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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寫作與自然文學>
曾秀萍
壹、自 然 寫 作 及 其 意 義
台灣「自然寫作」是一種獨特的文類,不僅在學科身世的歸屬上,它糾結於
文學、歷史和自然科學之間,而且它還一直認真地挑戰著現有的人類文明與智慧
。從1980年代初期到現在,在這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時間裡,台灣「自然寫作」便
產生了許多優秀的、不同類型的作品,雖然有些作品還屬於摸索的階段,而顯得
有些青澀與生硬,以至於不易閱讀,但也有更多令人驚喜的佳作出現,因此,就
成果而言,當然是豐碩的,而這樣的豐碩絕對不只是以量取勝而已,而是在它們
確實已替當前的台灣文學領域拓深了許多創作視野。
以往台灣文學作品中經常被忽略的題材與對象,也紛紛被「自然寫作」挖掘出
來了,如「山」與「海」這兩個內涵極其豐富的創作題材,在早年社會比較封閉
的年代中,因政策法令的限制,它們是極少作家願意去碰觸與開墾的,然而在當
今的台灣「自然寫作」中,便有不少作家在戮力於這些題材上的耕耘,譬如說以
「海洋」為題材的創作,除了廖鴻基之外,我們還擁有梁琴霞的《航海日記》,
原住民作家夏曼‧藍波安的《冷海情深》,以及杜披雲的《風雨海上人》等,這
些作品已有評論者以「海洋文學」的稱號在替它們做風格特色上的歸類;而與「
海洋」相對的「高山」,自然也是當前台灣「自然寫作」所開展出來的創作主題
,目前這方面的成績亦可說十分豐富,從陳玉峰寫作「自然史」的專業性到楊南
郡寫「古道」的歷史性;從劉克襄寫「小綠山」的知性到陳列寫《永遠的山》的
感性等,不管從科學與人文的角度,還是表達方式的多元,當代的台灣「自然寫
作」已經慢慢的填補上我們過去對「山」的疏遠與無知。除了題材的拓寬之外,
「自然寫作」還提供了當前文壇一些異質的感官經驗與想像空間。當都市文學與
各種情慾書寫在1990年代的台灣文壇大行其道的同時,嘗試著跳脫開在人際關係
、愛恨情仇的主題打轉的「自然寫作」,適時地給予文學界注入不同的創作激素
。
當前的台灣「自然寫作」還存在著一個主要的問題,那就是跟「自然」相
關的活動逐漸有被資本主義的逸樂化傾向與市場法則反過來吞噬的危機。資本家
以生態口號達成商業行為的事實繼續蔓延下去,危害到其他「自然寫作」的生存
空間。總體而言,這當然是一個結構性的問題,要徹底打破這種社會現實與思考
邏輯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創作者要避免被這樣的市場洪流淹沒,他就必須
時時保持高度的警覺,不能讓資本主義的消費性價值觀反過頭來主宰了「自然寫
作」的發展與前進,只要有人繼續堅持,就會形成一股逐漸改變社會,改變人與
自然關係的力量,而這也是台灣「自然寫作」最可貴的價值所在。
摘錄自 簡義明:《台灣「自然寫作」研究——以1981~1997為範圍》
民國87年 政治大學中文所碩士論文
貳、自然寫作發展概況
(1)環保文學與隱逸文學
初期的「自然寫作」由於面臨了台灣有始以來最為嚴重的環境破壞,而有兩種迥
然相異的回應方式,第一種「環保文學」是將多數的精力放在呼籲與吶喊上,以
至於比較疏於針對寫作對象做研究、調查與經營,所以在一波的熱潮過去之後,
便漸漸消退,不過,它們在對台灣民眾逐漸擁有環境意識這一點上則扮演了啟蒙
的角色。另外一種「隱逸文學」則是選擇了逃離文明與都市,即以消極自處的方
式來面對生存環境的破壞。
(2)觀察記錄類型
