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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過兒,聽我說。」明菁把身子坐直,凝視著我:
「雖然我並不是很會看人,但在我眼裡,你是個很有很有能力的人。」
“很有”這句,她特別強調兩次。
「我確定的事情並不多,但對你這個人的感覺,我非常確定。」
明菁的語氣放緩,微微一笑:
「過兒,我一直是這麼相信你。你千萬不要懷疑哦。」
明菁的眼神射出光亮,直接穿透我心中的陰影。
『姑姑,妳今天特別健談喔。』
「傻瓜。我是關心你呀。」
『嗯。謝謝妳。』
「過兒。以後心煩時,我們一起到頂樓聊聊天,就會沒事的。」
『嗯。』
「我們一起加油,然後一起考上研究所。好嗎?」
『好。』
後來我們常常會到頂樓陽台,未必是因為我心煩,只是一種習慣。
習慣從明菁那裡得到心靈的供養。
明菁總是不斷地鼓勵我,灌溉我,毫不吝惜。
我的翅膀似乎愈來愈強壯,可以高飛,而明菁將會是我翼下之風。
我漸漸相信,我是一個聰明優秀而且有才能的人。
甚至覺得這是一個“太陽從東邊出來”的事實。
如果面對人生道路上的荊棘,需要自信這把利劍的話,
那這把劍,就是明菁給我的。
為了徹底糾正我講髒話的壞習慣,明菁讓柏森和子堯兄作間諜。
這招非常狠,因為我在他們面前,根本不會守口。
剛開始知道我又講髒話時,她會溫言勸誡,過了幾次,她便換了方法。
「過兒,跟我到頂樓陽台。」
到了陽台後,她就說:
「你講髒話,所以我不跟你講話。」
無論我怎麼引她說話,她來來去去就是這一句。
很像瓊瑤小說《我是一片雲》裡,最後終於精神失常的女主角。
因為那位女主角不管問她什麼,她都只會回答:「我是一片雲。」
如果明菁心情不好,連話都會懶得出口,只是用手指敲我的頭。
於是我改掉了說髒話的習慣。
不是因為害怕明菁手指敲頭的疼痛,而是不忍心她那時的眼神。
研究所考試的季節終於來到,那大約是四月中至五月初之間的事。
通常每間學校考試的時間會不一樣,所以考生們得南北奔走。
考完成大後,接下來是台大。
子堯兄和孫櫻沒有報考台大,而柏森的家在台北,前幾天已順便回家。
所以我和明菁相約,一起坐火車到台北考試。
我們在考試前一天下午,坐一點半的自強號上台北。
我先去勝九舍載明菁,然後把機車停在成大光復校區的停車場,
再一起走路到火車站。
上了車,剛坐定,明菁突然驚呼:
「慘了!我忘了帶准考證!」
『啊?是不是放在我機車的座墊下面?』
明菁點點頭,眼裡噙著淚水:「我怎麼會那麼粗心呢?」
我無暇多想,也顧不得火車已經起動。告訴明菁:
『我搭下班自強號。妳在台北火車站裡等我。』
「過兒!不可以……」明菁很緊張。
明菁話還沒說完,我已離開座位。
衝到車廂間,默唸了一聲菩薩保佑,毫不猶豫地跳下火車。
只看到一條鐵灰色的劍,迎面砍來,我反射似地向左閃身。
那是月台上的鋼柱。
可惜劍勢來得太快,我閃避不及,右肩被削中,我應聲倒地。
月台上同時響起驚叫聲和口哨聲,月台管理員也衝過來。
我腦中空白十秒鐘左右,然後掙扎著起身,試了三次才成功。
他看我沒啥大礙,嘴裡唸唸有辭,大意是年輕人不懂愛惜生命之類的話。
『大哥,我趕時間。待會再聽你教訓。』
我匆忙出了車站,從機車內拿了明菁的准考證,又跑回到車站。
還得再買一次車票,真是他媽……,算了,不能講髒話。
我搭兩點十三分的自強號,上了車,坐了下來,呼出一口長氣。
右肩卻開始覺得酸麻。
明菁在台北火車站等了我半個多小時,我遠遠看到她在月台出口處張望。
她的視線一接觸到我,眼淚便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沒事。』我把准考證拿給她,拍拍她的肩膀。
『餓了嗎?先去吃晚飯吧。』我問。
明菁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頻頻拭淚。
過了許久,她才說:「大不了不考台大而已。你怎麼可以跳車呢?」
隔天考試時,右肩感到抽痛,寫考卷時有些力不從心。
考試要考兩天,第二天我的右肩抽痛得厲害,寫字時右手會發抖。
只好用左手緊抓著右肩寫考卷。
監考委員大概是覺得我很可疑,常常晃到我座位旁邊觀察一番。
如果是以前,我會覺得我又墮入考運不好的夢魘中。
因為明菁的緣故,我反而覺得只傷到右肩,是種幸運。
回到台南後,先去看西醫,照X光結果,骨頭沒斷。
「骨頭沒斷,反而更難醫。唉……真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啊。」
這個醫生很幽默,不簡單,是個高手。
後來去看了中醫,醫生說傷了筋骨,又延誤一些時日,有點嚴重。
之後用左手拿了幾天的筷子,滷蛋都夾不起來。
考完台大一個禮拜後的某天中午,我買了個飯盒在房間裡吃。
當我用左手跟飯盒內的魚丸搏鬥時,聽到背後傳來鼻子猛吸氣的聲音。
轉過頭,明菁站在我身後,流著眼淚。
『啊?妳進來多久了?』
「有一陣子了。」
『妳怎麼哭了呢?』
「過兒,對不起。是我害你受傷的……」
『誰告訴妳的?』
「李柏森。」
『沒事啦,撞了一下而已。』我撩起袖子,指著纏繞右肩的繃帶,
『再換一次藥就好了。』
「過兒,都是我不好。我太粗心了。」
『別胡說。是我自己不小心的。』我笑了笑:
『楊過不是被斬斷右臂嗎?我這樣才真正像楊過啊。』
「過兒,會痛嗎?」
『不會痛。只是有點酸而已。』
「那你為什麼用左手拿筷子呢?」
『嗯…如果我說我在學老頑童周伯通的“左右互搏”,妳會相信嗎?』
明菁沒回答,只是怔怔地注視我的右肩。
『沒事的,別擔心。』
她敲了一下我的頭,「過兒,你實在很壞,為什麼不告訴我?」
『妳生氣了嗎?』
她搖搖頭,左手輕輕撫摸我右肩上的繃帶,然後放聲地哭。
『又怎麼了?』
明菁低下頭,哽咽地說:
「過兒,我捨不得,我捨不得……」
明菁最後趴在我左肩上哭泣,背部不斷抽搐著。
『姑姑,別哭了。』我拍拍她的背。
『姑姑,讓人家看到會以為我欺負妳。』
『姑姑,休息一下。喝口水吧。』
明菁根本無法停止哭泣,我只好由她。
我不記得她哭了多久,只記得她不斷重複捨不得。
我左邊的衣袖濕了一大片,淚水是溫熱的。
這是我和明菁第一次超過朋友界線的接觸,在認識明菁一年半後。
後來每當我右肩酸痛時,我就會想起明菁抽搐時的背。
於是右肩便像是有一道電流經過,熱熱麻麻的。
我就會覺得好受一些。
不過這道電流,在認識荃之後,就斷電了。
明菁知道我用左手吃飯後,餵我吃了一陣子的飯。
直到我右肩上的繃帶拿掉為止。
『姑姑,這樣好像很難看。』我張嘴吞下明菁用筷子夾起的一隻蝦。
「別胡說。快吃。」明菁又夾起一口飯,遞到我嘴前。
『那不要在客廳吃,好不好?』
「你房間只有一張椅子,不方便。」
『可是被別人看到的話……』
「你右手不方便,所以我餵你,這很單純。不要覺得不好意思。」
『嗯。』
放榜結果,我和子堯兄都只考上成大的研究所。
很抱歉,這裡我用了“只”這個字。
沒有囂張的意思,單純地為了區別同時考上成大和交大的柏森而已。
柏森選擇成大,而明菁也上了成大中文研究所。
但是孫櫻全部槓龜。
孫櫻決定大學畢業後,在台南的報社工作。
畢業典禮那天,我在成功湖畔碰到正和家人拍照的孫櫻。
孫櫻拉我過去一起合照,拍完照片後,她說:
「明菁,很好。你也,不錯。緣份,難求。要懂,珍惜。」
我終於知道孫櫻所說的“珍惜”是什麼意思。
當初她也是這樣跟明菁說的吧。
孫櫻說得對,像明菁這樣的女孩子,我是應該好好珍惜。
我也一直試著努力珍惜。
如果不是後來出現了荃的話。
【七】
我像是咖啡豆,隨時有粉身的準備
親愛的你,請將我磨碎
我滿溢的淚,會蒸餾出滾燙的水
再將我的思念溶解,化為少許糖味
盛裝一杯咖啡
陪你度過,每個不眠的夜
台中到了,這是荃的家鄉。
荃現在會在台中嗎?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右肩又感到一陣抽痛。
因為我想到了荃。
我的右肩自從受傷後,一直沒有完全復原。
只要寫字久了,或是提太重的東西,都會隱隱作痛。
還有,如果想到了荃,就會覺得對不起明菁抽搐的背。
於是右肩也會跟著疼痛。
看到第七根菸上寫的咖啡,讓我突然很想喝杯熱咖啡。
可是現在是在火車上啊,到哪找熱咖啡呢?
而只要開水一沖就可飲用的三合一速泡咖啡,
對我來說,跟普通的飲料並無差別。
我是在喝咖啡喝得最凶的時候,認識荃。
大約是在研二下學期,趕畢業論文最忙碌的那陣子。
那時一進到研究室,第一件事便是磨咖啡豆、加水、煮咖啡。
每天起碼得煮兩杯咖啡,沒有一天例外。
沒有喝咖啡的日子,就像穿皮鞋沒穿襪子,怪怪的。
這種喝咖啡的習慣,持續了三年。
直到去年七月來到台北工作時,才算完全戒掉。
今年初看到痞子蔡寫的《愛爾蘭咖啡》,又勾起我喝咖啡的欲望。
寫封E-mail問他,他回信說他是在台南喝到愛爾蘭咖啡,
而非在小說中所描述的台北。
他也強調,只要是道地的愛爾蘭咖啡,在哪喝都是一樣的。
愛爾蘭咖啡既然崇尚自由,自然不會限制該在哪種咖啡館品嚐。
他在信尾附加了一段話,他說愛爾蘭咖啡對他而言,是有意義的。
但對別人來說,可能就只是一種咖啡而已,沒什麼了不起。
與其想喝屬於別人的愛爾蘭咖啡,不如尋找屬於自己的珍珠奶茶,
或是可口可樂也行。
就像是明菁送我的那株檞寄生一樣,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但在別人眼裡,可能只是一根金黃色的枯枝而已。
明菁說得沒錯,離開寄主的檞寄生,枯掉的樹枝會逐漸變成金黃色。
我想,那時剛到台北的我,大概就是一根枯掉的檞寄生枝吧。
別人找的是飲料,我找的,卻是新的寄主植物。
可是對於已經枯掉的檞寄生而言,
即使再找到新的寄主,也是沒意義的。
從台北到台中,我已經坐了二個小時又四十五分鐘的火車。
應該不能說是“坐”,因為我一直是站著或蹲著。
很累。
只是我不知道這種累,是因為坐車?
還是因為回憶?
這種累讓我聯想到我當研究生時的日子。
考上研究所後,過日子的習慣開始改變。
我、柏森、子堯兄和秀枝學姐仍然住在原處,孫櫻和明菁則搬離勝九舍。
孫櫻在工作地方的附近,租了一間小套房。
明菁搬到勝六舍,那是研究生宿舍,沒有門禁時間。
孫櫻已經離開學生生活,跟我們之間的聯繫,變得非常少。
少得像八十歲老人的牙齒。
不過就像孫櫻寫的短篇小說一樣,雖然簡短,但是有力。
我會認識荃,是因為孫櫻。
其實孫櫻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有時雖然嚴肅了點,卻很正直。
我曾以為柏森和孫櫻之間,會發生什麼的。
「我和孫櫻,像是嚴厲的母親與頑皮的小孩,不適合啦。」柏森說。
『可是我覺得孫櫻不錯啊。』
「她是不錯,可惜頭不夠圓。」
『你說什麼?』
「我要找投緣的人啊,她不夠頭圓,自然不投緣。」柏森哈哈大笑。
我覺得很好奇,柏森從大學時代,一直很受女孩子歡迎。
可是卻從沒交過女朋友。
柏森是那種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喜歡哪種女孩子的人。
如果他碰上喜歡的女孩子,一定毫不遲疑。
只不過這個如果,一直沒發生。
我就不一樣了,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我喜歡哪種女孩子。
就像吃東西一樣,我總是無法形容我喜歡吃的菜的樣子或口味等等。
我只能等菜端上來,吃了一口,才知道對我而言是太淡?還是太鹹。
認識明菁前,柏森常會幫我介紹女孩子,而且都是鐵板之類的女孩。
其實他也不是刻意介紹,只是有機會時就順便拉我過去。
『柏森,饒了我吧。這些女孩子我惹不起。』
「看看嘛,搞不好你會喜歡喔。」
『喜歡也沒用。老虎咬不到的,狗也咬不到啊。』
「你在說什麼?」
『你是老虎啊,你都沒辦法搞定了,找我更是沒用。』
「菜蟲!你怎麼可以把自己比喻成狗呢?」
柏森先斥責我一聲,然後哈哈大笑:
「不過你這個比喻還算貼切。」
認識明菁後,柏森就不再幫我介紹女孩子了。
「你既然已經找到鳳凰,就不用再去獵山雞了。」柏森是這樣說的。
『是嗎?』
「嗯。她是一個無論你在什麼時候認識她,都會嫌晚的那種女孩子。」
會嫌晚嗎?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對那時的我而言,明菁的存在,是重要的。
沒有明菁的話,我會很寂寞?還是會很不習慣?
我不敢想像,也沒有機會去想像。
如果,我先認識荃,再認識明菁的話,
我也會對荃有這種感覺嗎?
也許是不一樣的。
但人生不像在唸研究所時做的實驗,可以反覆地改變實驗條件,
然後得出不同的實驗結果。
我只有一次人生,無論我滿不滿意,順序就是這樣的,無法更改。
我和柏森找了同一個指導教授,因為柏森說我們要患難與共。
研究所的唸書方式和大學時不太一樣,通常要採取主動。
除了所修的學分外,大部分的時間得準備各自的論文。
因為論文方向不同,所以我和柏森選修的課程也不相同。
不過課業都是同樣的繁重,我們常在吃宵夜的時候互吐苦水。
明菁好像也不輕鬆,總是聽她抱怨書都唸不完。
雖然她還是常常來我們這裡,不過看電視的時間變少了。
不變的是,我和明菁還是會到頂樓陽台聊天。
而明菁爬牆的身手,依舊矯健。
明菁是那種即使在抱怨時,也會面帶笑容的人。
跟柏森聊天時,壓力會隨著傾訴的過程而暫時化解。
可是跟明菁聊天時,便會覺得壓力這東西根本不存在。
「你和林明菁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呢?」柏森常問我。
『應該是……是好朋友吧?』
「你確定你沒有昧著良心說話?」
『我……』
「你喜歡她嗎?」
『應該算喜歡,可是……』
「菜蟲,你總是這麼猶豫不決。」柏森嘆了一口氣:
「你究竟在害怕什麼呢?」
害怕?也許真是害怕沒錯。
起碼在找到更適合的形容詞之前,用害怕這個字眼,是可以接受的。
我究竟害怕什麼呢?
對我而言,明菁是太陽,隔著一定的距離,是溫暖的。
但太接近,我便怕被灼傷。
我很想仔細地去思考這個問題,並儘可能地找出解決之道。
不過技師考快到了,我得閉關兩個月,準備考試。
考完技師考後,又為了閉關期間延遲的論文進度頭痛,所以也沒多想。
明菁在這段期間,總會叮嚀我要照顧身體,不可以太累。
「過兒,加油。」明菁的鼓勵,一直不曾間斷。
技師考的結果,在三個半月後放榜。
我和柏森都沒考上,子堯兄沒考,所以不存在落不落榜的問題。
令我氣餒的是,我只差一分。
當我和柏森互相交換成績單觀看時,發現我的國文成績差他十八分。
我甚至比所有考生的國文平均成績低了十分。
而國文科,只考作文。
我又墮入初二時看到作文簿在空中失速墜落的夢魘中。
收到成績單那天,我晚飯沒吃,拿顆籃球跑到光復校區的籃球場。
如果考試能像投籃一樣就好了,我那天特別神準,幾乎百發百中。
投了一會籃,覺得有點累了,就蹲在籃框架下發呆。
不禁回想起以前寫作文的樣子,包括那段當六腳猴子的歲月。
可是我的作文成績,雖然一直都不好,但也不至於太差啊。
怎麼這次的作文成績這麼差呢?
難道我又用了什麼不該用的形容詞嗎?
