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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篇轉錄的文章 非關於山 關於建築系 關於畫壇頑童劉其偉 關於生活 只是感覺很好 讓人不由自主聯想到生命的顏色 突然覺得 也許 真的應該認真佈置自己未來的風景了 不是只有橫衝直撞 期末考後 來個有意思的小品文 輕鬆一下吧 ------------- 【轉錄】人間副刊 2002 06 13 <野學> 安郁茜 十年前返台開始教書,趁暑假赴洛杉磯探望家人,向雙親描述學校種種的新鮮, 不禁眉飛色舞。父親不喜歡見孩子張狂,便試著潑點冷水:「你給學生帶壞了! 教書這件事,恐怕前途有限後患無窮,謹慎著點!」其實父親不知道的是,打從 大學唸建築系起,我就給帶壞了。 這學期你來上過幾堂課? 二十年前,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石膏像三三兩兩佇在五、六十個學生之間,白紙 垂在畫架上,炭條夾在指間。素描教室裡,白色的安靜充滿期待,建築系大一第一 次素描課,我們在等老師。突然,助教跑進來大聲宣布:「先開始畫!老師馬上來!」 就走了。錯愕使我們伸脖子張嘴,彼此用眼神交換同樣的疑惑:「先開始畫?我們? 老師呢?不教嗎?怎麼個先開始?……」,搔首托腮炭粉上了頭臉,沒人有答案。 我盯著石膏像發怔,只覺得這群白色外國人事不關己的表情讓人討厭。旁邊的阿德 推推我:「畫吧!先把紙弄髒,就敢把它弄得更髒……」。我恍惚舉起炭筆,勉強學樣 伸出炭條測量比例,開始畫下自己患有眼手不協調殘缺症的第一筆證據。素描教室裡 灰色的安靜中充滿不安;漸漸,紙上有了炭粉炭線,只是沒人能由模糊扭曲的線條辨識 誰畫的是那尊石膏像;同學間彼此嘲弄著,阿德則忙著把軟橡皮當麵糰玩兒,測試它 可以吸多少炭粉,拉成多長。這時候,老師進來了,劉其偉,比陽光還燦爛。 我們臉上綻出獲救的笑容。 劉老叼著煙斗,瞇眼含笑看看我們,看看圖,在畫架之間踱來踱去,慈祥的點頭卻久久、 久久不發一語,久到尷尬漸漸爬上我們的手和臉。最後,他停在阿德身邊,指著面目 全非的畫像,拍拍他的肩膀,溫柔的說:「小天才!」阿德怔了半晌,低下頭,淚自鼻樑 滑下。 半年後,一個清朗的下午,系館後面的田埂上,我們背著新買的畫板和水彩,興沖沖 跟在劉老的煙斗後面,到田間寫生。在土地公廟前,他停下來轉身說:「去畫吧,我 在這睡一下,你們走的時候來叫我。我急了:「這是供桌啊,劉老,別在這兒睡吧!…… 而且,我們要畫什麼?」劉老已經躺下,一邊用帽子蓋了臉,一邊說:「你們剛開始…… 就畫豬吧!豬最懶,都不動,最好畫!」 這回,沒人掉淚,趕緊散去,在田野間尋覓屬於自己的角落。大三時適逢劉老第一次 開日文課,近百個學生選;大家都知道劉老人好,給分高。第一堂課,大教室熱熱鬧鬧 擠滿了學生,人手一本日文初級讀本。老人家看到這麼多人,笑著說:「神經病!」 在親自示範基本發音後,劉老徵求學生起來讀幾句。班代從小耳濡目染家中長輩的日語 就自告奮勇站起來表演;托他的福,劉老瞇起眼笑著誇我們全班:「小聰明!」 自第二周起,由於各種正當的、不正當的理由,我沒再去上日文課。直到期末考前, 才臨時抱佛腳花了幾天強記日文初級讀本去應考。考卷發下來了,四題,每題二十五分。 前三題不外是日翻中、中翻日、默寫等等。第四題,是所有人停筆思考最久的一題, 題目是:「請問你這學期來上過幾堂課?」後面有個括號:(不要騙我!) 我謹慎作答,想了很久;想到一學期有十八周;想到也許曠課三堂會扣考; 想到寫太多會穿幫;想到劉老人很好,最後想,勇敢一點,寫一半好了。 於是我的答案是九堂。出場後,大夥討論的都是第四題;我聽到別人的答案,直懊惱 沒寫成十二堂,至少要過半啊。成績公布了,最高分七十五。 劉老那學期的日文課因為身體微恙只上了四次,全班沒人答對第四題。 我至今忘不了同學們聽到答案的表情。 高中生想參觀大一設計課 Osamu是U.Penn的同窗,東京大學建築博士。我們每一兩年互換作品集,彼此砥礪成了 習慣。在日本已小有名氣的他,幾年前來台灣,看我灰頭土臉在教書便好心勸我: 「別教了,這樣下去你一輩子也不會有自己的成就。」他指的當然是建築上蓋房子的成 就。老實說,我一點都不喜歡教書,更不喜歡台灣的教育系統;至於為甚麼在美國執業 當建築師多年,回台灣卻教起書來,自己總也說不清楚。在實踐一教就是十年,也許是 大直的山、河濱公園的夜;也許是故宮、北美館;也許是設計學院我那群受高等教育卻 孩子氣十足的同事;也許是我們系那體制外活潑的課;也許只是自己貪玩。 