到了1980年代中期之後,出現了堪稱為台灣「自然寫作」中的指標性人物:
劉克襄,他從前述兩股漸漸失去活力的創作類型中,走出了自己的道路,也替台
灣「自然寫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從他之後,台灣「自然寫作」便不再只是光
有熱情的吶喊,或是停留在利己的修身狀態,而開始以紮實的觀察與記錄,一點
一滴的拼湊出台灣的山林與自然環境、生物族群的原貌。這條路的打開,使後來
的「自然寫作」者不管是否寫同樣的題材,都會讓自己先具備基本的生態知識與
環境關懷。尤其重要的是,他不同時期的寫作嘗試都帶著自覺性的反省,因此,
從他作品的脈絡當中,幾乎就可具體而微的看出台灣「自然寫作」的幾種主要類
型,分別是「觀察記錄」、「自然誌」、「小說」與「影像」系列等等。不過,
令人意猶未盡的是,他常要求自己在寫作形式與內容上要時時翻新,以至於使他
的每種嘗試都產生了停留在實驗階段,而無法寫出比較成熟與沈澱的作品的問題
,因此,我認為這可能是現階段的劉克襄亟待突破的地方。 就「觀察記錄」類
型的作品而言,它可說是後來很多活躍的「自然寫作」者所踏出的第一步,這種
寫作與觀察的歷練,不但會使作家培養出對事物細膩的覺察眼光與耐心,而且能
夠將自然科學和生態知識的語言熟悉的運用在作品上,可以說是一種基本的功夫
與能力的培養。在這個類型裡,除了劉克襄以外,陳煌的特色在於始終專注於鳥
類的觀察與寫作,但卻有經常以對立的方式來處理人類與自然的關係的缺失。洪
素麗的特色乃在擅用西方的生態學與「自然寫作」的知識在作品中,但因長年居
住國外的背景,而導致她對台灣的土地現狀有點疏離,以至於不容易抓準台灣的
生態問題。沈振中則展現了一個人格者的典型,他誓言以餘生看護台灣老鷹族群
的生死,但其「鳥會」系統出身的背景,卻也造成他的作品在敘述上太過鎖碎,
不夠精鍊的缺失。徐仁修早年是在世界各地遊歷的「冒險英雄」,一直到1980年
代左右才向台灣的土地歸航,他在近年創辦的「荒野保護協會」,即是將其「自
然寫作」的理念與行動結合為一的實踐性指標。
1.徐仁修的「冒險系列」自然寫作
2.徐仁修的台灣自然寫作
3.台灣稀有鳥類:松雀鷹 灰面鷲
(3)自然誌
「自然誌」類型的作品,也是各放異采,最早是由劉克襄打頭陣,從現實的觀察
記錄行為中,轉向歷史的文獻去探索,將台灣「自然寫作」的視野往前延伸至千
、百年前的地表上。而緊接著,在通過歷史的洗禮之後,他再將自然與歷史融合
,企圖寫出「博物誌」傾向的作品,從整體生態系的觀點、物種之間的互動等,
闡明「自然寫作」的真義,同時,他在這個階段的另外兩個貢獻是「自然教育」
理念的發展和打破都市與自然之間的對立,並提出:即使是都市裡的公園、甚至
於是荒廢的小綠地,都潛藏著許多自然的元素。至於楊南郡則是專注於日治時期
日本人類學者所留下的博物誌文獻的譯註,雖然他在有關歷史文獻的掌握上,可
以說是當前的「自然寫作」者中,最為精熟的,可是在從事自己的山林與古道探
索時,卻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在自然生態知識上的不足。而陳玉峰則可以算是台
灣少數生態學科班出身、擁有堅實學術底子的「自然寫作」者,再加上他介入社
會的熱情與冷峻細緻的文筆,使他除了在「自然誌」的研究寫作上獲得了不可磨
滅的成就之外,他在豐沛感情篇章的創作上,更一位非常值得期待的作家。最後
一種則是「地方誌」類作品,我將這類作品先放到台灣近年來風起雲湧的「社區
總體營造」的脈絡下去省視,然後再從一些團體與作品的解讀,以及引進法國「
年鑑學派」史學中的代表人物布羅代爾的史學理論,去論述此類作品的文本與社
會實踐的意義,而這類作品的意義,乃在促使「自然寫作」從個人的、靜態的作