我繼續發呆,什麼也不想。發呆了多久,我不清楚。
眼前的人影愈來愈少,玩籃球的笑鬧聲愈來愈小,
最後整座籃球場上只剩下我一個人。
耳際彷彿聽到一陣腳踏車的緊急煞車聲,然後有個綠色身影向我走來。
她走到我身旁,也蹲了下來。
『穿裙子蹲著很難看,妳知道嗎?』過了許久,我開了口。
好像覺得已經好多年沒說話,喉嚨有點乾澀。我輕咳一聲。
「你終於肯說話啦。」
『妳別蹲了,真的很難看。』
「會嗎?我覺得很酷呀。」
『妳如果再把腿張開,會更酷。』
「過兒!」
『妳也來打籃球嗎?』我站起身,拍了拍腿。
「你說呢?」明菁也站起身。
『我猜不是。那妳來做什麼?』
「對一個在深夜騎兩小時腳踏車四處找你的女孩子……」
明菁順了順裙擺,板起臉:「你都是這麼說話的嗎?」
『啊?對不起。妳一定累壞了。』
我指著籃球場外的椅子:『我們坐一會吧。』
『找我有事嗎?』等明菁坐下後,我開口問。
「當然是擔心你呀。難道找你借錢嗎?」
『擔心?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晚飯不吃就一個人跑出來四個多鐘頭,讓人不擔心也難。」
『我出來這麼久了嗎?』
「嗯。」
『對不起。』
「你說過了。」
『真對不起。』
「那還不是一樣。」
『實在非常對不起。』
「不夠誠意。」
『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對不起。』
「夠了。傻瓜。」明菁終於笑了起來。
我們並肩坐著,晚風拂過,很清爽。
「心情好點了嗎?」
『算是吧。』
「為什麼不吃飯?然後又一聲不響地跑出來。」
『妳不知道嗎?』
「我只知道你落榜……」明菁突然警覺似地啊了一聲,「對不起。」
『沒關係。』
「明年再考,不就得了。」
『明年還是會考作文。』
「作文?作文有什麼好擔心的。」
『妳們中文系的人當然不擔心。但我是粗鄙無文的工學院學生啊。』
「誰說你粗鄙無文了?」
『沒人說過。只是我忽然這麼覺得而已。』
「過兒,」明菁轉身,坐近我一些,低聲問:「怎麼了?」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索性告訴明菁我初中時發生的事。
明菁邊聽邊笑。
『好笑嗎?』
「嗯。」
『妳一定也覺得我很奇怪。』
「不。我覺得你的形容非常有趣。」
『有趣?』
「你這樣叫特別,不叫奇怪。」
『真的嗎?』
明菁點點頭。
「誰說形容光陰有去無回,不能用“肉包子打狗”呢?」
『那為什麼老師說不行呢?』
「很多人對於寫作這件事,總是套上太多枷鎖,手腳難免施展不開。」
明菁嘆了一口氣,「可是如果對文字缺乏想像力,那該怎麼創作呢?」
『想像力?』
「嗯。形容的方式哪有所謂的對與錯?只有貼不貼切,能不能引起讀者
共鳴而已。文章只要求文法,並沒有一加一等於二的定理呀。」
明菁站起身,拿起籃球,跑進籃球場。
「文字應該像草原上的野馬一樣,想怎麼跑就怎麼跑,用跳的也行。」
明菁站在罰球線上,出手投籃,空心入網。
「可是很多人卻覺得文字應該要像賽馬場裡的馬一樣,繞著跑道奔馳。
並按照比賽規定的圈數,全力衝刺,爭取錦標。」
明菁抱著籃球,向我招招手。我也走進籃球場。
「文學不是為了比賽而存在。文學是一種創作,既然是創作,就不應該
給它太多的束縛與規則。你聽過有人規定繪畫時該用什麼色彩嗎?」
『我真的……不奇怪嗎?』
「你是隻長了角的山羊,混在我們這群沒有角的綿羊中,當然特別。」
明菁拍了幾下球,「但不用為了看起來跟我們一樣,就把角隱藏著。」
『嗯。』
「過兒,每個人都有與他人不同之處。你應該尊重只屬於自己的特色,
不該害怕與別人不同。更何況即使你把角拔掉,也還是山羊呀。」
『謝謝妳。』
明菁運球的動作突然停止,「幹嘛道謝呢?」
『真的,謝謝妳。』我加重了語氣。
明菁笑一笑。
然後運起球,跑步,上籃。
球沒進。
『妳多跑了半步,挑籃的勁道也不對。還有……』
「還有什麼?」
『妳穿裙子,運球上籃時裙子會飛揚,腿部曲線畢露,對籃框是種侮辱。
所以球不會進。』
明菁很緊張地壓了壓裙子,「你怎麼不早說!」
『妳雖然侮辱籃框,卻鼓勵了我的眼睛。這是妳的苦心,我不該拒絕。』
我點點頭,『姑姑,妳實在很偉大。我被妳感動了。』
「過兒!」
明菁,謝謝妳。
妳永遠不知道,妳在籃球場上跟我說的話,會讓我不再害怕與人不同。
每當聽到別人說我很奇怪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妳說的這段話。
順便想起妳的腿部曲線。
雖然當我到社會上工作時,因為頭上長著尖銳的角,以致處世不夠圓滑,
讓我常常得罪人。
但我是山羊,本來就該有角的。
我陪明菁玩了一會籃球,又回到籃球場外的椅子上坐著。
跟大學時的聊天方式不同,明菁已沒有門禁時間,所以不用頻頻看錶。
『這陣子在忙些什麼呢?』
「我在寫小說。」
『寫小說對妳而言,一定很簡單。』
「不。什麼人都會寫小說,就是中文系的學生不會寫小說。」
『為什麼?』
「正因為我們知道該如何寫小說,所以反而不會寫小說。」
『啊?』
「唉……有時懂了太多規則,對創作來說,反而是種障礙。」
『姑姑,妳饒了我吧。妳愈說愈玄了。』
明菁笑了笑,把我手中的籃球抱去。
「就像這顆籃球一樣。我們打籃球時,不會用腳去踢。還要記得不可以
兩次運球,帶球上籃時不能走步。但這些東西都不是打籃球的本質,
而只是籃球比賽的規則。」
明菁把籃球還給我,接著說:
「過兒。如果你只是一個五歲的小孩子,你會怎麼玩籃球?」
『就隨便玩啊。』
「沒錯。你甚至有可能會用腳去踢它。但誰說籃球不能用踢的呢?規則
是人訂的,那是為了比賽,並不是為了籃球呀。如果打籃球的目的,
只是為了好玩,而非為了比賽。那又何必要有規則呢?」
明菁將籃球放在地上,舉腳一踢,球慢慢滾進籃球場內。
「當創作的目的只是為了創作,而非為了比賽。幹嘛要懂那麼多規則?」
「創作就像是赤足在田野間奔跑的小孩子一樣,跑步只是他表達快樂的
方式,而不是目的。為什麼我們非得叫他穿上球鞋,跪蹲在起跑線上
等待槍響,然後朝著終點線狂奔呢?當跑步變成比賽,我們才會講究
速度和彈性,講究跑步的姿勢和技巧,以便能在賽跑中得到好成績。
但如果跑步只是表達快樂的肢體語言,又有什麼是該講究的呢?」
『姑姑,妳喝醉了嗎?』
「哪有。」
『那怎麼會突然對牛彈琴呢?』
「別胡說,你又不是牛。我只是寫小說寫到心煩而已。」
『嗯。』
「本來想去找你聊天,聽李柏森說你離家出走,我才到處找你的。」
『妳聽他胡扯。我又不是離家出走。』
「那你好多了吧?」
『嗯。謝謝妳。』
幾年後,我在網路這片寬闊的草原中跑步,或者說是寫小說。
常會聽到有人勸我穿上球鞋,繫好鞋帶,然後在跑道內奔跑的聲音。
有人甚至說我根本不會跑步,速度太慢,沒有跑步的資格。
明菁的話就會適時地在腦海中響起:
「跑步只是表達快樂的肢體語言,不是比賽哦。」
『很晚了,該回去了。』我看了錶,快凌晨兩點。
「嗯。你肚子餓了吧?我去你那裡煮碗麵給你吃。」
『我才剛落榜,妳還忍心煮麵給我吃嗎?』
「你說什麼!」明菁敲了一下我的頭。
『剛落榜的心情是沈痛的,可是吃妳煮的麵是件非常興奮的事。
我怕我的心臟無法負荷這種情緒轉折。』
我摸了摸被敲痛的頭。
「過兒,你轉得很快。不簡單,你是高手。」
『妳可以再大聲一點。』
「過─兒─!你─是─高─手─!」明菁高聲喊叫。
『喂!現在很晚了,別發神經。』
「呵呵……走吧。」
『小說寫完要給我看喔。』
「沒問題。你一定是第一個讀者。」
我和明菁回去時,柏森、子堯兄和秀枝學姐都在客廳。
「菜蟲啊,人生自古誰無落,留取丹心再去考。」
子堯兄一看到我,立刻開了口。
「不會說話就別開口。」秀枝學姐罵了一聲,然後輕聲問我:
「菜蟲,吃飯沒?」
我搖搖頭。
「冰箱還有一些菜,我再去買些肉,我們煮火鍋來吃吧。」柏森提議。
「很好。明菁,妳今晚別回宿舍了,跟我擠吧。」秀枝學姐說。
『我終於想到了!』我夾起一片生肉,準備放入鍋裡煮時,突然大叫。
「想到什麼?」明菁問我。
『我考國文時,寫了一句:台灣的政治人物,應該要學習火鍋的肉片。』
「那是什麼意思?」明菁又問。
『火鍋的肉片不能在湯裡煮太久啊,煮太久的話,肉質會變硬。』
「恕小弟孤陋寡聞,那又是什麼意思呢?」輪到柏森發問。
『就是火鍋的肉片不能在湯裡煮太久的意思。』
「恕小妹資質駑鈍,到底是什麼意思呢?」秀枝學姐竟然也問。
『火鍋的肉片在湯裡煮太久就會不好吃的意思。』
秀枝學姐手中的筷子,掉了下來。
全桌鴉雀無聲。過了一會,子堯兄才說:
「菜蟲,你真是奇怪的人。」
「過兒才不是奇怪的人,他這叫特別。」明菁開口反駁。
「特別奇怪嗎?」柏森說。
「只有特別,沒有奇怪。過兒,你不簡單,你是高手。」
『妳可以再大聲一點。』
「過─兒─!你─是─高─手─!」明菁提高音量,又說一遍。
我和明菁旁若無人地笑了起來。
「林明菁同學,恭喜妳。妳認識菜蟲這麼久,終於瘋了。」
柏森舉起杯子。
「沒錯。是該恭喜。」子堯兄也舉起杯子。
「學姐……」明菁轉頭向秀枝學姐求援。
「誰敢說我學妹瘋了?」秀枝學姐放下筷子,握了握拳頭。
「哈哈…哈哈…哈哈哈……肉不要煮太久,趁軟吃,趁軟吃。」
柏森乾笑了幾聲。
一個月後,明菁的小說終於寫完了,約三萬字。
篇名很簡單,就叫《思念》。
『不是說寫完後要讓我當第一個讀者?』
「哎呀,寫得不好啦,修一修後再給你看。」
不過明菁一直沒把《思念》拿給我。
我如果想到這件事時,就會提醒她,她總會找理由拖延。
有次她在客廳看小說,我走過去,伸出右手:
『可以讓我看嗎?』
「你也喜歡村上春樹的小說嗎?」
『我不是指這本,我是說妳寫的《思念》。』
「村上春樹的小說真的很好看哦。」
『我要看《思念》。』
「這樣好了。我有幾本村上春樹的小說,你先拿去看。」
明菁從背包中拿出兩本書,連手上那本,一起塞在我手裡。
「你全部看完後,我再拿我的小說給你看……」
話沒說完,明菁馬上揹起背包,溜掉了。
我整夜沒睡,看完了那三本小說。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躺在床上,怎麼睡也睡不著,腦子裏好像有很多文字跑來跑去。
那些文字是我非常熟悉的中文字,可是卻又覺得陌生。
因為唸研究所以來,接觸的文字大部分是英文,還有一堆數學符號。
我離開床,坐在書桌,隨便拿幾張紙,試著把腦中的文字寫下來。
於是我寫了:
我,目前單身,有一輛二手機車,三條狗,四個月沒繳的房租,
坐在像橄欖球形狀的書桌前。檯燈從左上方直射金黃的強光,我感覺
像是正被熬夜審問的變態殺人魔。書桌上有三枝筆,兩枝被狗啃過,
另一枝則會斷水。還有兩張信紙,一張是前妻寄來的,要求我下個月
多寄一萬元贍養費,因為她賓士車的前輪破了。「我好可憐噢。」,
她說。另一張是玫仁杏出版社的編輯寄來的,上面寫著若我再不交稿
,他就會讓我死得像從十樓摔下來的布丁。這兩張紙都因為被我拿來
擦拭小狗的尿而顯得暈黃。我左手托腮,右手搔著三天沒洗澡而發癢
的背,正思考著如何說一個故事。我是那種無論如何不把故事說完便
無法入睡的奇怪的人噢。
要說這件故事其實是很難以啟齒,即使下定決心打開牙齒,舌頭
仍然會做最後的抵抗噢。等到牙齒和舌頭都已經淪陷,口腔中的聲帶
還是會不情願地緩緩振動著。像是電池快要沒電的電動刮鬍刀,發出
死亡前的悲鳴,並企圖與下巴的鬍渣同歸於盡,但卻只能造成下巴的
炙熱感。
這還只是開始說故事前的掙扎噢。
不過當我開始準備說這個故事時,我的意思是指現在,我便不再
掙扎了。或許我應該這麼講:不是我不再掙扎,而是我終於了解掙扎
也沒用,於是放棄掙扎。然而即使我決定放棄掙扎,內心的某部分,
很深很深的地方,是像大海一樣深的地方噢,仍然會有一些近似怒吼
的聲音,像一個星期沒吃飯的獅子所發出的吼叫聲噢。
好了,我該說故事了。
可是經過剛剛內心的抵抗與掙扎,我渴了,是那種即使是感冒的
狗喝過的水我也會想喝的那種渴噢。所以我想我該先喝杯水,或者說,
一瓶啤酒,瓶裝或罐裝的都行。我只考慮了四又三分之一秒的時間,
決定喝啤酒,因為我需要酒精來減少說故事時的疼痛。我打開冰箱,
裡面有一顆高麗菜,兩杯還剩一半的泡沫紅茶,幾個不知道是否過期
的罐頭,但就是沒有啤酒。
下樓買吧。可是我身上沒錢了。現在是凌晨兩點四十六分,自從
十三天前有個婦女晚上在巷口郵局的提款機領錢時被殺害之後,我就
不敢在半夜領錢了。最近老看到黑貓,心裡總覺得毛毛的,我可不想
成為明天報紙的頭條新聞,標題是:「過氣的三流愛情小說家可悲的
死於兇惡的歹徒的殘酷的右手裡的美工刀下,那把刀還是生鏽的」。
應該說故事,於是想喝酒,但沒錢又不敢去領錢。我不禁低下了頭,
雙手矇住臉,陷入一股深沈的深沈的悲哀之中。
悲哀的是,我甚至還沒開始說故事啊。
寫了大約一千字,眼皮覺得重,就趴在桌上睡了。
後來明菁看到這篇東西,說我這叫「三紙無驢」。
意思是說從前有個秀才,寫信託人去買驢,寫了三張紙,
裡面竟然沒有“驢”這個字。
『姑姑,我學村上春樹學得像嗎?』
「這哪是村上春樹?你這叫耍白爛。」
明菁雖然這麼說,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等你認真地寫篇小說,我的《思念》才讓你看。」
升上研二後,我和柏森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系上的研究室。
有時候還會在研究室的躺椅上過夜。
因為趕論文,技師考也沒去考,反正改作文的老師不會喜歡我的文章。
我是山羊,沒必要寫篇只為了拿到好成績的文章。
我們開始煮咖啡,以便熬夜唸書。習慣喝咖啡提神後,便上了癮。
研二那段期間大約是1996年中至1997年中的事。
這時大學生上網的風氣已經很興盛,我和柏森偶爾會玩BBS。
為了抒解唸書的苦悶,我有時也會在網路上寫寫文章。
明菁如果來研究室找我時,就會順便看看我寫的東西。
系上有四間研究室,每間用木板隔了十個位置,我和柏森在同一間。
如果心煩或累了,我們就會走到研究室外面的陽台聊天。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有和柏森聊天的習慣。
聊天的地點和理由也許會變,但聊天的本質是不變的。
我們常提起明菁,柏森總是叫我要積極主動,我始終卻步。
有次在準備「河床演變學」考試時,柏森突然問我一個問題:
「如果愛情像沿著河流撿石頭,而且規定只能彎腰撿一次,你會如何?」
『那要看是往河的上游還是下游啊,因為上游的石頭比較大。』
我想了一下,回答柏森。
「問題是,你永遠不知道你是往上游走,還是往下游。」
『這樣就很難決定了。』
「菜蟲,你就是這種人。所以你手上不會有半顆石頭。」
『為什麼?』
「因為你總是覺得後面的石頭會比較大,自然不會浪費唯一的機會。
可是當你發覺後面的石頭愈來愈小時,你卻又不甘心。最後……」
柏森頓了頓,接著說:
「最後你根本不肯彎腰去撿石頭。」
『那你呢?』
「我只要喜歡,就會立刻撿起。萬一後面有更大的石頭,我會換掉。」
『可是規定只能撿一次啊。』
「菜蟲,這便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處。」柏森看看我,語重心長地說:
「你總是被許多規則束縛。可是在愛情的世界裡,根本沒有規則啊。」
『啊?』
「不要被只能撿一次石頭的規則束縛,這樣反而會失去撿石頭的機會。」
柏森拍拍我肩膀,「菜蟲。不要吝惜彎腰,去撿石頭吧。」
當我終於決定彎腰,準備撿起明菁這塊石頭時。
屬於荃的石頭,卻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那是在1997年春天剛來到的時候,孫櫻約我吃午飯。
原來孫櫻也看到了我那篇模仿村上春樹的白爛文章,是明菁拿給她的。
孫櫻說她有個朋友,想邀我寫些稿。
『孫櫻,妳在報社待久了,幽默感進步了喔。』我認為孫櫻在開玩笑。
「菜蟲。我說,真的。」
『別玩了,我根本不行啊。況且……』
「出來,吃飯。不要,囉唆。」
孫櫻打斷我的話,我只好答應了。
我們約在我跟明菁一天之中連續去吃兩次的那家餐館,很巧。
約的時間是十二點四十分,在餐館二樓。
可是當我匆忙趕到時,已經快一點了。
我還記得我前一晚才剛熬夜趕了一份報告,所以眼前有點模糊。
爬樓梯時差點摔一跤。
順著螺蜁狀樓梯,我上了二樓。
我一面喘氣,一面搜尋。
我見到了孫櫻的背影,在離樓梯口第三桌的位置。
孫櫻的對面坐了個女孩,低著頭。
她靜靜地切割著牛排,聽不見刀子的起落與瓷盤的呻吟。
我帶著一身的疲憊,在離她兩步的距離,停下腳步。
她的視線離開午餐,往右上角抬高30度。
我站直身子,接觸她的視線,互相交換著「你來了我到了」的訊息。
然後我愣住了,雖然只有兩秒鐘。
我好像見過她。
「你終於出現了。」
『是的。我終於看到妳了。』
「啊?」我們同時因為驚訝而輕輕啊了一聲。
雖然我遲到,但並不超過二十分鐘,應該不必用“終於”這種字眼。
但我們都用了“終於”。
後來,我常問荃,為什麼她要用“終於”這種字眼?
