍留在菸樓,秀豐也敢一人入間就寢
了。
上國校後以同學關係作為橋樑,秀豐開始有機會到別的夥房玩耍。從測量
水泥地的面積,秀豐學會了比較。
「哈,阿燈古家連堂下都沒有紅毛泥土!」
「哦,阿富擺家實在好,從夥房禾埕走到菸樓,腳底都是白的!」
「要是門樓前能打上紅毛泥,這樣我從家裡走到學校就不必踏到泥了!」
每當抽離出遊戲,秀豐就會總結剛剛的觀察。秀豐仍是會發楞,但多了內容。
從這種比較,秀豐建立了關於他家這一帶地方最早的認識,這種初級的社
會知識始終是被栓在蔑視或豔羨的情緒柱上。這種方法論很快就撞上了盲點:
一般的農家經濟很快就追過了水泥的成本,水泥面積相仿的三合院越來越多,
剛建立的地方認識很快就過時了。但不用急,秀豐速速打造了另外一樣測量與
比較的標準:水泥舖面的細滑程度。
檢驗細滑程度的最佳時節在雨天:雨灑滿禾埕後,好的舖面越能反映週遭
的事物。在這種方法論的基礎上,秀豐發現了柏油,因而養成了雨後蹓躂的樂
趣。
「啊,恁涼!恁平!」
比較水泥與柏油的衝勁很快便消失了。國小畢業前兩年,新奇的事物紛紛
出現。首先是電視,接著是洋房﹑冰箱與磁磚。顯然舖面材料的質與量不能再
作為比較與認識秀豐家及鄰居的唯一判準了。可是,每每看到三合院內的禾埕
重新翻舖水泥,或雨後赤足踩踏在倒映天空的柏油路面,那股原始的樂趣仍會
在秀豐心底興起。
秀豐十九歲那年,庄裡的農人全都閒了,換成十數部怪手推土機下田。轟
隆轟隆地,不出一年,庄裡的風景線全都改了。不再有蜿蜒的田界,田裡多了好
多垂直交會的重劃路。最令秀豐驚駭的是,燒水溝-秀豐與童黨玩水裡捉迷藏
兼牽牛游泳的所在,被剃光了頭,兩岸連綿的灌木叢﹑蘆葦﹑竹林及濫地都遭
剷除。
水泥緊接著氾濫,田埂﹑土崁﹑河岸及圳床,只要是不種上莊稼的幾無一
倖免。「青蛙跳得過嗎?農人放水翻土時,蚯蚓有地方鑽洞嗎?蛇有地方躲嗎?
而我們還有哪裡可以游泳,順便逃離大人的眼界呢?」秀豐開始覺得遺憾。
農地重劃後第一年,田地產量降得厲害,謠言傳說是田裡被動了胎氣。庄
人拼命撒農藥﹑化肥,隔年產量不僅平復,甚至超越重劃前水準。
農地重劃像是一帖強效的鎮定劑,整個村庄突然都安靜了,長秀豐十歲左
右的做田人紛紛不見了。此外,少秀豐七﹑八歲的堂侄不斷問他, 田裡的蛙,
水裡的魚都哪身去了?他們的蛙哨﹑釣術都學到家了,怎麼反應這麼差?
「我也毋知哩!」秀豐覺得此時再向他們吹誇兒時豪爽情境,不僅殘酷,且
也徒增傷感。兩代人的聯誼淡了,漸漸地。
秀豐與水泥的緣份以一種反諷的方式延續。
重劃這一年,他考中了某國立大學土木系,新生座談會上學長們一再宣明,
這是全國師資﹑設備最好的土木系。開學後未久,在工程材料這堂課上秀豐很
快就明白,土木系也者,其實就是水泥系,或說是紅毛泥系,這因西方人的使力
而發揚光大的東西,簡直改變了全世界的地景。
系裡的教授每每讓他聯想為自誇武功的殖民者。常常,秀豐從有關水泥製
品成份與力道的教科書頁上抬起頭來,腦門立即就成了螢幕,一景又一景地放
映著被鎮壓的土地,與生息。牠們的靈魂不死,成了鄉愁。
秀豐心眼一陣又一陣陰霾,厭惡感一層又一層加深。
水泥否定了他的童年,現在他否定了水泥,而且決定為這否定的否定付出代
價。二年級上學期,秀豐拒絕了所有有關水泥科目的考試,然後就被退學了。
多年後,每當秀豐在環保抗爭的現場望見長而直而僵的混凝土塊向後推擠
長草的河岸,他就會想起遙遠遙遠的那個夏日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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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愛著你的愛 因為夢著你的夢
所以悲傷著你的悲傷 幸福著你的幸福
因為路過你的路 因為苦過你的苦
所以快樂著你的快樂 追逐著你的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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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140.116.3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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