品拓展成集體的、實踐意義極強的書寫行為。
(4)其他類型
最後的「其他類型」其實包含了幾種無法歸入前兩章「觀察記錄」與「自
然誌」的創作型態。從這些作品中,我們看到了百年前、甚至千年前原始台灣的
粗獷地表與族群互動(王家祥的「歷史小說」);也從作家刻意化身成動物的想
像裡,體會到「他者」的特殊情感與思緒(劉克襄的「動物小說」與廖鴻基的《
鯨生鯨世》);更進入了庶民的生活智慧當中,學習到古胴膚色底下傳襲已久的
和自然搏鬥、相處的機制(廖鴻基的《討海人》);還知道了原來可以從非文字
的媒介去體驗自然的精彩與奧妙(陳月霞的「影像」作品)。當然,最重要的是
,這些作家在尋求適合自己的創作形式之餘,也都在作品中包藏著「自然教育」
的動機,希望透過他們所擅長的寫作類型傳遞出台灣山林海濱之真善美,進而感
動讀者,引導讀者去用一種更開闊、知性的眼光來親近這片土地,以遏止台灣日
益嚴重的環境生態問題。
參、自然寫作和「後殖民論述」(Postcolonial Criticism)
就歷史事實而言,台灣經歷過好幾個外來政權的統治,這些殖民政權來到這
塊土地上進行的無非是人力與自然資源的掠奪,台灣的生態系往往在這種情況之
下受到嚴重的改變與迫害,這種被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掠奪的情形並不是台灣的
特例,而是航海技術發達,全球化空間的網絡陸續形成之後,強大的國家對若小
的國家或地區弱肉強食的結果。台灣近年來也慢慢地以「後殖民論述」來研究過
去的殖民政權遺留下來的文化、經濟等影響。台灣的「自然寫作」者似乎在使用
這些日本人留下來的「博物誌」文獻時,並沒有刻意的去保持一個適當的使用距
離,反而是以孺慕的眼光在看待這些著作,如果純粹以學術研究的成果而言,這
些遺留下來的作品當然有其價值,但是不要忘記驅使這些博物學者來台灣調查的
幕後主使者,即是掠奪台灣的日本殖民政府。因此,我們有必要重新評估這些文
獻在台灣「自然寫作」中的角色與意義。
鹿野忠雄等人所寫的自然誌上面,上一段所提到的,因帝國殖民政策下所生
產的跟「自然」相關的寫作,其內裡實裹藏了「掠奪自然」與「新國家意識」的
精神。這些隱而未現的特點,同樣地參雜在鹿野忠雄等人的寫作當中, 也就是說
,日治時期這些「博物誌」的產生是與日本「大和民族主義」的征服心態息息相
關的,這些記錄調查一方面是為了提供日本總督府對台灣自然資源的利用,另一
方面則是為日本大東亞主義的「神話」提供國家論述的基礎。
文化權力與國家權力之間的關係因此變得相當錯綜複雜:文化端賴國家權力的扶
持襄贊或強力介入才能形成霸權,國家則希望透過文化權力的滲透,進一步壟斷
、散佈、延續國家意識型態,鞏固國家權力的合法性,並維護既有的法律與社會
秩序。當帝國主義儼然為英國社會的感情結構的一部份時,其文化理論亦不免在
有意無意間為此意識型態服務。同樣的解釋框架如果擺回來放在日治時期的「博
物誌」作品上,便很清楚這些博物學者根本不可能擺脫大和民族主義的視野來公
平對待台灣的原住民與山林資源。在理解了日治時期這些「博物誌」文獻的根本
性格之後,我們當然不能只停留在認知的階段。今後在運用這些文獻的時候,如
何能夠有意識的擺脫掉殘留的與深層的「殖民意識」,當是寫作者所亟需因應的
課題。
藉由「後殖民論述」的觀點,提醒我們在使用日本學者所留下的博物誌文獻
時,必須小心文本裡殘餘的殖民意識,如果過於尊崇與相信這些文獻的調查成果
,那麼便失去了「自然寫作」原本要達到的破解霸權宰制的目的。因此,唯有從
紮實的土地知識和環境倫理的思考中,去豐富並補充比較理論傾向的後殖民論述
,我們才更有能力去標定自己的位置,解構各式霸權主義的宰制。正如當「帝雉