「我不知道。那是直接的反應,就像我害怕時會哭泣一樣。」
荃是這麼回答的。
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原因。
我只知道,我終於看到了荃。
在認識明菁三年又三個月後。
「還不,坐下。」孫櫻出了聲。
我有點大夢初醒的感覺,坐了下來。荃在我右前方。
「你好。」荃放下刀叉,雙手放在腿上,朝我點個頭。
『妳好。』我也點了頭。
「這是我的名片。」她從皮包裡取出一張名片,遞給我。
『很好聽的名字。』
「謝謝。」
荃姓方,方荃確實好聽。
『我的名字很普通。我姓蔡,叫崇仁。崇高的崇,仁愛的仁。』
我沒名片,每次跟初見面的人介紹自己時,總得說這番話。
「名字只是稱呼而已。玫瑰花即使換了一個名字,還是一樣芬芳。」
我嚇了一跳,這是「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對白啊。
『妳只要叫我“愛”,我就有新名字。我永遠不必再叫羅密歐。』
我想起大一在話劇社扮演羅密歐時的對白,不禁脫口而出。
荃似乎也嚇了一跳。
「你演羅密歐?」荃問。
我點點頭。
『妳演茱麗葉?』我問。
荃也點點頭。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嗎?」荃問。
『好像是吧。』我不太確定。
孫櫻把MENU拿給我,暗示我點個餐。
我竟然只點咖啡,因為我以為我已經吃飽了。
「你吃過了?」荃問我。
『我…我吃過了。』我這才想起還沒吃飯,不過我不好意思再更改。
「不用替我省錢的。」荃看了看我,好像知道我還沒吃飯。
我尷尬地笑著。
「近來,如何?」孫櫻問我。
『托妳,的福。』
「不要,學我,說話。」
『已是,反射,習慣。』
「還學!」
『抱歉。』
孫櫻拍一下我的頭。荃偷偷地微笑著。
孫櫻還是老樣子,真不知道她這種說話方式該如何去採訪?
「你也在話劇社待過?」荃問我。
『算待過吧。』我總不能告訴荃,我被趕出話劇社。『妳呢?』
「我是話劇社長。」
『啊?怎麼差那麼多。』我想到了橘子學姐。
「嗯?」
『沒事。只是忽然想到一種動物。』
「因為我嗎?」
『不。是因為橘子。』
「這裡沒橘子呢。」
『說得對。』
荃又看了我一眼,充滿疑惑。
『我們的對白有點奇怪。』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嗯。」荃也笑了。
『可以請教妳一件事嗎?』
「別客氣。請說。」
『茱麗葉的對白,需要聲嘶力竭嗎?』
「不用的。眼神和肢體語言等等,都可以適當傳達悲傷的情緒,不一定
要透過語氣。而且有時真正的悲哀,是無法用聲音表現出來的。」
『嗯?』
「比如說……」
荃把裝了半滿果汁的高腳杯,移到面前。
右手拿起細長的湯匙,放進杯中,順時針方向,輕輕攪動五圈,停止。
眼睛一直注視著杯中的漩渦,直到風平浪靜。
然後收回眼神,再順時針攪動兩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我在做什麼呢?」
『妳在思念某個人。』
荃讚許似地點點頭。
「你很聰明。」
『謝謝。』
「再來?」
『嗯。』
荃將高腳杯往遠處推離十公分,並把湯匙拿出杯子,放在杯腳左側。
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擱在杯口,其餘三指輕觸杯身。眼睛凝視著湯匙。
端起杯子,放到嘴邊,卻不喝下。停頓十秒後,再將杯子緩緩放下。
杯子快要接觸桌面前,動作突然完全靜止。
視線從頭到尾竟然都在湯匙上。
「這樣呢?」
『妳很悲傷。』
荃愣住了。
過了一會,荃又緩緩地點頭。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嗎?」荃又問。
『好像是吧。』我還是不確定。
荃想了一下,輕輕呼出一口氣。
「再來一個,好嗎?」
『好。』
荃再將湯匙放入杯中,左手托腮,右手攪拌著果汁,速度比剛剛略快。
用湯匙舀起一塊冰,再放下冰塊。拿起湯匙,平放在杯口。
眼睛注視杯腳,挑了一下眉頭,然後輕輕嘆一口氣。
「答案是什麼?」
『這太難了,我猜不出來。』
「這表示果汁很好喝,不過快喝完了。好想再喝一杯,可惜錢不夠。」
荃說完後,吐了吐舌頭,笑了起來。
我也笑了起來。
「輪到,我玩。」孫櫻突然說話。
我看了孫櫻一眼,很想阻止她。
孫櫻將她自己的高腳杯放到面前,右手拿起湯匙,快速地在杯中攪動。
湯匙撞擊玻璃杯,清脆響著。
左手按著肚子,皺了皺眉頭,也學著荃嘆了一口氣。
「如何?」孫櫻問。
『你吃壞肚子,想上廁所。但廁所有人,只好坐著乾著急。』
「胡說!」孫櫻罵了我一聲。
「這叫,沈思!」孫櫻說。
我左邊嘴角動了一下,瞇起眼睛。
「你不以為然,卻不敢聲張。」荃指著我,笑著說。
『妳怎麼會知道?』
我很驚訝地望著荃,荃有點不好意思,低下了頭。
等荃抬起頭,我問她: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輪到我問了。
「應該是的。」荃似乎也不確定。
「我該,走了。」孫櫻站起身。
『妳朋友家的母狗又生了三隻小狗嗎?』
「我要,趕稿!」孫櫻瞪了我一眼。
孫櫻拿起皮包,跟我和荃揮揮手。
「方荃,菜蟲,再見。」
我轉身看著孫櫻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然後再轉身回來。
接觸到荃的視線時,我笑了笑,左手抓抓頭髮。
然後將身子往後挪動,靠著椅背。
「咦?」
『怎麼了?』
「你和孫櫻是好朋友吧?」
『是啊。』
「那為什麼她離開後,你心裡卻想著“她終於走了”呢?」
『啊?妳怎麼又知道了?』我有點被嚇到的感覺。
「你的肢體語言好豐富呢。」
『真的嗎?』
我右手本來又想搔搔頭,但手舉到一半,便不敢再舉。
「沒關係的。」荃笑了笑,「這是你表達情緒的方式。」
『嗯?』
「有的人習慣用文字表達情感,有的人習慣用聲音…」
荃指著我僵在半空的右手,「你則習慣用動作。」
『這樣好嗎?』
「這樣很好。因為文字和聲音都會騙人,只有眼神和下意識的動作,
不會騙人。」
『怎麼說?』
「又要我舉例嗎?」荃笑了笑。
『嗯。』我也笑了。
「你的杯子可以借我嗎?」
『當然可以。』
我的杯子裝的是水,不過我喝光了。
荃拿起空杯子,作勢喝了一口,然後放下。
嘴唇微張,右手在嘴邊搧動幾下。
「這杯果汁真好喝,又冰又甜。真是令人愉悅的事,呵呵……」
荃的笑聲很輕淡,像深海魚的游水動作。
「懂了嗎?」
『嗯。其實妳喝的是熱水,而且舌頭還被燙了一下。但妳卻說妳喝的是
冰果汁,還有非常興奮的笑聲。文字和聲音都是騙人的,只有嘴唇和
右手的動作表達了真正的意思。我這樣說,對嗎?』
「對的。」
荃點點頭。然後再歪了一下頭,微笑地注視我,說:
「那你還不趕快點個餐,你已經餓壞了,不是嗎?」
『啊?我又做了什麼動作?』
我把雙手放在腿上,正襟危坐,不敢再做任何動作。
「呵呵。我不是現在看出來的。」荃指著我的空杯子:
「你剛進餐廳,一坐下來,很快就把水喝光了。」
『也許我口渴啊。』
「那不一樣的。」荃搖搖頭。
『哪裡不一樣?』
「口渴時的喝水動作是…是激烈的。對不起,我不擅長用文字表達。」
『沒關係。我懂。』
荃感激似地笑了一下,「可是你喝水的動作是和緩的,好像……」
「好像你不知道你正在喝水一樣。你只是下意識做出一種進食的動作。」
荃又笑了一下,「對不起。我很難用文字形容。」
『嗯。妳真的好厲害。』
「才不呢。我很笨的,不像你,非常聰明。」
『會嗎?』
「你思考文字的速度很快,對很多動作的反應時間也非常短。」
『嗯?』
「就像你剛剛猜孫櫻的動作,你其實是猜對的。」
『真的嗎?那她幹嘛罵我?』
「她剛剛用的文字和聲音是騙人的,很多動作也是刻意做出來的。」
荃頓了頓,「只有左手撫摸肚子的動作是真實的。」
『既然我和妳同時都猜對,為什麼妳說我聰明,而妳卻笨呢?』
「那不一樣的。」
『請舉例吧。』
「你果然聰明,你已經知道我要舉例了。」
『我只是請妳舉例而已,並沒猜到妳要舉例啊。』
「你知道的。」荃笑得很有把握。
我也笑一笑,並不否認。
荃指著餐桌上的花瓶,花瓶是白色的底,有藍色的條紋和黃色的斑點。
花瓶裡面插著一朵帶著五片綠葉的紅色玫瑰花。
「我接收到的問題是,“這朵花是什麼顏色呢?”。我回答是紅色。
雖然我答對了,但這跟我聰不聰明無關。」
『那我呢?』
「你不一樣。你接收到的問題卻是,“這個東西是什麼顏色呢?”」
荃笑了一笑,「你竟然也能回答出紅色,所以你很聰明。」
『我不太懂。』
「我接收到的訊息很簡單,花是什麼顏色?我看到紅色,就回答紅色。」
然後荃輕輕拿起花瓶,分別指出上面的五種色彩。
「可是你接收到的訊息是非常不完整的,在白、藍、黃、綠、紅色中,
你能判斷出真正的問題所在。腦中多了“判斷”的過程,而且答對,
難道不聰明?」
『所以呢?』
「我只是說出我眼中看到的東西,你卻能經過思考來判斷。」
荃佩服似地點點頭,「這是我們之間的差別。我笨,你聰明。」
『妳怎麼老說自己笨?我覺得妳很聰明啊。』
荃看了看我,靦腆地笑了笑,低下了頭。
『怎麼了?』
「沒。只是覺得你是個好人。」
『嗯?』
「我是笨的沒錯。如果我接收到的訊息跟你一樣,我一定不知所措。」
荃輕輕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嘆氣呢?年輕人不該嘆氣喔。』
「沒。」荃凝視著花瓶,陷入沈思,過了許久才說:
「現代人的文字和聲音就像這個插上花的花瓶一樣,混雜了許多色彩。
我根本無法判斷每個人心中真正想表達的色彩是什麼?顏色好亂的。
所以我在人群中很難適應,我會害怕。」
『那我的顏色亂不亂?』
「呵呵。」荃笑了出來,「你的顏色非常簡單,很容易看出來的。」
『那我是什麼顏色呢?』我很好奇地問荃。
荃笑了笑,並不回答。
『嗯?』我又問了一次。
「總之是很純粹的顏色。只不過……」
『不過什麼?』
「沒。」荃把花瓶中的花拿出,觀看一番,再插回瓶中。
「我很喜歡跟你溝通。」過了一會,荃輕聲說。
『我也是。』
「我不擅長用文字跟人溝通,也常聽不懂別人話中的意思。可是…」
『可是什麼?』
「沒。你想表達的,我都能知道得很清楚,不會困惑。」
『為什麼?』
「因為你傳達出來的訊息都很明確。不過文字和聲音還是例外的。」
『我以後會儘量用文字和聲音表達真正的意思。』
「嗯。我們要像小孩子一樣。」
『嗯?』
「小孩子表達情感是非常直接而且不會騙人的。餓了就哭,快樂就笑,
生氣時會用力抓東西……」
荃突然頑皮地笑了一下,指著我說:
「你有看過小孩子肚子餓時,卻告訴媽媽說他已經吃過了嗎?」
『媽,我錯了。下次不敢了。』
我和荃第一次同時笑出聲音。
「對不起。我真笨,光顧著說話,你還沒點餐呢。」
荃急著向服務生招手,服務生拿了份MENU過來。
『妳幫我點就行了。妳那麼厲害,一定知道我要吃什麼。』
「呵呵。我不是神,也不是怪物。我和你一樣,都是平凡的人。」
我端詳著她,笑說:
『我怎麼卻覺得妳帶點天上的氣息呢?』
「我沒有的。」荃紅著臉,低下了頭。
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些文字,張口想說時,又吞了回去。
「你想說什麼?」
『沒事。』
「你答應過的,會用文字表達真正的意思,不再隱藏。」
『好吧。我送妳一句話。』
「請說。」
『請妳離開天上雲朵,歡迎來到地球表面。』
「那是兩句。」荃笑了笑。
『我算術不好,見笑了。』
我點的餐送來了,我低頭吃飯,荃拿出一本書,閱讀。
『對了。有件事一直困擾著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請教妳?』
我吃完飯,開口問荃。
「可以的。怎麼了?」荃把書收起。
『請問……我們今天為什麼會在這裡一起吃飯?』
「呵呵……對不起。我們還沒談到主題。」
荃笑得很開心,舉起右手掌背掩著口,笑個不停。
「我看過你在網路上寫的文字,我很喜歡。本來想邀你寫稿的……」
『現在看到我後,就不想了嗎?』
「不不……」荃很緊張地搖搖手,「對不起。我不太會表達。」
『我開玩笑的,妳別介意。』
「嗯。不過我看到你後,確實打消了邀你寫稿的念頭。」
『妳也開玩笑?』
「我不會開玩笑的。我是真的已經不想邀你寫稿了。」
『啊?為什麼?嫌棄我了嗎?』
「對不起。」荃突然站起身,「我不會說話,你別生氣。」
『妳別緊張,是我不好。我逗妳的,該道歉的是我。』
我也站起身,請她坐下。
「你別……這樣。我不太懂的,會害怕。」
『對不起。是我不好。』
「你嚇到我了。」荃終於坐下來。
『對不起。』我也坐下來。
荃沒回答,只是將右手按住左胸,微微喘氣。
我站起身,舉起右手,放下。再舉左手,放下。
向左轉90度,轉回身。再向右轉90度,轉回身。
「你在……做什麼?」荃很好奇。
『我在做“對不起”的動作。』
「什麼?」
『因為我用文字表達歉意時,妳並不相信。我只好做動作了。』
荃又用右手掌背掩著口,笑了起來。
『可以原諒我了嗎?』
「嗯。」荃點點頭。
『我常會開玩笑,妳別害怕。』
「可是我分不出來的。」
『那我儘量少開玩笑,好嗎?』
「嗯。」
『說吧。為什麼已經不想邀我寫稿了呢?』
「嗯。因為我覺得你一定非常忙。」
『妳怎麼知道?』
「你的眉間……很緊。」
『很緊?』
「嗯。好像是在抵抗什麼東西似的。」
『抵抗?』
「嗯。好像有人放一顆很重的石頭壓在你身上,於是你很用力要推開。」
『那我推開了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一直在用力,在用力。」
『喔。』
「我又說了奇怪的話嗎?」
『沒有。妳形容得非常好。』
「謝謝。常有人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的。」
『那是他們笨,別理他們。』
「你又取笑我了。我才笨呢。」
『妳哪會笨?我的確非常忙,妳一說就中。不簡單,妳是高手。』
「高手?」
『就是很聰明的意思。』
「嗯。」
『還有別的理由嗎?』
「還有我覺得你並不適合寫稿,你沒有能力寫的,你一定寫不出來的。」
『哈哈…哈哈哈……』我開始乾笑,荃真的不會講話。
「你笑什麼?我說錯話了?」
『沒有。妳說的很對。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你寫不出來,我當然就不必邀你寫稿了。」
『喔。』
我們都安靜下來,像在深海裡迎面游過的兩條魚。
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荃看我不說話,也不開口。
荃是個純真的女孩,用的文字非常直接明瞭。
但正因為把話說得太明白了,在人情世故方面,會有所違背。
我很想告訴她,不懂人情世故是會吃虧的。
可是如果所謂的人情世故,就是要把話說得拐彎抹角,說得體面。
那我實在不應該讓荃失去純真。
「你又……又生氣了嗎?」過了許久,荃小心翼翼地問著。
『沒有啊。怎麼了?』
「你突然不出聲,很奇怪的。」
『喔。那好吧。可以請教妳,為什麼我不適合寫稿嗎?』
「因為你不會寫呀。」
『不會?』
「嗯。就像…就像你可以打我屁股,但是你不會打。道理是一樣的。」
『妳怎麼知道我不會想打妳屁股呢?』
「因為我很乖的。」荃笑了起來,像個小孩。
『原來如此。妳的意思是說我有能力寫稿,但是我不想寫。』
「對,就是這個意思。」荃很高興,「所以我說你好聰明的。」
『那,為什麼我不想寫呢?』
「你想寫的話就不會是你了。」荃似乎很努力地想了一下,然後說:
「如果你幫我寫稿,你可能每星期要寫一千字。但你的文字不是被製造
出來的,你的文字是自然地誕生出來的。」
『製造?自然?』
「嗯。這就像快樂一樣。我如果希望你每天固定製造十分鐘快樂給我,
你是做不到的,因為你可能整天都處於悲傷的情緒中。而且,被製造
出來的快樂,也不是快樂呢。」
『嗯。』
「你文章中的文字,是沒有面具的。不像你說話中的文字,有面具。」
『啊?真的嗎?』
「我又說錯話了,對不起。」荃吐了吐舌頭。
『沒關係。我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只知道你文章中的文字,是下意識地表達情感,是真實的。」
荃看看我,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可以……再繼續講嗎?」
『可以啊。』
「嗯。而你說話中的文字,是被包裝過的。我只能看到表面的包裝紙,
猜不到裡頭是什麼東西。」荃很輕聲地說出這段話。
『嗯。謝謝妳。我會很仔細地思考這個問題。』
「你不會生氣吧?」荃低下頭,眼睛還是偷偷瞄著我。
『不會的。真的。』
「嗯……我看到你,就會想跟你說這麼多。我平常幾乎不說話的。」
『真的嗎?』
「嗯。因為我說話常惹人生氣。」荃又吐了舌頭,頑皮地笑著。
『妳以後要常常跟我說話喔。』
「嗯。你不生氣的話,我就常說。」
我們又沈默一會。然後我起身,準備上洗手間。