前幾年某個下午正要去上課,助教跑來說:「有高中生想參觀大一設計課」;問了才 知道是準備參加高中甄試的學生。我心想:「很好,至少知道親自來看看。」於是一 邊帶他們看環境,一邊感到有點困難。因為剛開學沒有「作品」可以看,加上設計課 是分組上,不知道其他組在做甚麼?我自己的組今天不能旁聽,因為這個月我們正在 讀「圍城」;清志組,嗯,今天好像去西門町當「都市偵探」了;天氣正好,冠華組 應該在陽明山;這樣吧!去看宗昌組在做甚麼。操場上,我找到了宗昌組。師生十幾人 正瘋得滿臉通紅,他們在射箭。自己做的竹箭,自己做的靶子,靶上畫了老師,惟妙 惟肖。我忍不住笑彎了腰,轉頭對高中生說:「很抱歉!我們今天不適合參觀!」 其實,我們(實踐建築系)沒有一天適合參觀。自己教書以來,總覺得建築系設計課 太折騰人。針對每個學生,老師常同時要扮演「他的心腹」(聽他的想法,了解他的人 和世界),「他的教練」(與他討論分析歸納舉證),「他的後盾」(適時讚美鼓舞 激將),「他的敵人」(權充他挑戰辯論格鬥的活靶)。每週兩次,八至十小時冗長 的設計課後,筋疲力竭口乾舌燥之餘常不明白自己所為何來? 加上這一代的孩子,是視覺人。口語,對他們來說相當不流利。更正確一點應該說, 要我的學生借文字、語言來正確的表述自己,並且符合上一代所謂的思維清晰、邏輯 順暢是相當困難的,更別提「討論」了。 那年初夏,我們給大一的設計題目是牆。國弘站在他的「牆」旁張著嘴不安的傻笑; 牆設計得很帥,模型也做得很好,面對六、七位評圖老師,就是說不出一句話。 老師們試著誘導:「說說看嘛!」,「這個行業,要試著與人溝通啊!」;半天, 他嘴張合好幾次卻只吞口水。冠華?「把概念講出來好嗎?一個字也好!」 「一個字?」他突然睜大眼睛,點點頭,並慢慢舉起右手用力對空比畫了一條線, 同時用嘴配音:「噗嘶噌……!」老師們先愣了一下,接著爆出又氣又好笑的: 「好!好!」「好吧!」在關於牆的無法言喻中,「噗嘶噌」叫我們驚訝的發笑, 笑到老淚縱橫,笑的是自己的狹隘和僵化。大二了,國弘站在他有透明遮棚的 漂亮車站模型旁,在評圖場中試著開口簡報,這回設計的是「候車亭」:「嗯…… 高中……等公車……常有……中山的女生……下雨了……她們白襯衫……濕了…… 透明了……嗯……嗯……想……做雨棚……給她們……遮雨……就這樣。」坎坷的 語句像間歇性的節奏,伴著少年的記憶,透明的車棚,結巴生澀卻單純明澈。 老師們著了魔,似乎自己流利的言語只顯得老練與世故。 國弘今年畢業。在校期間,我沒聽他說過一句完整像樣的話。常懷疑到底是他說不清楚, 還是自己聆聽的惰性已然造成理解的障礙。「他一定在世界的另一個什麼地方」 去年我帶畢業設計,阿倫做的是華江橋下雁鴨公園規畫。身為指導老師,我規定他每天在 不同時段去基地觀察紀錄,並提出報告,為期一年。我自認相當開明,對基地的討論內容 遍及地理、背景、尺度、交通、配置、季節、氣候、植栽、土壤、含水量、透水性、河水 、出海口、潮汐力量、候鳥……然而阿倫卻總在描述野狗、羽毛、月亮……時有著特殊的 振奮:「一大群候鳥是一整片羽光閃閃,野狗衝進候鳥群,沿著狗的路徑一整片羽光圖形 會裂開,又合起來,像泡沫……;潮間帶是一片細碎光閃閃……」,我常不免被他的描述 吸引,卻總很「理性」的控制我們屬於「專業」的討論範疇。在學期末一次深入的討論 中,他突然眼睛炯炯發亮對我說:「老師知道嗎?候鳥像月亮。」我心想:「又來了,牛 頭馬嘴!」沒好氣冷冷的說:「什麼意思?」他說:「候鳥像月亮啊!……都有規則…… 他不在的時候,你總知道他一定在世界的另一個什麼地方……」。突然間,我不敢接話, 只覺得心被這句話射中,「理性」踉蹌後退;更不敢直視學生天真的眼神,怕他窺見我心 中一整片淚光閃閃。他也許不明白「候鳥像月亮」,強大而滄桑。 教書這份工作持續進行著,常叫我忘了追問「所為何來」的真正原因,也許正是學生目光 炯炯認真的一句「候鳥像月亮」、是結結巴巴的「撲嘶噌」,是我的學生叫我反省引我見 是新世代的癲狂癡傻。 天地有規則,劉老不在了,父親也不在了;但我知道他們一定在世界的另一個甚麼地方。 六月,又一群學生畢業了。當多少樓台灰飛煙滅,我卻何其有幸,因緣際會這群如候鳥般 的學生,在他們棲息間,分享羽翼的光彩,並且知道光彩將永遠在甚麼地方閃耀,即使在 我看不見他們的時候。 摘自人間副刊 2002 06 13 -- Origin:《 成大計中 BBS 站 》[bbs.ncku.edu.tw] 來源:[140.116.126.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