」、「櫻花鉤吻鮭」 成為一種環保的符碼時,我們對這類動物的生活習性如果毫
無所悉;牠們與台灣土地、住民的互動關係瞭解不深,那麼這些符碼,充其量也
只能作為一種激情的口號。但是,當我們掌握了「帝雉」這個物種與日本殖民地
的關係,以及它逐漸消逝的原因是和沒有土地倫理觀念的經濟開發觀點密切相關
時,這個符碼就會產生了崩解舊秩序、舊價值的力量,這是「自然寫作」所可能
蘊含的另一層思想史意義。
肆、自然寫作與生態女性主義
細緻、細節描寫、流動,這些屬於陰性書寫常會出現的形容詞,不知道是巧合
還是有一種內在聯繫的原因,使得這些特質也經常出現在台灣「自然寫作」的女
性作家與作品中,相當不同於劉克襄、陳玉峰等人欲替「自然」寫史,欲以「自
然」匡正文明物欲之弊的「宏大」企圖,這些女作家筆下的「自然」呈現了另一
種面貌與風格。
從台灣生態保育團體的組成狀況,似乎也可以看出因為性別的差異,而有明顯的
風格與特質上的不同。台灣至今唯一的以女性為主體的環保團體為「主婦聯盟環
境保護基金會」在行動和態度上頗能實踐女性主義的力行哲學,實行生活環保,
與本地主流環保團體(以男性為主)之著眼於公共政策,採用政治抗爭手段,有
所區隔。「主婦聯盟」的決策過程力求平等參與,組織型態採用平行的網狀結構
,避免上下主從關係,也有別於傳統男性組織。
由此看來,性別這個特質確實也在台灣的「自然寫作」與生態團體中造成一
定的影響力。雖然生態女性主義者所採取的抵抗方式,並不一定是用硬碰硬的姿
態跟資本家和國家機器對峙,但是她們確實洞見了當前生態環境破壞的最大惡源
,由於眼見資本主義式的經濟成長,對於資源和市場的無饜需求導致對自然、女
性和他族的不斷剝削,以及軍備競賽和戰爭所導致的資源浪費和生態破壞,於是
她們提出反工業化、反國際資本主義、反軍國主義、非核、發展自足的地區經濟
、尊重自然、和平共存等主張。這些主張以人類萬物的和平共存為目標,相當值
得台灣的當政者與環境運動者做為參考,因為我們的社會走向是在追求經濟成長
和更為富足舒適的物質生活,藉開發/破壞自然來提高「生活水準」,這跟生態
女性主義者的主張完全背道而馳。
雖然現今的台灣「自然寫作」者不常提及「生態女性主義」這個思潮,但從前面
的論述可以發現,它實在具有相當的破壞力,在第三世界國家中,已有不少的具
體例子證明這個思潮對抗資本主義的精神與方法似乎是可行的,今後台灣的「自
然寫作」者與生態運動者,如果能在作品裡參考這個思潮是怎樣利用「生態不服
從主義」(ecosabotage)來與父權的跨國資本家和國家機器相對抗,並將之用在
實際的運動過程中,那麼台灣社會與文化現狀必將有一番衝擊與新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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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關心的是你不能了解的心事
我拖著昨夜被自己槍斃的心情
以及夢裡追逐遺失的地圖
在輕狂年少的對面괊一顆草莓在我們接吻後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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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源:‧淡淡的山岳天 BBS bbs.tkumcc.idv.t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