「你……你要走了嗎?」荃似乎很慌張。
『沒有啊。只是上個洗手間而已。』
「你還會回來嗎?」
『當然會啊。只要不淹死在馬桶裡的話。』
「請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
『喔。對不起。』我只好再做些動作。
『我(手指著鼻子)真的(兩手舉高)會(拍手)回來(兩手平伸)。』
「呵呵。」荃笑了兩聲,「我會等你。」
我從洗手間回來後,荃看了看我,微笑著。
我們再聊了一會天。
跟荃聊天是很輕鬆的,我有什麼就說什麼,她說什麼我就聽什麼。
不用太注意修飾語言中的文字和語氣。
我也注意到,荃的所有動作都非常輕,非常和緩。
說話的語氣也是。
也就是說,她說話的句子語氣,不會用驚嘆號。
只是單純的逗號,和句號。
語尾也不會說出“哦”、“唷”、“啦”、“囉”之類的。
通常出現的是“呢”。頂多出現“呀”,但語氣一定不是驚嘆號。
如果荃要表達驚嘆號的意思,會用眼神,還有手勢與動作。
由於荃說話句子的語氣太和緩,有時說話的速度還會放得很慢,
而且句子間的連接,也不是很迅速,總會有一些時間差。
所以我常常不知道她說話的句子是否已經結束。
於是我會等著。
直到她說:「我句號了。」
我就會笑一笑,然後我再開始接著說。
還有,我注意到,她的右手常會按住左胸,然後微微喘氣。
不過我沒問。
荃也沒說。
當我注意到餐館內的空桌子,突然多了起來時,我看了看錶。
『已經十一點了,妳該不該回去了?』
「不用的。我一個人住。」
『妳住哪?』
「我家裡在台中。不過我現在一個人住高雄。」
『啊?那還得坐火車啊,不會太晚嗎?』
「會嗎?」
『那妳到了高雄,怎麼回家?』
「一定沒公車了,只好坐計程車。」
『走吧。』我迅速起身。
「要走了嗎?」
『當然啊。太晚的話,妳一個女孩子坐計程車很危險。』
「不會的。」
『還是走吧。』
「可是……我想再跟你說話呢。」
『我留我的電話號碼給妳,回家後妳可以打電話給我。』
「好。」
到了火車站,11點24分的自強號剛過。
我只好幫她買11點58分的莒光號。
另外,我也買了張月台票,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車。
「你為什麼突然有懊惱和緊張的感覺呢?」荃在月台上問我。
『妳看出來了?』
「嗯。你的眉間有懊惱的訊息,而握住月台票的手,很緊張。」
『嗯。如果早點到,就不用多等半小時火車。』
「可是我很高興呢。我們又多了半小時的時間在一起。」
我看了荃一眼,然後右手中指在右眉的眉梢,上下搓揉。
「你不用擔心我的。我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荃笑著說。
『妳知道我擔心妳?』
「嗯。」荃指著我的右眉。
『那妳回到家後,記得馬上打電話給我,知道嗎?』
「嗯。」
『會不會累?』
「不會的。」荃又笑了。
『我有個問題想問妳。』
「嗯。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事實上我也有同樣的問題。」
『真的嗎?』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應該不會錯的。」
『妳真是高手,太厲害了。』
「你……你不是還有問題嗎?」
『還是瞞不過妳。』我笑了笑。
「你想問什麼呢?」
『我到底是什麼顏色?』
「你的顏色很純粹,是紫色。」
荃凝視我一會,嘆口氣說:「只可惜是深紫色。淺一點就好了。」
『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通常人們都會有兩種以上的顏色,但你只有一種。」
『為什麼?』
「每個人出生時只有一種顏色。隨著成長,不斷被別人塗上其他色彩,
當然有時自己也會刻意染上別的顏色。但你非常特別,你始終都只有
一種顏色。只不過……」
我等了一會,一直等不到句號。
我只好問:『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你的顏色不斷地加深。你出生時,應該是很淺的紫色。」
『顏色加深是什麼意思呢?』
「這點你比我清楚,不是嗎?」
『我還是想聽妳說。』
荃嘆口氣,「那是你不斷壓抑的結果。於是顏色愈來愈深。」
『最後會怎樣呢?』
「最後你會……」
荃咬了咬下唇,吸了很長的一口氣,接著說:
「你會變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來像是黑色,但本質卻還是紫色。」
『那又會如何呢?』
「到那時……那時你便不再需要壓抑。因為你已經崩潰了。」
荃看著我,突然掉下一滴眼淚,淚水在臉上的滑行速度非常快。
大約只需要眨一下眼睛的時間,淚水就已離開眼眶,抵達唇邊。
『對不起。我不問了。』
「沒。我只是突然覺得悲傷。你現在……眉間的紫色,好深好深。」
『別擔心。我再把顏色變淺就行了。』
「你做不到的。那不是你所能做到的。」荃搖搖頭。
『那我該怎麼辦?』
「你應該像我一樣。快樂時就笑,悲傷時就掉眼淚。不需要壓抑。」
『我會學習的。』
「那不是用學習的。因為這是我們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能力。」
『為什麼我卻很難做到?』
「因為你一直壓抑。」
『真的嗎?』
「嗯。其實每個人多少都會壓抑自己,但你的壓抑情況……好嚴重的。
一般人的壓抑能力並不強,所以情感還是常會表露,這反而是好事。
但是你…你的壓抑能力太強,所有的情感都被鎮壓住了。」
荃嘆了口氣,搖搖頭。
「你的壓抑能力雖然很強,還是有限的。但情感反抗鎮壓的力量,卻會
與日俱增,而且還會有愈來愈多的情感加入反抗。一旦你鎮壓不住,
就會…就會……」
『別說這個了。好嗎?』
荃看了我一眼,有點委屈地說:
「你現在又增加壓抑的力道了。」
我笑一笑,沒有說話。
「可不可以請你答應我,你以後不再壓抑,好嗎?」
『我答應妳。』
「我不相信。」
『我(手指著鼻子)答應(兩手拍臉頰)妳(手指著荃)。』
「真的嗎?」
『我(手指著鼻子)真的(兩手舉高)答應(兩手拍臉頰)
妳(手指著荃)。』
「我要你完整地說。」
『我(手指著鼻子)不再(握緊雙拳)壓抑……』
想了半天,只好問荃:
『壓抑怎麼比?』
「傻瓜。哪有人這樣隨便亂比的。」荃笑了。
『那妳相信了嗎?』
「嗯。」荃點點頭。
火車進站了。
荃上車,進了車廂,坐在靠窗的位置。
荃坐定後,隔著車窗玻璃,跟我揮揮手。
這時所有語言中的文字和聲音都失去意義,因為我們聽不見彼此。
汽笛聲響起,火車起動。
火車起動瞬間,荃突然站起身,右手手掌貼住車窗玻璃。
她的嘴唇微張,眼睛直視我,左手手掌半張開,輕輕來回揮動五次。
我伸出右手食指,指著右眼。再伸出左手食指,指著左眼。
然後左右手食指在胸前互相接觸。
荃開心地笑了。
一直到離開我的視線,荃都是笑著的。
荃表達的意思很簡單,「我們會再見面嗎?」
我表達的意思更簡單,『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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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要求完美,只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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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檞寄生 ※
written by jht.
『台北火車站。』
左腳剛跨入計程車開了四分之一的門,
右腳還沒來得及甩掉沾上鞋底的濕泥,我便丟下這一句。
「回娘家嗎?」
司機隨口問了一句,然後笑了起來。
我也笑了起來。
雖然是大年初二,但我卻是單身一人,只有簡單的背包。
還有,我是男的。
即使雨下得很大,仍然只能改變我的髮型,而不是性別。
我不是高橋留美子筆下的亂馬,所以不會因為淋到冷水而變成女生。
「今天真冷。」
『嗯。』
「淋濕了吧?車後有面紙,請用。」
『謝謝。』
「趕著坐火車?」
『嗯。』
「回家嗎?」
『不。找朋友。』
「一定是很重要的朋友。」
『嗯。』
下了雨的台北,陌生得令人害怕。
看來我雖然在這個城市工作了半年,卻從來沒有認真生活過。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無法融入這城市的血液。
台北的脈動也許左右著我的喜怒哀樂,卻始終得不到我的靈魂。
我像是吳宮中的西施,身體陪伴著夫差,但心裡還是想著范蠡。
隔著車窗,行人像一尾尾游過的魚,只有動作,沒有聲音。
好安靜啊,彷彿所有的聲音都被困在黑洞裡。
我知道黑洞能困住所有的物質和能量,甚至是光。
但聲音能從黑洞裡逃脫嗎?高中時有同學問過物理老師這個問題。
「聲音?你聽過有人在黑洞中叫救命的嗎?」
老師說完後陶醉於自己的幽默感中,放聲大笑。
也許我現在的腦袋就像黑洞,困住了很多聲音,這些聲音到處流竄。
包括我的,荃的,還有明菁的。
「165元,新年快樂。」
『喔?...謝謝。新年快樂。』
回過神,付了車錢。
抓起背包,關上車門,像神風特攻隊衝向航空母艦般,我衝進車站。
排隊買票的人群,把時空帶到1949年的上海碼頭,我在電影上看過。
那是國民黨要撤退到台灣時的景象。
我不想浪費時間,到自動售票機買了張月台票,擠進月台。
我沒有明確的目標,只有方向。
往南。
【一】
當這些字都成灰燼,我便在你胸口了
月台上的人當然比車站大廳的人少,不過因為空間小,所以更顯擁擠。
車站大廳的人通常焦急,月台上的人則只是等待。
而我呢?
我是焦急地等待。
愛因斯坦說的沒錯,時間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
等待的時間總像是失眠的黑夜一樣,無助而漫長。
而該死的火車竟跟台北市的公車一樣,你愈急著等待,車子愈晚來。
「下雨時,不要只注意我臉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變的笑容。」
突然想到荃曾經講過的話,我的心情頓時輕鬆不少。
那天下著大雨,她沒帶雨具跑來找我,濕淋淋地說了這句話。
『幫個忙,我會擔心妳的。』
「沒。我只是忘了帶傘,不是故意的。」
『妳吃飯時會忘了拿筷子嗎?』
「那不一樣的。」荃想了一下,撥了一下濕透的頭髮:
「筷子是為了吃飯而存在,但雨傘卻不是為了見你一面而存在。」
荃是這樣的,她總是令我擔心,我卻無法說服她不令我擔心。
相對於明菁,荃顯得天真,但是她們都是善良的人。
善良則是相對於我而言。
「為什麼你總是走在我左手邊呢?」
『左邊靠近馬路,比較危險。』
明菁停下腳步,把我拉近她,笑著說:
「你知道嗎?你真的是個善良的人。」
『會嗎?還好吧。』
「雖然大部分的人都很善良,但你比他們更善良。」
我一直很想告訴明菁,被一個善良的人稱讚善良是件尷尬的事。
就像顏回被孔子稱讚博學般地尷尬。
我慢慢將腦袋裡的聲音釋放出來,這樣我才能思考。
這並不容易,所有的聲音不僅零散而雜亂,而且好像被打碎後再融合。
我得試著在爆炸後的現場,拼湊出每具完整的屍體。
然後我開始意識到我是否正在做一件瘋狂的事。
是瘋狂吧,我想。
從今天早上打開香菸盒想拿菸出來抽時就開始了。
搞不好從突然想抽菸這件事開始,就已經算是瘋狂。
因為我戒菸半年了。
有一次柏森問我這輩子做過最瘋狂的事是什麼?
我想了半天,只能想出鑰匙忘了帶所以從10樓陽台翻進窗戶開門的事。
「這叫找死,不是瘋狂。」
『熬了兩天夜準備期末考,考完後馬上去捐血。算嗎?』
「仍然是找死。」
『騎腳踏車時放開雙手,然後做出自由式和蛙式的游泳動作呢?』
「那還是叫找死!」
後來我常用同樣的問題問身旁的同事或朋友,他們的答案就精彩多了。
當然也有一面跑馬拉松一面抽菸這種找死的答案。
有人甚至告訴我,總統大選時投票給陳水扁是最瘋狂的事。
他是公司裡一位快退休的工程師,20年忠貞的國民黨員。
他的思想偏右,立場偏右,據說連穿四角內褲時也是把命根子擺右邊。
『那為什麼你要投給陳水扁呢?』
「如果當你年老時,發現自己從沒做過瘋狂的事,你不會覺得遺憾嗎?」
我也許還不算老,但我已經開始覺得遺憾了。
記得有次柏森在耍白爛,他說:
「你沒有過去,因為你的過去根本不曾發生;
你也沒有未來,因為你的未來已經過去了。
你不可能變老,因為你從未年輕過;
你也不可能年輕,因為你已經老了。」
他說得沒錯,在某種意義上,我的確就是這麼活著。
「你不會死亡,因為你沒有生活過。」
那麼我究竟是什麼?柏森並沒有回答我。
像一株檞寄生吧,明菁曾經這麼形容我。
終於有火車進站了,是班橘色的莒光號。
我往車尾走去,那是乘客較少的地方。
而且如果火車在平交道發生車禍,車頭前幾節車廂通常會有事。
因為沒看到火車經過,才會闖平交道,於是很容易跟火車頭親密接觸。
更不用說拋錨在鐵軌上的車輛被火車迎頭撞上的事故了。
只可惜,乘客太多了,任何一節車廂都是。
我不忍心跟一群抱著小孩又大包小包的婦女搶著上車。
嘆了口氣,揹上背包,退開三步,安靜等待。
火車汽笛聲響起,我成了最後一節車廂最後上車的乘客。
我站在車門最下面的階梯,雙手抓住車門內的鐵桿,很像滑雪姿勢。
砰的一聲巨響,火車起動了。
我回過頭看一下月台,還有一些上不了車的人和送行的人。
這很容易區別,送行的人會揮舞著右手告別;
上不了車的人動作比較簡單,只是豎起右手中指。
唸小學時每次坐車出去玩,老師都會叮嚀:「不要將頭手伸出窗外。」
我還記得有個頑皮的同學就問:「為什麼呢?」
老師說:「這樣路旁的電線桿會斷掉好幾根啊!」
說完後自己大笑好幾聲,好像動物園中突然發情的台灣彌猴。
很奇怪,我通常碰到幽默感不怎麼高明的老師。
我那時就開始擔心長大後的個性,會不會因為被這種老師教導而扭曲。
火車開始左右搖晃,於是我跟著前後擺動。
如果頭和手都不能伸出窗外,那麼腳呢?
我突然有股衝動,於是將左腳舉起,伸出車外,然後放開左手。
很像在表演滑水特技吧。
柏森,可惜你不能看到。這樣可以算瘋狂嗎?
再把右手放開如何?柏森一定又會說那叫找死。
所謂的瘋狂,是不是就是比衝動多一點,比找死少一點呢?
收回左腳,改換右腳。交換了幾次,開始覺得無聊。
而且一個五六歲拉著媽媽衣角的小男孩,一直疑惑地看著我。
我可不想做他的壞榜樣。
荃常說我有時看起來壞壞的,她會有點怕。
明菁也說我不夠沈穩,要試著看起來莊重一點。
她們都希望不要因為我的外在形象,而讓別人對我產生誤解。
我總覺得背負著某些東西在過日子,那些東西很沈很重。
最沈的,大概是一種叫做期望的東西。通常是別人給的。
然後是道德。
不過在學校時,道德很重,出社會後,道德就變輕了。
它們總是壓著我的肩,控制我的心,堵住我的口。
於是我把背包從肩上卸下,用雙腳夾在地上。
因為我不希望這時身上再有任何負擔。
我從外套左邊的口袋掏出菸盒,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根菸。
站在禁菸標誌下方的婦人帶點驚慌的眼神看著我。
我朝她搖了搖頭。
把這根菸湊近眼前,讀著上面的字:
「當這些字都成灰燼,我便在你胸口了。」
【二】
海蚌未經沙的刺痛
就不能溫潤出美麗的珍珠
於是我讓思念
不斷地刺痛我的心
只為了,給親愛的你
所有美麗的珍珠
火車剛離開板橋,開始由地下爬升到地面。
讀完第二根菸上的字後,我將身體轉180度,直接面向車外冷冽的風。
車外的景色不再是黑暗中點綴著金黃色燈光,
而是在北台灣特有的濕冷空氣浸潤下,帶點暗的綠,以及抹上灰的藍。
吹吹冷風也好,胸口的熾熱或許可以降溫。
試著弄掉鞋底的泥巴,那是急著到巷口招計程車時,在工地旁沾到的。
我差點滑倒,幸好只是做出類似體操中劈腿的動作。
那使我現在大腿內側還隱隱作痛。
站在搖晃的階梯上,稍有不慎,我可能會跟這列火車說Bye-Bye。
從我的角度看,我是靜止的;但在上帝的眼裡,我跟火車的速度一樣。
這是物理學上相對速度的觀念。
會不會當我自以為平緩地過日子時,
上帝卻認為我是快速地虛擲光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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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冷的天,又下著雨,總是會逼人去翻翻腦海裏的陳年舊帳。
想到無端逝去的日子,以及不曾把握珍惜過的人,
不由得湧上一股深沈的悲哀。
悲哀得令我想跳車。
火車時速每小時超過100公里,如果我掉出車門,
該以多快的速度向前奔跑才不致摔倒呢?
我想是沒辦法的,我100公尺跑13秒3,換算成時速也不過約27公里。
這時跳車是另一種形式的找死,連留下遺言的機會也沒有。
其實我跳過車的,跳上車和跳下車都有。
有次在月台上送荃回家,那天是星期日,人也是很多。
荃會害怕擁擠的感覺,在車廂內緊緊抓住座位的扶手,無助地站著。
她像貓般地弓起身,試著將身體的體積縮小,看我的眼神中暗示著驚慌。
火車起動後,我發誓我看到她眼角的淚,如果我視力是2.0的話。
我只猶豫了兩節車廂的時間,然後起跑,加速,跳上火車。
月台上響起的,不是讚美我輕靈身段的掌聲,而是管理員的哨子。
跳下車則比較驚險。
那次是因為陪明菁到台北參加考試。
火車起動後她才發現准考證遺留在機車座墊下的置物箱。
我不用視力2.0也能看到她眼睛裡焦急自責的淚。
我馬上離開座位,趕到車門,吸了一口氣,跳下火車。
由於跳車後我奔跑的速度太快,右手還擦撞到月台上的柱子。
又響起哨子聲,同一個管理員。
下意識地將雙手握緊鐵桿,我可不想再聽到哨子聲。
更何況搞不好是救護車伊喔伊喔的汽笛聲。
人生中很多事情要學著放鬆,但也有很多東西必須要抓緊。
只可惜我對每件事總是不緊不鬆。
真是令人討厭的個性啊。
我還沒有試著喜歡自己的個性前,就已經開始討厭了。
今天早上,被這種大過年的還出不了太陽的天氣弄得心浮氣躁。
思緒像追著自己尾巴的狗,在原地打轉。
明明咬不到卻又不甘心放棄,於是愈轉愈快,愈轉愈煩。
剛閃過不如抽根菸吧的念頭,腦中馬上響起明菁的斥責:
「不是說要戒菸了嗎?你的意志真不堅定。」
荃的聲音比較溫柔,她通常會嘆口氣:
「你怎麼漱口或吃口香糖都沒用的。你又偷抽兩根菸了吧?」
夠了。
我負氣地打開抽屜,找尋半年前遺落在在抽屜的那包MILD SEVEN。
點上菸,菸已經因為受潮而帶點霉味,我不在乎。
捻熄這根菸時,好像看到白色的殘骸中有藍色的影子。
仔細一看,上面用藍色細字原子筆寫了兩個字,第二個字是"謝"。
第一個字已燒去一些,不過仍可辨認為"射"。
合起來應該是"謝謝"。
謝謝什麼?難道這是MILD SEVEN公司所製造的第一千萬根香菸,
所以要招待我環遊世界?
我拿出盒內剩下的十根香菸,發現它們上面都有藍色的字。
有的只寫一行,有的要將整根菸轉一圈才能看完。
字跡雖娟秀細小,卻很清晰。一筆一劃,宛如雕刻。
再努力一點,也許會成為很好的米雕師。
菸上的字句,炙熱而火燙,似乎這些菸都已被藍色的字句點燃。
輕輕捏著菸,手指像被燙傷般地疼痛。
讀到第七根菸時,覺得胸口也被點燃。
於是穿上外套,拿起背包,直奔火車站。
我只記得再把菸一根根放回菸盒,下不下雨打不打傘都不重要了。
很後悔為什麼當初抽這包菸時,沒仔細看看每根菸。
最起碼那根寫了"謝謝"的菸,我不知道前面寫什麼。
藍色的字隨著吸氣的動作,燒成灰燼,混在尼古丁之中,進入胸口。
而後被呼出,不留痕跡。
只在胸口留下些微痛楚。
也許人生就像抽菸一樣,只在點燃時不經意地瞥一眼。
生命的過程在胸口的吐納中,化成煙圈,消失得無蹤影。
不自覺地呼出一口氣,像抽菸一樣。
因為抽菸,所以寂寞;因為寂寞,所以抽菸。
抽到後來,往往不知道抽的是菸,還是寂寞。
我想我不會再抽菸了,因為我不想又將菸上的深情燃燒殆盡。
在自己喜歡的人所抽的令自己討厭的菸上,寫下不捨和思念。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
耳際響起噹噹的聲音,火車經過一個平交道。
我向等在柵欄後的人車,比了個勝利的"V"字型手勢。
很無聊,我知道。可是面對未知的結果,我需要勇氣和運氣。
如果人生的旅途中,需要抉擇的只是平交道而不是十字路口就好了。
碰到平交道,會有噹噹的警示聲和放下來阻止通行的柵欄,
那麼我們就知道該停下腳步。
可是人生卻是充斥著各種十字路口。
當十字路口的綠燈開始閃爍時,在這一瞬間,該做出什麼決定?
加速通過?或是踩住煞車?
我的腳會踩住煞車,然後停在"越線受罰"的白線上。
而通常此時黃燈才剛亮起。
我大概就是這種人,既沒有衝過去的勇氣,也會對著黃燈嘆息。
如果這是我命中註定的個性,那麼我這一生大概會過得謹慎而安全。
但卻會缺少冒險刺激的快感。
也就是說,我不會做瘋狂的事。
如果這種個性在情場上發揮得淋漓盡致呢?
【三】
我想你,已經到氾濫的極限
即使在你身邊,我依然想著你
擱淺的鯨豚想游回大海,我想你
那麼親愛的你
你想什麼?
這是第三根菸上的字。
我卡在這裏不上不下的,似乎也是另一種型式的擱淺。
還得在這輛火車上好幾個鐘頭,該想些東西來打發時間。
我該想些什麼?
跳車後應以多快速度奔跑的這類無聊事情,我可不想再多想。
那麼核四該不該興建的問題呢?
這種偉大的政治問題,就像是森林裏的大黑熊,
如果不小心碰到時,就好的辦法就是裝死。
裝死其實很好用,例如2000年總統大選時,別人問我投票給誰,
我就會死給他看。
從第一根菸開始,我總是專注地閱讀上面的文字,然後失神。
荃曾經告訴我,當我沈思時,有時看起來很憂鬱。
「可不可以多想點快樂的事情呢?」荃的語氣有些不捨。
『我不知道什麼樣的事情想起來會比較快樂。』
「那麼......」荃低下頭輕聲說:「想我時會快樂嗎?」
『嗯。』我笑了笑:『可是你現在就在我身邊,我不用想妳啊。』
荃也笑了。眼睛閃啊閃的,好像星星。
還是想點別的吧。荃是多麼地希望我快樂。
可是在這列擁擠的火車上,我實在很難想些快樂的事。
自從來台北工作後,腦袋裡想的都是工作上會碰到的工程問題,很煩。
每天接觸一大堆方程式和數字,我又開始懷念中國字了。
當初正是因為懷念中國字,所以誤打誤撞地寫了幾篇三流的愛情小說。
掐指一算,已經快一年沒寫東西了。
倒不如以火車為背景,再來構思一個故事吧。
故事中的男女主角要命運似地在火車上初次邂逅,然後相愛,是愛到
死去活來那種。可是後來發現彼此竟然是同父異母失散多年的兄妹,
痛苦之餘決定再同坐一次火車,並在火車上放置定時炸彈,打算轟轟
烈烈地殉情。炸彈引爆前十秒,火車在平交道撞上一輛黑色賓士轎車
,車內坐的是某位大官(可選擇當時民意調查滿意度最低的官員)。
誰知道他們坐在第一節車廂,當火車和轎車相撞的瞬間,他們被彈出
火車外,在空中三滾翻後掉入附近的溪流,於是沒死。那位大官比較
倒楣,先被撞死,再被炸死。本來應該追究他們的刑事責任,但由於
那位大官和總統對於核四興建的問題常常吵架,於是總統特赦他們。
男主角的八字較差,掉入溪流時撞到頭部導致失去記憶,女主角天天
到醫院照顧他,結果愛上了醫院的男醫師。男主角恢復記憶後,感慨
人世間的無常,於是開始寫小說,最後成了暢銷作家。
真是完美的故事啊,我在心裡讚嘆著。
這部小說應該可以打破愛情小說中死亡人數的最高紀錄。
也許這部小說會成為暢銷小說,然後我就變成名利雙收的暢銷作家。
那我就不必每天在電腦前演算台北發生一百年頻率洪水時,
堤防、抽水站和排水系統的設計標準。
也不必在颱風天裏留意基隆河的警戒水位,或在翡翠水庫緊急待命。
搞不好還可以在電視上主持節目,教導觀眾什麼是戀愛什麼是智慧。
或是談論一些婚外情、同性戀、未婚生子、不倫之戀的勁爆話題。
然後會有人找我拍廣告,「我就是用這種洗髮精洗頭,愈洗愈有靈感。」
想到這裡,我咧開嘴角,吃吃地笑了起來。
「媽...那個人到底在幹什麼?」
抓住媽媽衣角的小男孩,終於忍不住仰起頭輕聲地問他媽媽。
我轉過頭,看見小男孩的右手正指著我。我對著他笑一笑。
「叔叔在想事情。這樣問是很沒禮貌的哦。」
小男孩的媽媽帶著歉意的微笑,朝我點點頭。
是個年輕的媽媽,看起來年紀和我差不多,所以被叫叔叔我也只好認了。
我打量著他,是個容易讓人想疼愛的小男孩,而且我很羨慕他的好奇心。
從小我就不是個好奇寶寶,所以不會問老師或父母:
「飯明明是白色的,為什麼大便會是黃色的?」之類的問題。
我總覺得所有問題的答案,就像伸手跟父母要錢買糖果會挨巴掌;
而要錢買書或原子筆他們就會爽快地答應還會問你夠不夠那樣地單純。
單純到不允許你產生懷疑。
這也許是因為小學時看到同學問老師:「太陽為什麼會從東邊出來?」,
結果被老師罵說:「太陽當然從東邊出來,難道從你屁股出來?」
從此之後,我便把"太陽從東邊出來"當做是不容挑戰的真理。
長大後回想,猜測應該是老師那天心情不好的緣故。
至於老師為什麼會心情不好,由於他是男老師,
我也不能牽拖是生理期的關係。
可能是因為他心情鬱悶吧,因為我的家鄉是在台灣西部的濱海小鄉村。
大城市裏來的人,比較不能適應這裡近似放逐的生活。
雖然人家都說住在海邊可使一個人心胸開闊,但是日本是島國啊,
日本人多是住在海邊,咱們中國人會相信日本人心胸開闊嗎?
所以當我說我住在海邊時,並沒有暗示我心胸開闊的意思。
我只是陳述一個"太陽從東邊出來"的事實。
我算是個害羞的孩子,個性較為軟弱。
每次老師上完課後都會問:「有沒有問題?」
我總會低頭看著課本,迴避老師的目光,像做錯事的小孩。
海邊小孩喜歡釣魚,可是我不忍心把魚鉤從魚嘴裡拿出,所以我不釣魚。
海邊小孩擅長游泳,可是我有次在海邊玩水時差點滅頂,所以我不游泳。
海邊小孩皮膚很黑,可是我無論怎麼曬太陽都無法曬黑,所以我皮膚白。
總之,我是個不像海邊小孩的海邊小孩。
我在海邊經歷了小學六年、初中三年的求學階段,心胸一直不曾開闊過。
倒是髒話學了不少。
「幹,好久不見了,你死到哪?」這是老朋友之間的問候。
「你娘咧,送我這麼好的東西,幹。」這是答謝朋友的餽贈。
不管放在句首或句尾,通常都會加個"幹"字。
交情愈好,幹的愈多。
我沒有屈原那種舉世皆濁我獨清的修養,所以帶了一身髒字到城市求學。
直到遇見明菁,我才漸漸地改掉說髒話的習慣。
當然在某些情況下還是會說髒話,比如說踏到狗屎、收到成績單,
或是在電視上看到官員說:「我辭職下台又不能解決問題。」
明菁一直溫柔而耐心地糾正我的談吐,偶爾施加一點暴力。
如果沒有明菁的話,這篇小說將到處充滿著髒字。
也是因為明菁,讓我不必害怕跟別人不同。
其實我也沒有太與眾不同,起碼唸初二之前,我覺得大家都一樣。
直到有一天國文老師把我叫到跟前,告訴我:
「蔡同學,請你解釋一下這段話的意思。」
那是我寫的一篇作文,裡頭有一段:
「我跟朋友約好坐八點的火車去看電影,可是時間快到了,他還沒來。
我像是正要拉肚子的人徘徊在廁所內有某個人的廁所外面般地焦急。」
我跟老師解釋說,我很焦急,就像拉肚子想上廁所,但廁所內有人。
「你會不會覺得用這些字形容"焦急",太長了些?」老師微笑地說。
我低頭想了一下,改成:
「我像是正要拉肚子的人徘徊於有人的廁所外面般地焦急。」
老師好像呼出一口氣,試著讓自己心情平靜。然後再問:
「你會不會覺得用另一種方式形容"焦急",會比較好?」
我想想也對。突然想起老師曾教過詩經上的句子: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於是我又改成:「我拉肚子,想上廁所;廁所有人,於是焦急。」
"啪"的一聲,老師拍了桌子,提高音量問:
「你還是不知道哪裡出錯了嗎?」
『是......是不是忘了押韻呢?』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老師倏地站起身,大聲責罵:
「笨蛋!形容焦急該用"熱鍋上的螞蟻"啊!我沒教過嗎?」
『熱鍋上的螞蟻只是焦急而已......』我因為害怕,不禁小聲地說:
『可是...可是我這樣的形容還有心情很幹的意思。』
「竟然還講髒話!去跟國語推行員交五塊錢罰款!」
老師將被他弄歪的桌子扶正,手指外面:
「然後到走廊去罰站!」
從那天開始,國文老師總會特別留意我的作文。
所以我的作文簿上,一直都有密密麻麻的紅色毛筆字。
有時紅色的字在作文簿上暈開,一灘一灘的,很像吐血。
「光陰像肉包子打狗似地有去無回。」
「外表美麗而內心醜陋的人,仍然是醜陋的。就像即使在廁所外面
插滿芳香花朵,廁所還是臭的。」
「慈烏有反哺之恩,羔羊有跪乳之義,動物尚且如此,何況是人。
所以我們要記得孝順父母,就像上廁所要記得帶衛生紙。」
像這些句子,都被改掉。
有次老師甚至氣得將作文簿直接從講台上甩到我面前。
我永遠記得作文簿在空中飛行的弧度,像一架正在失速墜落的飛機。
作文簿掉落在地面時,攤開的紙上面有著鮮紅字跡:
「蔡同學,如果你再故意寫跟別人不一樣的句子,你一定會完蛋。」
這些鮮紅的字,像詛咒一般,封印住我的心靈。
從那時開始,我心靈的某部分,像冬眠一樣地沈睡著。
我不知道是哪部分,我只知道那部分應該和別人不同。
我真的不明白,"肉包子打狗"叫有去無回,光陰也是啊,
為什麼這樣形容不行?
而形容每個人出生的樣子叫"呱呱墜地",可是我們是人又不是鴨子,
怎麼會"呱呱"呢?
但是我不敢問,只好說服自己這些東西是"太陽從東邊出來"的真理。
久而久之,我開始害怕自己跟別人不同的思考模式。
只可惜這些事在老師圈子裡傳開,於是很多老師上課時都會特別關照我。
常常有事沒事便在課堂上叫我站起來回答一些阿里不達的問題。
我好像是一隻動物園裡的六腳猴子,總是吸引遊客們的好奇眼光。
我只好開始學會沈默地傻笑,或是搔搔頭表示無辜。
甚至連體育老師也會說:
「來,蔡同學。幫我們示範一下什麼叫空中挺腰然後拉竿上籃。」
你娘咧,我又不是喬丹,挺個屁腰,拉個鳥竿!
對不起,明菁。我又講髒話了,我是俗辣,下次不會再犯了。
因為被莫名其妙地當作怪異的人,所以我也是無可奈何地生活著。
即使想盡辦法讓自己跟別人一樣,大家還是覺得我很奇怪。
我只希望安靜地在課堂上聽講,老師們的捉弄卻一直沒停止。
這種情況可以算是「生欲靜而師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嗎?
如果我又把這種形容寫在作文簿上,恐怕還會再看一次飛機墜落。
幸好我高中唸的是所謂的明星高中,老師們關心的只是升學率的高低。
我的成績始終保持在中上,不算好也不算壞,因此不會被特別注意。
其實如果這時候被特別注意的話,好像也不是壞事。
記得聯考前夕,班上一位很有希望考上台大醫科的同學患了重感冒,
於是忍不住在課堂上咳嗽出聲。
老師馬上離開講桌,輕撫著那位同學的背,悲傷的眼裡滿是哀悽。
還說出你就像是我的孩子,你感冒比我自己感冒還令我痛苦之類的話。
我敢打賭,如果咳嗽的是我,一定會以妨礙上課安寧為由,
被趕到走廊去罰站。
高中的課業又多又重,我無暇去關心總統是誰市長是誰之類的問題。
反正高中生又沒投票權,選舉時也不會有人拿錢來孝敬我。
連那時流行的日本偶像明星中森明菜和松田聖子,我都會搞混。
偶爾會關心中華隊在國際比賽的成績,輸了的話當然會難過,
但這種難過跟考試考不好的難過相比,算是小巫見大巫。
感謝老天,我終於會跟大家一樣用"小巫見大巫"這類普通的形容詞。
而不是再用"小鳥見老鷹"、"爛鳥比雞腿"之類的白爛詞。
高三時,班上的導師在放學前夕,都會握緊拳頭激動地問我們:
「告訴我,你們生存的目的是什麼?」
「聯考!」全體同學齊聲大喊。
「告訴我,你們奮鬥的目標是什麼?」
「聯考!」全體同學口徑一致。
雖然多年後社會上才教導我生存的目的是賺錢,奮鬥的目標是女人。
但那時我和所有人的心跳頻率相同,總是讓我覺得放心與安全。
我像是冬眠的熊,而考上大學就像是春天,喚醒了我。
【四】
不論我在哪裡
都只離你一個轉身的距離
我一直都在
在你身前
在你影裡
在樓台上,靜靜等你
一個轉身的距離?
驚覺似地轉過身,只見到兩個穿迷彩裝的阿兵哥在談笑著。
帶著小男孩的年輕媽媽和站在禁菸標誌下方的婦人都已不見。
大概是火車過了桃園,下車的旅客多些,於是她們都進去車廂內。
我吹了一陣冷風,雙手和臉頰早已冰凍,我也決定躲進車廂。
最後一節車廂後面,還有一些空間,堆著幾個紙箱子。
有兩個人坐在箱子上,還有一個空位,我便坐了上去。
箱子很厚實,裡面應該裝滿了東西,只是不知道裝什麼。
我右手邊是個穿老鼠色外套的中年男子,頭髮微禿,靠著車身打盹。
那大概是20年後我的樣子。
左手邊是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呆呆的。
很像10年前剛上大學的我。
又看了一遍第四根菸上的字,當我讀到「在樓台上,靜靜等你」時,
我終於忍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
因為我想到大一在話劇社扮演羅密歐時的荒唐。
真是一段可愛的青春歲月,那是證明我曾經存活過的最好證據。
無論已經離得多遠,無論我將來會變得多麼市儈庸俗,
那段日子永遠像鑽石一樣閃亮著。
而可憐的茱麗葉啊,妳還在那樓台上靜靜等著羅密歐嗎?
我很羨慕地又看了那位年輕的大學生一眼,他正用心地在看一本小說。
年輕的大學生啊,要把握大學生活喔,那將會是你一生中最珍貴的回憶。
你會碰到各種形式的人,無論你喜不喜歡,他們都會影響你。
我曾經也像你這般年輕呢。
那時剛從成功嶺下來,頂著平頭,在宿舍的十樓找空房間。
我來得早,大部分的房間都沒被人訂走。
我是13號生日,所以我選了1013室。
房間兩個上下舖,可以住四個人。
書桌成一直線地貼在牆上,還有四個小衣櫃。
我挑了靠窗的上舖,床位號碼是3號。然後開始清掃房間。
整理完畢後,把衣服收進衣櫃,在3號書桌上放了書包和盥洗用具。
擦了擦汗,準備離去時,在房門口幾乎與一個人相撞。
「對不起。」
對方笑著道歉,聲音宏亮。
「哇,這房間好乾淨喔,就是這間了。」
他走進1013室,將綠色旅行袋放在4號床位,那是我的下舖。
「你好,」他伸出右手,露出微笑:
「我叫李柏森。木子李,松柏的柏,森林的森。請指教。」
『我叫蔡崇仁,你好。』
我們握了一下手,他的手掌溫暖豐厚,握手的力道十足。
「你睡3號嗎?」柏森抬頭看了一下我的床位。
『嗯。我喜歡睡上舖。』
「我也是。不過小時候太皮,從上舖摔下來。以後就不敢睡上舖了。」
柏森打開綠色旅行袋,哼著歌,把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擺好。
他比我高一些,壯一點,皮膚黝黑,沒戴眼鏡。
同樣理平頭,我看起來呆呆的,他看起來卻有股精悍之氣。
「好了。」柏森拍拍手掌,呼出一口氣,脫掉綠色運動外套:
「隔壁棟宿舍的地下室好像有餐廳,我們一起吃飯吧。」
『好啊。』
我們坐電梯下樓,才五點左右,可以容納約兩百人的自助餐廳沒什麼人。
負責盛飯菜的都是中年婦女,倒是結帳的是個年輕女孩。
柏森選好位置,放下餐盒,端了兩碗湯,一碗給我。然後說:
「嘿,你會不會覺得那個結帳的女孩像"小叮噹"裏的技安?」
我望著她,胖胖的女孩,臉蛋確實很像"小叮噹"裏欺負大雄的技安。
我不禁笑了出來。
「以後我們就叫她技安妹吧。」
柏森像惡作劇的孩子般地笑著。
這是我跟柏森的第一次碰面。
即使經過這麼多年,我仍然可以清楚地聽到他那時的笑聲。
很少聽到這麼乾淨的笑聲,宏亮卻不刺耳,像秋天下午三點的陽光。
他說他八字中五行缺木,不容易穩重,所以父親將他取名為柏森。
「真是難為了我老爸,」柏森笑著說:「可是好像沒什麼用。」
『我爸比較輕鬆。"崇"是按照族譜排行,所以他只給我一個"仁"。』
「如果你只叫蔡崇就好了,這樣就是一隻菜蟲。」柏森又開始大笑:
「菜蟲吃菜菜下死,殺手殺人被人殺。這可是很有名的布袋戲戲詞喔。」
從此,菜蟲便是我的綽號。
柏森是我上大學後所交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
我相信,我也期望他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朋友。
我心靈的某部分經過好幾年的冬眠,醒來後渴望著食物,
而柏森是第一個提供養分的人。
於是我像在沙漠行走一個月的旅人,突然碰到綠洲。
我大口大口地喝著水。
1013室後來又住進了一個同學,他叫葉子堯,睡2號床位。
當過兵,重考兩次,整整大我和柏森五歲,我們都叫他子堯兄。
大部分的時間裡,班上同學很少碰到他,他總是有一堆外務。
由於我和柏森與他同寢室,因此起碼每晚會見到他一次。
不過如果他忙的時候,我們也會連續好幾天沒看到他。
只有床上凌亂的書本證明他回來過。
子堯兄總是揹著一個過時的背包,顏色像是被一大群野牛踐踏後的草地。
背包裡因為裝太多東西,所以總是鼓鼓的,像吹牛皮的青蛙。
背包的拉鍊可能是因為壞了,或是根本拉不上,
所以總有幾本書會不安分地探出頭來。
子堯兄除了對上課和社團不感興趣外,對很多東西都熱衷地過頭。
這可以從他床上和書桌上堆得滿滿的書籍中察覺。
書籍種類包括電腦、命相、易經、中醫、宗教、財務管理、生物等等。
後來書太多了,我們便把1號書桌、床鋪和衣櫃也讓他擺書。
子堯兄算是個奇怪的人,有時講話的邏輯很特殊。
當然我是沒有立場說別人奇怪,因為我也曾被視為奇怪的人。
不過如果我可以算是奇怪的人,那被奇怪的我說成是奇怪的人的子堯兄,
一定更奇怪。
記得我有次看到他床上擺了本《宗教與人生》,我隨手拿起來翻閱。
正好子堯兄回來,他問道:
「咦?菜蟲,你對宗教也有興趣?」
『沒有啊。只是好奇翻翻看而已。』
「好奇心是很重要的......」
子堯兄從口袋裡拿出兩個奇形怪狀的石頭,放入書桌的抽屜,接著說:
「很多殺人命案的屍體,都是因為路人的好奇心,才被發現的。」
『這跟宗教有關嗎?』
「嗯。表示你與佛有緣。床上這麼多書,你只挑中這一本,善哉善哉。」
『子堯兄,你在說什麼?』
「痴兒啊痴兒,讓我來告訴你吧。」
「宗教到了最高境界,其實是殊途同歸。所以佛家講:色即是空,空即
是色;對照於基督教,就是耶穌即猶大,猶大乃耶穌。神魔本一體,
善惡在一念,為神為魔,行善行惡,僅一線之隔。阿彌陀佛......當然
我們也可以說哈利路亞。阿彌陀佛和哈利路亞都是四個字,這就叫做
殊途同歸。」
我瞠目結舌,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則在床上拿了幾本書,硬塞進去背包,然後又出門了。
我在1013室度過了大一和大二,與柏森及子堯兄。
由於子堯兄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所以大部分的活動都只有我和柏森。
無論是上課、吃飯、撞球、舞會、露營、練橄欖球、土風舞比賽,
我和柏森都在一起。
如果我睡覺的習慣差一點,會從上舖跌下來的話,那我們也會睡在一起。
不過舞會結束或是與女孩子聯誼完後,就只有他有續攤。
然後我會先回宿舍等他回報戰況。
柏森很受女孩子歡迎,這應該歸功於他的自信與健談。
我常看到他跟女孩子說話,女孩們專注的神情,閃爍發亮的眼睛,
好像在恭聽皇上的聖諭。
偶爾柏森還會說:「平身吧,寶貝。」
不過只要我一加入,她們就宣布退朝了。
柏森參加了三個社團,辯論社、話劇社和土風舞社。
我對社團活動沒什麼興趣,不過柏森死拉活拉,硬是把我也拉進去。
我們會參加土風舞社,可以算是一種機緣。
在成大,學長都會帶領著新生參加兩項重要的比賽:土風舞和橄欖球。
每星期一、三、五的清晨五點,學長會把我們挖起床練橄欖球。
練土風舞的時間則為晚上十點,在宿舍頂樓,星期二和星期四。
先說橄欖球吧。
練橄欖球很累,常常得從宿舍十樓跑到一樓,再由一樓跑到十樓。
跑完後,雙腿就會不由自主地擺盪,像風中的楊柳。
記得第一次在成功操場練球時,是秋末的清晨,頗有寒意。
一大早被挖起床的我們,牙齒的撞擊聲好像交響樂。
一個體型非常壯碩的大三學長,雙手插腰,大聲地說:
「親愛的學弟,恭喜你們將成為追逐不規則跳動的勇士。弧形的橄欖球
跟人生一樣,很難掌握方向。所以要好好練球。」
話是很有道理,不過結論下得有點奇怪。
練習一陣子後,學長開始安排我們的位置。
「李柏森!你是No. 8,是球場上的領導人物。所以要好好練球。」
柏森不愧是柏森,被挑選為8號球員,比賽的靈魂人物。
「蔡崇仁!你個子算小,反應很快。每次休息上廁所時,你都是第一個
跑掉,最後一個跑回來。你當傳鋒,位置是9號。所以要好好練球。」
我終於知道,"所以要好好練球"是這位學長的口頭禪。
位置選定後,練球的次數和時間都增加,直到比賽為止。
依照傳統,輸的隊伍全體球員要跳成功湖。
那是成大校園內的小湖泊,淹不死人。
成功湖常有人跳,失戀的,打賭輸的,欠錢沒還被逮到的,都會去跳。
至於水深多深?我並不知道,因為我們拿到新生盃冠軍。
冠亞軍之役,柏森達陣了兩次,是贏球的關鍵。
「親愛的學弟,恭喜你們拿到冠軍,今晚學長請吃飯。記得今天球場上
的艱苦,他日人生遇到挫折時,就會輕鬆面對。所以要好好練球。」
柏森的情緒一直很亢奮,從吃飯,到回宿舍洗澡,再到睡覺前。
熄燈睡覺後,柏森悄悄地爬到上舖,搖醒我:
「喂......菜蟲,你會不會覺得我是那種天生的英雄人物?」
我揉揉眼睛,戴上眼鏡:
『這種深奧的問題,應該去問子堯兄啊。』
「我問了。他說英雄是被時勢創造出來的,不是由老天誕生出來的。」
『子堯兄說得沒錯啊。如果沒有我近乎完美的傳球,你哪能達陣?』
「可是......」
柏森欲言又止,輕輕嘆了一口氣。再默默爬下上舖。
『柏森...』
我約莫過了十分鐘,在黑暗中開了口。
「嗯。」柏森模糊地應了一聲。
『你今天好棒。你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但你以後絕對是一號人物。』
「菜蟲。」柏森呼出一口長長的氣,高興地說:「謝謝你。」
『睡吧。明晚還得練土風舞,快比賽了。』
土風舞比賽前三天,我們每晚都在宿舍頂樓練舞到凌晨12點半。
也是很累。跟練橄欖球的累不一樣,這種累還有很大的心理因素。
要記得舞序,舞姿要正確,要聽音樂節拍,上台記得露齒微笑......
露齒微笑對我而言最難,感覺很像在賣笑。
教舞的也是大三的學長,每次都說我的嘴巴硬的跟烏龜殼似的。
不過柏森做得很確實,很自然。
練舞結束後,我和柏森還會待在頂樓,爬到宿舍最高的水塔旁。
坐下來聊聊天,談談心事。
有時天氣晴朗,可以看到一些星星,我們就會躺下來。
我們一共要跳兩支舞,匈牙利的擊鞋舞,和亞述帝國的"些抗尼"。
擊鞋舞算是比較陽剛的舞蹈,必須一直摩擦鞋底,拍打鞋身。
我的皮鞋就是這樣陣亡的。
至於那個什麼"些抗尼"的,我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只因為音樂的歌聲中,會不斷出現"些抗尼"的音,所以就這麼叫了。
些抗尼的舞姿簡單,麻煩的是,服裝儀容。
學長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本書,上面有刊登關於亞述文明的壁畫。
壁畫中的人物蓄著滿臉的捲鬍子,身上纏著一塊布,當作衣服。
比賽當天,學長要我們用黑色的紙,想辦法弄成捲鬍子形狀,黏在臉上。
先跳完擊鞋舞後,有一小時的空檔,全體集合在廁所。
「亞述是大約在西元前七世紀西亞的古老帝國,由於我們學校有歷史系,
不能讓人家取笑我們工學院的學生粗鄙無文。所以......」
學長拿出十幾條米白色的麻布,接著說:
「來,親愛的學弟。大家把衣服脫光,只剩內褲。然後把這條布纏上。」
我們都愣住了。
「還發什麼呆?動作快。這裡有釘書機,釘一釘麻布就不會掉了。」
「學長,你怎麼還有心情開玩笑?」柏森開口問道。
「這是命令。唸書不忘救國,跳舞不忘歷史。學長的心情是嚴肅的。」
我們只好開始寬衣解帶。
我瞥了柏森一眼,笑了出來。因為他今天穿紅色內褲。
上台後,隨著跳舞時身體的振動,柏森身上的布,慢慢鬆動,然後下滑。
我們是手牽著手跳舞,所以柏森根本沒有多餘的手去調整那塊下滑的布。
我跟在柏森後面,看著他身上的布,離地30公分...20公分...10公分...
接觸地面,然後我踩上去。柏森往前走,麻布卻在我腳下。
嗯...柏森背部的肌肉線條很性感。這是我當時心中的第一個念頭。
"轟"的一聲,全場爆笑。我也第一次非常自然地露齒微笑。
有個坐在第一排的女評審,雙手遮著臉,但仍從指縫間偷看。
謝完幕,燈光一暗,柏森馬上撿起麻布,衝到廁所。
結果揭曉,我們拿了第二名。
「親愛的學弟,恭喜你們拿到亞軍,今晚學長請吃飯。記得今天舞台上
的笑聲,以後穿內褲時,就會選擇樸素。李柏森同學,你的身材非常
迷人,土風舞社的學姐們讚不絕口。她們強烈地推薦你進土風舞社,
而且免繳社費。」
柏森一直紅著臉,從吃飯,到回宿舍洗澡,再到睡覺前。
熄燈睡覺後,我探頭往下舖,告訴柏森:
『喂......柏森,這次你不用再問了。我覺得你絕對是天生的英雄人物。
而且是悲劇英雄。』
「菜蟲,別鬧了。」
『對不起。我說錯了,應該是喜劇英雄。你看今天大家笑得多開心啊。』
「菜蟲!納命來!」
柏森準備爬上我的床舖時,突然想到什麼似地,笑了起來。
然後我們就這樣邊笑邊聊,過了幾個鐘頭後,才模模糊糊地睡去。
柏森說如果我也進土風舞社,我就不必因為踩掉他的布而去跳成功湖。
我衡量利弊得失,就決定跟進。
在土風舞社的期間有點無聊,每次要跳雙人舞時,我都邀不到舞伴。
這要怪我的臉皮太嫩還有邀舞的動作太差。
學長們邀舞的動作灑脫得很,右手平伸,挺胸縮小腹面帶微笑。
往身體左側下方畫一個完美的弧度時,直身行禮,膝蓋不彎曲。
可是我邀舞時,臉部肌肉會因緊張而扭曲,然後既彎腰又駝背。
畫弧度時手掌到胸口就自動停止,手心竟然還朝上,像極了乞丐在討錢。
而柏森總能輕鬆邀到舞伴,經過我面前時,還會對我比個"V"手勢。
這讓我心裡很幹(明菁還沒出現,所以不能苛責我講髒話)。
我只跳過一次雙人舞。
那是因為柏森跟學姐們反應,說我老是邀不到舞伴,請她們想辦法。
有個日行一善的學姐就帶了一位女孩,走到我身旁。
我只稍微打量一眼,這時圓圈內的學長便高喊:
「男生在內圈,女生在外圈。男生請將右手放在舞伴的腰部。」
我不好意思再看她,右手伸出45度,放著。
「同學。這是,肩膀。不是,腰部。」
她的聲音簡潔有力。
我疑惑地往右看,原來她比一般女孩矮小一些。
所以原本我的右手該輕摟著她腰部,變成很奇怪地放在她肩膀上。
我說聲抱歉,有點尷尬。幸好學長已開始教舞。
學長教完舞姿和舞序後,音樂響起,是華爾滋旋律。
有幾個動作,是要讓舞伴轉啊轉的,我總是讓她多轉半圈,甚至一圈。
「同學。我是,女孩。不是,陀螺。知道,了嗎?」
在舞停後,她有些不滿地說。
『同學。實在,抱歉。不是,故意。原諒,我吧。』
我真是尷尬到無盡頭。
於是我再也不敢跳雙人舞,連邀舞都省了。
柏森告訴我,那個女孩是中文系的,跟我們一樣是大一新生。
我心裡就想,她用字這麼簡潔有力,寫極短篇小說一定很棒。
幾個月後,她得了成大鳳凰樹文學獎,短篇小說第一名。
篇名就叫做「像陀螺般旋轉的女孩」。
後來社裡的學長要求跳舞時,要穿西裝褲和皮鞋,我就有藉口不去了。
過沒多久,柏森也說他不想去了。
憑良心說,參加土風舞社是很好玩的,只要不必常邀舞的話。
話劇社也不錯,我後來不去的原因,是因為被趕出來。
那是在社團迎新時所發生的事。
為了歡迎新進社員,社上決定在學生活動中心舉辦一個小型公演,
戲碼是「羅密歐與茱麗葉」。
茱麗葉由社長擔綱,至於羅密歐,則從新社員中挑選。
但沒有人想當羅密歐,一個也沒,而且態度堅決。
我想那應該是社長的問題。
話劇社長是個大三的學姐,每當我看到她時,就會想要丟顆橘子給她。
因為在我的家鄉,每逢建醮或大拜拜時,常會宰殺又大又肥的豬公,
然後在豬嘴巴中塞一顆橘子,放在供桌上祭拜神明。
所以我都偷偷叫她橘子學姐。
橘子學姐一看沒人要當羅密歐,就說那麼抽籤吧。
所有新進男社員馬上跪下來高喊:社長饒命。
於是她突發奇想,叫我們在紙上寫下最令人臉紅的事,寫的好免交社費。
我寫的是:「在女朋友家上完大號後,才發現她們家的抽水馬桶壞了。」
最後決定由我演羅密歐,因為投票結果我寫的事最令人臉紅。
我知道這是我的錯,無奈這是我悲哀的反射習慣。
柏森是第二名,他寫的是:
「去超市買保險套,結帳時店員大喊:"店長!Durex牌保險套現在
還有特價嗎?"。」
所以他飾演死在羅密歐劍下的提伯特,茱麗葉的堂兄。
為了公演不致鬧笑話,那時一星期要綵排三次。
排羅密歐與茱麗葉在花園夜會時,我得忍受橘子學姐歇斯底里地狂喊:
「喔!羅密歐!拋棄你的姓氏吧!玫瑰花即使換了一個名字,還是一樣
芬芳啊!我願把自己完全奉獻給你,補償那根本不屬於你的名字。」
「喔!羅密歐!圍牆這麼高,你怎麼來到這裡?如果我的家人看見你在
這裡,一定不會放過你。」
「喔!羅密歐!我好像淘氣的女孩,雖然讓心愛的鳥兒暫時離開手掌,
卻又立刻將牠拉回來。這樣我怕你會死在我自私的愛裡。天就要亮了
,你還是趕快走吧!」
令人悲憤的是,我還得跟在橘子學姐後面,唸出下面這些對白:
『妳只要叫我"愛",我就有新名字。我永遠不必再叫羅密歐。』
『我藉著愛神的翅膀飛越圍牆,圍牆再高也無法把我的愛情攔阻在外。
只要妳用溫柔的眼神看我,任何銳利的刀劍也無法傷害我的身體。』
『但願我就是妳的鳥兒。如果我能夠死在妳的愛裡,那真是比天還大的
幸福。以我的靈魂起誓,親愛的茱麗葉,我的愛情永遠忠實堅貞。』
橘子學姐的叫聲總是非常淒厲,很像歐洲中古時代女巫被燒死前的哀嚎。
我曾經拜託她,可不可以在唸台詞時,稍微...嗯...稍微正常一點。
「喔!羅密歐學弟啊!我飾演的是偉大的莎士比亞的偉大的戲劇作品中
的偉大的女主角茱麗葉啊!她唯一的愛來自於她家族唯一的仇恨啊!
這是不應該相識相逢而相戀的愛啊!她的內心是非常痛苦而掙扎啊!
所以講話時自然會比較大聲和激動啊!你明不明白啊!」
我當然不明白。
我只知道我晚上作惡夢時,都會聽到有人在鬼叫:「喔!羅密歐!」
每次綵排完回到宿舍,我都像是剛跟武林八大高手比拼內力後的疲憊。
洗個澡,躺在床上休息。柏森就會突然拿起衣架:
「羅密歐!你這個壞蛋。你已經冒犯了我,趕快拔出你的劍吧!」
我立刻從床上起身,跳下床鋪,抽出衣架,大聲說:
『提伯特!我要為我的好友馬庫修報仇,你準備下地獄去吧!』
「羅密歐!你這隻該死的畜生!我的劍就要穿透你的胸膛了!」
『提伯特!你只是臭水溝裏的老鼠,讓我來結束你卑賤的生命吧!』
然後我們就會把衣架當劍,決鬥起來,直到柏森被我刺死為止。
有時子堯兄也在,他就會將視線暫時離開書本,微笑地看著我們。
後來子堯兄背包的書,就多了《西洋戲劇史通論》和《莎士比亞全集》。
羅密歐刺死提伯特後被判放逐,如果不離開就會被處死。
臨走時的夜晚,他還不忘利用繩梯爬上茱麗葉樓台上的窗口。
我就只有這點跟羅密歐比較像。
然後羅密歐和茱麗葉經過一夜纏綿,成為真正的夫妻。
感謝老天,我不用跟橘子學姐演出這一幕。
只要用昏暗的燈光跟煽情的旁白,帶過即可。
但是我還是得再忍受茱麗葉的哀嚎。
「喔!羅密歐!你現在就要走了嗎?我的丈夫,我的心肝,我的愛人。
令人詛咒的大地啊!為什麼這麼快就射出晨曦的曙光呢?」
橘子學姐滾倒在地上,緊緊抓住我右邊的牛仔褲管。
「喔!羅密歐!別離去啊!你怎能狠心留我一個人孤單地在這樓台上?
為何你英俊的臉龐變得如此蒼白,是悲傷吸乾了你的血液嗎?」
連左邊的褲管也被抓住了。
「喔!羅密歐!我的摯愛。請用你溫熱的嘴唇狂野地給我最後一吻吧!
讓我盡情地吸吮你的氣息,你的芳香!」
竟然還開始用力拉扯......
『去死吧!茱麗葉。』
我終於忍受不住。
結果,我被趕出話劇社。罪名是:「侮辱莎士比亞」。
在話劇社,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欺師滅祖。
那晚,我一言不發地坐在床上,拿萬金油擦拭被橘子學姐捏成瘀青的腿。
柏森爬上我的床舖,看看我的腿,拍拍我肩膀:
「我也退出話劇社了。我可不想扮演死在別的羅密歐劍下的提伯特。」
『那太可惜了。你真的很適合扮演被殺死的角色。』
「嘿嘿......菜蟲。你那句"去死吧!茱麗葉",真的好酷。」
他說完後,誇張地笑著,很像臉部肌肉抽筋。
我突然也覺得很好笑,於是跟著笑了起來。
「來吧!雙腳瘀青的羅密歐!你這個侮辱莎士比亞的惡賊!」
柏森迅速地從上舖跳下,拿出衣架。
『混蛋提伯特!你這隻九條命的怪貓,讓我再殺死你一次吧!』
我腿很痛,無法用跳的,只好狼狽地爬下床舖,拿出衣架。
衣架上面還掛著一件內褲,子堯兄的。
所有的不愉快,都在最後一次殺死提伯特後煙消雲散。
辯論社是柏森最投入的社團,但卻是我最不感興趣的社團。
每次到社團參加活動,總覺得像在上課。
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充分舉證律,這四大基本邏輯還不算難懂。
只是柏森每次從辯論社回來後,總喜歡跟我練習辯論。
「豬,吃很多;你也吃很多...」柏森指著我:「所以你是豬。」
『亂講。演繹法不是這樣的。』
「嘿嘿......我當然知道這樣講似是而非,但你千萬別小看這個東西喔。
如果將來要從政,就得先學會這種邏輯語言。」
柏森又嘿了兩聲,站起身,手裡拿枝筆當麥克風:
「不珍惜後代子孫生活環境的人(豬),會贊成蓋核電廠(吃很多);」
「國民黨(你)也贊成蓋核電廠(吃很多),」
「所以國民黨(你)是不珍惜後代子孫生活環境的自私政黨(豬),
是歷史的罪人!選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要用選票加以唾棄!」
柏森望著我,笑嘻嘻說:
「菜蟲,這樣夠酷吧?如果政治立場不一樣,再把關鍵字改一改就行。」
『太扯了吧。』
「怎麼會扯呢?台灣的立法院每天都充斥著這種語言啊。」
說的也是。不過我只是單純的小老百姓,不敢妄談政治。
有次辯論社舉辦紅白對抗賽,將新進社員分成兩組,進行辯論。
記得那次的辯論題目好像叫做「談戀愛會不會使一個人喪失理性」。
柏森和我,還有一個機械系的大一男生,代表反方。
正方也是三個人,兩男一女。
那個女孩子長得很可愛,還綁了兩條長長的辮子。
正方的觀點一直鎖定在談戀愛的人總會做出很多不理性的行為。
以學生而言,即使隔天要期末考,晚上還是會跟女孩子看電影。
或是半夜在女孩樓下彈吉他大唱情歌,不怕被憤怒的鄰居圍毆。
為了愛情茶不思飯不想睡不著的人,更是所在多有。
而許多瘋狂行為的產生,通常也是因為追求愛情。
更有甚者,為了愛情而想不開自殺,或是殺害情敵與愛人,也時有所聞。
「例如著名的愛德華八世,放棄王位而成為溫莎公爵,只為了和心愛的
辛普森夫人廝守終生。辛普森夫人是個離過兩次婚的婦人,溫莎公爵
竟然為她失去王位並被流放,我們能說溫莎公爵沒有失去理性嗎?」
那個綁著辮子的女孩,左手抓著辮子,右手指著我,大聲地說。
我在答辯時,首先定義理性應是思考的"過程",而非"結果"。
所以不能因為經過思考的結果和一般人不一樣,就否定他沒經過思考。
舉例來說,如果在白色與黑色之間,大家都選白色,卻有一個人選黑色。
並不能因此判定那個人沒有理性,只不過在一般人眼裡他是不正常而已。
正不正常只是多與少的區別,沒有對與錯,更與理不理性無關。
就像愛因斯坦智商比正常人高很多,表示他不正常,但能說他不理性嗎?
『英國的溫莎公爵不愛江山愛美人,這是因為對他而言美人比較重要。
即使一般人都覺得江山比較重要,那也只是價值觀上的差異。不應該
因為這種不同的價值觀,就認定溫莎公爵因為愛情而失去理性。』
我沒綁辮子,又不甘示弱,左手隨便抓著一撮頭髮,右手也指著她。
柏森站起身準備結辯時,右手還在桌子下方對我比個"V"手勢。
「對方辯友舉出許多因為"愛情"而殺人或自殺的極端結果做例子,
來證明"談戀愛"是不理性的......」
柏森的語調很激昂。這語調我很熟悉,好像是......?
「我方想反駁的是,即使有許多人為了"金錢"而殺人或自殺,
就能證明"賺錢"是不理性的嗎?」
柏森把語氣再加強一些,我終於知道了,那是在話劇社時唸對白的方式。
「所以我方認為,"談戀愛並不會使一個人喪失理性"。謝謝!」
柏森下台時,答禮的姿勢是土風舞社的邀舞動作。
結果揭曉,我們代表的反方獲勝,柏森還獲得該場比賽的最佳辯士。
學長說我表現得也不錯,只是抓頭髮的樣子,看起來實在很像猴子。
「可惜這是辯論比賽,不是馬戲團表演。」學長拍拍我肩膀,遺憾地說。
當天晚上,依照慣例,柏森還是在熄燈睡覺後爬到上舖問我,
他是不是天生的英雄人物。
從此,柏森就一直是辯論社社員,到大四為止。
我陪柏森到大二後,就不去辯論社了。
因為我辯論時,偶爾會冒出你娘的圈圈叉叉,
或是他媽的鳥兒飛之類的髒話。
學長說我很孝順,都不會提到我媽。
孝子是不應該因為說髒話而被對方辯友砍死的。
多年後,我和柏森在網路上看到一篇網路小說「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作者痞子蔡是我們成大的學長。
據說痞子蔡好像也在辯論社待過,但是邏輯並沒有學好。
因此才會出現:
「如果我有一千萬,我就能買一棟房子。
我有一千萬嗎?沒有。
所以我仍然沒有房子。」
這種錯誤的邏輯。
「錯在哪裡呢?一時之間還看不太出來。」
柏森看著那段文字,陷入沈思。
『如果我是你爸爸,』我手指著柏森:『你會變得聰明一點。』
『我是你爸爸嗎?不是。』
我嘿嘿兩聲,然後大笑說:
『所以你仍然笨得跟豬一樣。』
總之,大一和大二的時光,對我和柏森而言,是非常快樂的。
正因為快樂,所以時光走得特別匆忙。
大二下學期,柏森還被選為班代,我被選為副班代。
那學期我們相當活躍,辦了幾場舞會,還有撞球比賽和歌唱比賽。
舞會時,我們有開舞特權,可以先挑選可愛的女孩子跳舞,不必跟人搶。
撞球比賽我和柏森搭檔,撞遍班上無敵手,拿到冠軍。
歌唱比賽子堯兄竟然也參加,他唱的是曹雪芹的「紅豆詞」。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子堯兄左手抱著一本《紅樓夢》上台,聲音渾厚低沈,全班震驚。
「嚥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瞧不盡鏡裡花容瘦......」
他的右手先輕掐著脖子,再摸摸臉頰,身段很像歌仔戲裡的花旦。
「展不開眉頭,捱不明更漏......」
子堯兄深鎖雙眉,眼睛微閉,右手按著額頭,非常投入。
「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悠"字尾音拉長十幾秒,綿延不絕,全班鼓掌叫好。
毫無異議,子堯兄是班上歌唱比賽的冠軍。
系上的課業,我和柏森也都能輕鬆過關。
子堯兄一直被流體力學所困擾,考試前我和柏森總會惡補他一番。
要升大三的那個暑假,1013室的三個人,決定要搬出宿舍。
因為每個人的東西變多了,特別是書。
所以我們在外面找了間公寓,是樓中樓格局,有四個房間。
還剩一間,我們把它分租出去。
最後租給一個大我們一屆的中文系學姐,楊秀枝。
我們都叫她秀枝學姐。
秀枝學姐的出現,除了讓我知道東方女孩也有傲視西方的胸圍外,
最重要的是,她讓我認識了明菁。
因為明菁,我才知道,我是一株檞寄生。
【五】
我無法在夜裡入睡
因為思念一直來敲門
我起身為你祈禱
用最虔誠的文
親愛的你
我若是天使
我只守護
你所有的幸福
「各位旅客,現在開始驗票!」
列車長搖搖晃晃地推開車廂的門,人還沒站穩便說了這句話。
我把剛讀完的第五根菸收起,準備掏錢補票。
「到哪裡?」
『從台北到…到……應該是台南吧。』
列車長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從褲子後面的口袋拿出本子,邊寫邊說:
「台北到台南,總共571元。」
我付了張千元鈔票,列車長拿錢找給我時,說:
「先生,請別坐在這箱子上。裡面放的是便當。」
『啊?抱歉。』
我很不好意思地馬上站起身。
還好,今天的腸胃沒出問題,不然就對不起火車上吃便當的旅客了。
過沒多久,就有火車上工作人員來打開箱子,拿出便當,準備販賣。
我今天還沒吃過任何東西,不過我並不想吃便當。
只是單純地不想吃東西而已。
再把第五根菸拿出,將視線停在「因為思念一直來敲門」這句。
明菁曾經告訴我,思念的形狀是什麼。
但是思念在夜裡敲門的聲音,聽起來到底像什麼呢?
我斜倚著車廂,試著調整出一個較舒服的姿勢。
聽車內的人說,火車剛過新竹。
真巧,秀枝學姐正是新竹人,很想知道她的近況。
她火爆的脾氣,不知道改了沒?
我想應該很難改掉,畢竟那是她的特色,改掉不見得比較好。
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見到秀枝學姐的情形。
那時我和柏森為了分租房間,到處貼租屋紅紙。
柏森還偷偷在紅紙寫上:「限成大女學生,貌美者尤佳。」
兩天後,秀枝學姐來看房子。
她打開客廳的落地窗時,用力過猛,把落地窗卸了下來。
「真抱歉。沒想到昨天剛卸掉人的肩膀,今天就卸掉窗。」
「卸…卸……卸掉人的肩膀?」柏森問得有點緊張。
「也沒什麼啦,只是昨天看電影時,有個男的從後面拍我的肩膀搭訕。
我心裡不爽,反手一握,順手一推,隨手一甩,他肩膀就脫臼了。」
秀枝學姐說得輕描淡寫。
我和柏森互望一眼,眼神中交換著恐懼。
看沒十分鐘,秀枝學姐就問:
「押金多少?我要租了。」
「妳不再考慮看看?」柏森摸摸肩膀,小心地問著。
「幹嘛還考慮?我很喜歡這裡。」
『可是我們其他三個都是男的喔。』我也摸摸肩膀。
「那又沒差。我是女孩子都不擔心了,你們緊張什麼?」
秀枝學姐斜眼看著我們,「是不是嫌我不夠貌美?」
我和柏森異口同聲說:「小的不敢。」
「那就好。我是中文四的楊秀枝,以後多多指教囉。」
這間樓中樓公寓在五樓,光線充足,通風良好,空間寬敞。
四間房間分配的結果,秀枝學姐和子堯兄住樓下,我和柏森住樓上。
秀枝學姐住的是套房,擁有自己專屬的浴室。
樓下除了兩間房間外,還有一間浴室,客廳和廚房都有。
樓上就只有兩間房間,和一間我和柏森共用的浴室。
客廳落地窗外的陽台,空間算大,我們擺了三張椅子供聊天用。
樓上還有個小陽台,放了洗衣機,晾衣服也在這裡。
我們三個人搬進來一星期後,秀枝學姐才搬進來。
秀枝學姐搬來那天,還下點小雨,子堯兄不在,我和柏森幫她整理東西。
「休息吧,東西弄得差不多了。我下樓買晚餐,我請吃飯。」
秀枝學姐拿把傘就下樓了,半小時後提了比薩炸雞和可樂回來。
「你們這兩個學弟人不錯,學姐很喜歡。來,一起吃吧。」
我們在客廳邊吃邊聊,氣氛很愉快。
其實秀枝學姐長得不錯,人不算胖,但胸圍確實很豐滿。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陳述一個“太陽從東邊出來”的事實。
「學姐,妳為什麼要搬出宿舍呢?」柏森很好奇地問。
「我們中文系的女孩子,都住在勝九舍,大家的感情非常好。」
秀枝學姐放下手上的可樂,擱在桌上,神情氣憤地說:
「可是說也奇怪,我晾在陽台上的新洗衣物,常會不見,尤其是內衣。
有一次我實在氣不過,就在宿舍公佈欄貼上:“哪個缺德鬼偷了我的
黛安芬36E罩杯調整型胸罩?我就不相信那件胸罩勝九舍裡還會有
第二個女生穿得下!”」
「結果隔天就有四個人也貼出公告。」秀枝學姐還是憤憤不平。
「四個人分別署名:中正機場跑道,小港機場停機坪,平坦的洗衣板,
和諸葛四郎的好朋友……」
「諸葛四郎的好朋友是什麼?」柏森打斷了秀枝學姐的話。
「真平呀,笨。」
秀枝學姐瞪了柏森一眼,然後告訴我們這四份公告寫著:
「妳的胸部實在大,我的胸部沒妳大。
可是只要我長大,妳就不敢聲音大。」
「妾身二十三,胸圍三十二。
背胸分不出,心酸眼眶熱。」
「別人雙峰高聳立,我的胸前可洗衣。
請君憐惜扁平族,切莫炫耀36E。」
「阿爺無大兒,小妹無長胸。
閣下身材好,何必氣沖沖。」
「氣死我了。內衣被偷還讓人消遣,我一怒之下,就搬出來了。」
我和柏森雙手交叉胸前,緊緊抓住自己的肩膀,痛苦地忍著笑。
剛好子堯兄開門回來。
「咦?妳彷彿是個女的?」
子堯兄雙眼盯著秀枝學姐,滿臉疑惑。
「廢話!」秀枝學姐沒好氣地回答。
「可惜妳只有外表像個女的。」
「你有種再說一遍看看!」
「可惜啊可惜……」子堯兄竟然唱了起來:
「妳妳妳妳……只有外表啊…啊…啊……像個女的……」
尾音照樣綿延十幾秒。子堯兄不愧是班上歌唱比賽冠軍,丹田真好。
「你這混蛋!」
秀枝學姐一個鷂子翻身,柏森馬上扶著她的肩膀安撫:
「子堯兄是開玩笑的啦。」
『是啊是啊,子堯兄最喜歡開玩笑。而且他是用唱的,不是用說的。』
我也幫了腔。
子堯兄從背包拿出兩顆暗紅色的橢圓石頭,給我和柏森各一顆。
然後若無其事地進了房間,完全不曉得他的肩膀剛度過危機。
他打開房門時,從背包中掉出一本書,《台灣流行情歌歡唱大全》。
秀枝學姐生了子堯兄一陣子的氣,還在房門口貼上:
「狗與葉子堯不得進入!」
後來她慢慢了解子堯兄,又很欽佩他的好學,氣就完全消了。
偶爾還會向子堯兄借一些書來看。
我們四個人住這裡,很舒適,常常會一起在客廳看電視。
不過子堯兄通常只看了一會新聞節目,就會回房間看書。
而秀枝學姐很健談,常講些女孩子間的趣事,我和柏森聽得津津有味。
這裡很安靜,除了隔壁棟五樓有對夫妻常吵架以外。
我和柏森第一次聽見他們吵架時,還以為是八點檔電視劇的聲音。
因為他們吵架時常會說出:
「天啊!你已經變了嗎?你不再愛我了嗎?你是不是外頭有別的女人?」
「喔!為什麼我堅貞愛妳的心,必須承受妳這種嫉妒與懷疑的折磨呢?」
我和柏森覺得他們一定進過話劇社。
他們吵架時總會摔東西,大概都是些碗盤之類的,破碎的聲音非常清脆。
很奇怪,吵了那麼多次,為什麼碗盤總是摔不完?
如果依我國中作文時的習慣,我一定會用摔不完的碗盤來形容考試。
有一次他們吵得特別凶,碗盤摔碎的聲音特別響亮。
「夠了沒?每次妳只會摔盤子,能不能摔點別的東西?」先生的聲音。
「好!這是你說的。」太太咬咬牙,恨聲地說:
「我把你送給我的鑽戒、金手鐲、玉墜子通通摔出去!」
『柏森!快!』我聽完後,馬上起身,像隻敏捷的獵豹。
「沒錯!快去撿!」柏森和我同時衝下樓。
那天晚上,我和柏森找了很久,水溝都翻遍,什麼也沒找著。
狼狽地回來時,秀枝學姐就說:
「你們兩個真無聊,是不是日子過得太閒?我介紹女孩子給你們吧。」
原來秀枝學姐在靜宜大學唸書的朋友,有兩個學妹要找筆友。
我和柏森心想這也不錯,就答應了。
柏森的筆友跟他進展很快,沒多久就寄了張照片給他。
照片中的那位女孩站在桃花樹下,笑容很甜,滿漂亮的。
「菜蟲,我很厲害吧。嘿嘿……來看看我的回信,多學點。」
柏森把信紙遞給我,上面是這樣寫的:
「收到妳的照片後,我迷惑了……
不知是置身於古希臘奧林匹克山上,看見斜臥床上的維納斯,
那傾倒眾生的風采?
抑或是在埃及人面獅身像旁,看見盛裝赴宴的克麗奧派屈拉,
那讓人炫目的亮麗?
不知是置身於春秋時的會稽,看見若耶溪邊浣紗的西施,
那輕顰淺笑的神情?
抑或是在盛唐時的長安,看見剛從華清池出浴的楊貴妃,
那柔若無力的姿態?
不知是置身於西漢元帝時雁門關外,看見懷抱琵琶的王昭君,
那黯然神傷的幽怨?
抑或是在東漢獻帝時殘暴的董卓房內,看見對鏡梳髮的貂嬋,
那無可奈何的淒涼?」
「嘿嘿……菜蟲,怎麼樣?寫的很棒吧?」柏森非常得意。
『太噁心了。』我把信紙還給他。
「怎麼會噁心呢?這樣叫做讚美。」
『你寫這些字時,手不會發抖嗎?』
「當然會發抖啊。我覺得我寫得太好了,果然是天生的英雄人物。」
柏森再看一次信紙,讚不絕口說:
「嘖嘖……你看看,希臘神話的美神維納斯,西方美女埃及豔后,還有
中國四大美女西施、楊貴妃、王昭君、貂嬋都用上了,真是好啊。」
我懶得理柏森,因為他還會再自我陶醉一陣子。
我回到我的房間,想想該怎麼寫信給我的筆友。
我的筆友很酷,寫來的信上通常只有七八行字,最高紀錄是九行。
看來她也有寫極短篇小說的天分。
我這次的信上說希望她能寫十行字給我,不然寄張照片來也行。
幾天後,我收到她的回信。
果然寫了十行字。
「你最好是死了這條心吧」
一個字寫一行,不多不少,剛好十行。
我聽她的話,就不再寫信了。
但是柏森老把他寫給筆友的信唸給我聽。
「上帝對人是公平的,所有人都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但上帝對妳實在
太不公平了。祂不但給妳魚與熊掌,還附贈燕窩魚翅鮑魚和巧克力,
偶爾還有冰淇淋。」
東西是很有營養,但信的內容實在是沒營養。
秀枝學姐看不慣我常常豎起耳朵傾聽隔壁的夫妻是否又要摔東西,
就說:「菜蟲,別無聊了。我乾脆介紹學妹跟你們班聯誼吧。」
秀枝學姐找了小她一屆的中文系學妹,跟我和柏森一樣,都是大三。
柏森在班上提議,全班歡聲雷動,還有人激動地當場落下淚來。
最後決定到埔里的清境農場去玩,兩天一夜。
中文三有21個女生,我們班上也有21個男生參加。
子堯兄說出去玩浪費時間,還不如多看點書,就不去了。
出發前一晚,我和柏森在客廳,研究在車上如何讓男女配對坐在一起。
傳統的方法是,將一張撲克牌剪成兩半,讓湊成整張的男女坐在一起。
柏森說這方法不好,不夠新鮮,而且還得浪費一副撲克牌。
我說不如想出21對有名的伴侶,把名字寫在紙上,就可以自行配對。
比方說梁山伯與祝英台,羅密歐與茱麗葉,紂王與妲己,
唐明皇與楊貴妃,吳三桂與陳圓圓等等。
隔天早上八點在校門口集合,我拿寫上男人名字的卡片給班上男生抽。
柏森則拿寫上女人名字的卡片給中文系的女生抽。
我抽到的是楊過,柏森抽到的是西門慶。
然後有將近五分鐘的時間,男女彼此呼喚,人聲嘈雜。
「林黛玉呼叫賈寶玉,林黛玉呼叫賈寶玉,聽到請回答。」
「我是孫中山,我要找宋慶齡,不是宋美齡喔。」
「我乃霸王項羽,要尋美人虞姬。虞姬,我不自刎了,咱們回江東吧。」
「我身騎白馬走三關,改扮素衣回中原。寶釧啊,平貴終於回來了。」
「誰是潘金蓮?潘金蓮是誰?」柏森的聲音特別大。
「同學。我在,這裡。別嚷,好嗎?」
咦?這語調好熟,莫非是……
我偷偷往聲音傳來處瞄了一眼,真是冤家路窄。
不,應該說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是那個像陀螺般旋轉的女孩。
「妳是潘金蓮?妳真的是潘金蓮?」
「同學,我是。上車,再說。」
「潘金蓮啊,妳怎麼看起來像武大郎呢?」
「同學。夠了!」
我摀住嘴巴,偷偷地笑了起來。柏森待會在車上,一定會很慘。
「過兒!過兒!你在哪?姑姑找你找得好苦。」
我回過頭,一個穿著橘黃色毛衣戴著髮箍的女孩,微笑著四處張望。
她的雙手圈在嘴邊,聲音清脆卻不響亮,還夾雜著些微嘆氣聲。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明菁。
她站在太陽剛升上來沒多久的東邊,陽光穿過她的頭髮,閃閃發亮。
距離現在已經七年多了,我卻能很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天氣和味道。
12月天,空氣涼爽而不濕潤,味道很像在冬日曬完一天太陽的棉被。
天空的樣子則像是把一瓶牛奶潑灑在淡藍的桌布上。
「過兒!過兒!」明菁仍然微笑地呼喚。
我把那張寫上楊過的卡片,從口袋拿出,朝她晃一晃。
明菁帶著陽光走近我,看了看卡片,突然蹙起眉頭說:
「過兒,你不會說話了嗎?難道情花的毒還沒解?」
『同學,可以了。我們先上車吧。』
「過兒!你忘了姑姑嗎?過兒,可憐的過兒呀。」
明菁拿出一條口香糖,抽出一片,遞給我:
「來,過兒。這是斷腸草,可以解情花的毒。趕快吃了吧。」
我把口香糖塞進嘴裡,明菁開心地笑了。
『姑姑,我好了。可以上車了嗎?』
「嗯。這才是我的好過兒呀。」
我們上了車,車內還很空,我問明菁:
『姑姑,妳想曬太陽嗎?』
「過兒,我在古墓裏太久了,不喜歡曬太陽。」
『那坐這邊吧。』我指著車子左邊的座位。
「為什麼呢?」
『車子往北走,早上太陽在東邊,所以坐這邊不會曬到太陽。』
「我的過兒真聰明。」
明菁坐在靠窗的位置,我隨後坐下。剛坐定,柏森他們也上車了。
我怕被旋轉陀螺看到,立刻蹲下身。沒想到他們坐在我們前一排。
「過兒,你怎麼了?」明菁看了看蹲在地上的我,滿臉狐疑。
我用食指比出個噓的手勢,再跟她搖搖手。
等到柏森他們也坐定,我才起身坐下。
「過兒,好點沒?是不是斷腸草的藥效發作?」
『沒事。一點點私人恩怨而已。』
「過兒,今天的天氣真好。非常適合出來玩哦。」
『姑姑同學,真的可以了。別再叫我過兒了。』
「好呀。」明菁笑了笑,「不過想出這點子的人,一定很聰明。」
『不好意思,』我用食指比著我的鼻子,『這是我想的。』
「真的嗎?」明菁驚訝地看著我,「你真的很聰明哦!」
『是嗎?』我並不怎麼相信。
「是的。你真聰明,我不會騙人的。」明菁很堅決地點點頭。
我並非從未聽過人家稱讚我聰明,從小到大,聽過幾次。
不過我總覺得那種讚美,就像是在百貨公司買衣服時,
店員一定會稱讚你的身材很棒,穿什麼樣顏色的衣服都會很好看。
這是一種應酬客套似地讚美,或是一種對你有所求的讚美。
較常用在我身上的形容詞,大概是些「還算乖」、「很會唸書」之類的。
而明菁的一句「你真聰明」,就像是物理課本上的牛頓萬有引力定律,
讓我深信不移。
我莫名其妙地對坐在我左手邊的女孩子,產生一股好感。
雖然我的座位曬不到太陽,但我卻覺得有一道冬日的陽光,
從左邊溫暖地射進我眼裡。
『同學,那麼妳叫什麼名字呢?』
在我告訴她我的名字後,我也以同樣的問題問她。
「唉……過兒,你又不是不知道,神雕俠侶裡的小龍女是沒名字的。」
『姑姑同學,別玩了。妳的名字是?』
「呵呵……」她從背包拿出紙筆,「我寫給你看吧。」
她蹲下身,把座位當桌子,寫了起來。
不過,寫太久了。中文名字頂多三四個字,需要寫那麼久嗎?
「好了。」她把紙拿給我,「我的名字,請指教。」
我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因為上面寫著:
「卅六平分左右同,金烏玉兔各西東。
芳草奈何早凋盡,情人無心怎相逢。」
『同學,妳……妳寫什麼東西呢?』
「我的名字呀,讓你猜。不可以偷偷問我同學哦!」
我想了一下,大概可以猜出來,不過還不是很肯定。
這時車上開始有人拿麥克風唱歌,她也點唱了一首歌。
她唱的是蔡琴的「恰似你的溫柔」。
唱到那句「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還朝我笑一笑。
唱完後,她轉頭問我:「唱得好聽嗎?」
『非常好聽。林明菁同學。』
「哇!你真的是很聰明。你怎麼猜到的?」明菁睜大了眼睛看著我。
『卅六平分是十八,十八組合成木。左右都是木,合起來就是“林”。
金烏是太陽,玉兔是月亮,日在西邊而月在東邊,應該是指“明”。
草凋去早,剩下艸字頭;情無心,自然是青,艸加青便得到“菁”。
這並不難猜啊。是吧,林明菁同學。』
「不會哦,你是第一個猜中的。你果然聰明。」
明菁拍拍手,由衷地稱讚。
「嗯。可是“金烏玉兔各西東”這句,你怎麼不猜是“鈺”呢?」
『我原先很猶豫。不過我想如果是鈺,妳應該會說黃金翠玉之類的。』
我看了看明菁明亮的雙眼,不自覺地瞇起眼睛,好像正在直視著太陽。
『也可能是因為我覺得妳好像太陽,又坐在我左邊,才會想到“明”。』
「呵呵……如果我是太陽,那你不就是月亮?」
明菁的笑容非常美,可惜我無法像她一樣,很自然地讚美別人。
明菁,不管經過多少年,妳永遠是我的太陽。
我是月亮沒錯,我之所以會發亮,完全是因為妳。
沒有妳的話,我只是顆陰暗的星球。
畢竟月亮本身不發光,只是反射太陽的光亮啊。
「同學,妳看過卡通霹靂貓嗎?」
我前座的柏森,開始試著跟旋轉陀螺聊天。
我覺得很奇怪,車子都走了好一陣子,柏森才開始找話題。
「看過。如何?」
「那妳知道為什麼每次獅貓都要高喊“霹靂…霹靂……霹靂貓”嗎?」
「不知。」
「因為獅貓口吃啊!」柏森哈哈笑了起來。
「同學。你的,笑話。真的,很冷。」
「不會吧?金蓮妹子,妳好像一點幽默感也沒喔。」
「給我,閉嘴!」
輪到我在後座哈哈笑,真是開心,柏森今天終於踢到鐵板了。
柏森回頭看我一眼,用嘴形輕輕說出:這-傢-伙-好-奇-怪。
我也用嘴形回答他:沒-錯。
「你-們-在-幹-嘛?」明菁也學著我和柏森,張開嘴,不發聲。
『沒什麼。我們在討論妳同學。』我指著旋轉陀螺的座位,小聲地說。
「哪位呢?」因為旋轉陀螺坐在椅子上,後座的人是完全看不到的。
所以明菁稍微站起身,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靠近我:
「她叫孫櫻,我的室友。是我們系上很有名的才女哦。」
『嗯,我領教過她的用字,確實很厲害。』
『我想,妳應該也很厲害吧?』
「你怎麼這樣問呢?我很難回答的。」
『為什麼呢?』
「因為我不會說謊呀。」
『那妳就照實說啊。』
「可是我如果說實話,你會笑我的。」
『我幹嘛笑呢?』
「真的不笑?」
『當然不笑。』
「嗯,好吧。學姐們都說我很厲害,可以說是才貌雙全,色藝兼備。」
我忍不住笑了出聲,這女孩竟連色藝兼備也說出口。
「喂,你說過不笑的。」
『對不起。我只是很難想像妳會說出色藝兼備這句話。』
「是你要聽實話的。我的直屬學姐總是這樣形容我呀。」
『嗯。妳的直屬學姐說的沒錯。』
「謝謝。」
明菁又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
車子中途停下來,讓我們下車去上廁所。
我等到孫櫻下車後,才敢下車上廁所。
上完廁所出來後,在洗手台剛好撞見孫櫻。
我走投無路,只好尷尬地笑了笑。
「同學。我們,彷彿,見過?」孫櫻直視著我,若有所思。
『同學。跳舞,旋轉,陀螺。』我很緊張地回答。
孫櫻想了一下,點點頭:「了解。」
『很好。』我也點點頭。
中午抵達清境農場,吃過飯後,有大約兩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
然後下午三點在著名的青青草原集合,玩點遊戲。
從下榻的地方,可以有兩條路爬上青青草原。
一條是平坦的山路,是柏油路,比較好走。
另一條則是幾百級的階梯,由碎石鋪成,陡峭難行。
我和柏森決定爬階梯,因為聽說沿路的風景很美。
「喂!過兒,你又丟下姑姑去玩耍了。」
我回過頭,明菁和孫櫻在離我們十幾級階梯下面,氣喘吁吁。
『妳還好吧?』我們停下腳步,等她們。
「呼…好累。這裡的坡度真陡。」明菁掏出手帕,擦擦汗。
「潘金蓮,妳還可以嗎?」柏森也問了孫櫻。
「你…你…」孫櫻喘著氣,手指著柏森,無法把話說完。
「真奇怪。金蓮妹子妳身材不高,下盤應該很穩。怎會累成這樣?」
柏森很訝異地看著孫櫻。
「再叫,金蓮。我就,翻臉!」孫櫻一口氣說完,就咳了起來。
我們在路旁的樹下坐了一會,我和明菁先起身繼續走。
柏森陪孫櫻再休息一下。
這裡的海拔約1750公尺,沿路空氣清新,景色優美,林木青蔥。
眺望遠處,牛羊依稀可見。
灰白色的階梯,很像是一條巨蟒纏繞著綠色的山。
我們大約在巨蟒的腹部,巨蟒的頭部還隱藏在雲霧間。
明菁抬頭往上看,右手遮著太陽,停下腳步。
『怎麼了?累了嗎?』
「不是。」明菁笑了笑,「你不覺得這裡很美嗎?」
『嗯。』
「這條階梯蜿蜒地向上攀升,很像思念的形狀。」
明菁的視線似乎在盡力搜尋巨蟒的頭部。
『思念的形狀?對不起,我不太懂。』
「沒什麼啦,只是突然有種想寫東西的感覺而已。」
明菁收回視線,看著在她左邊的我,微笑地說:
「思念是有重量的,可是思念的方向卻往往朝上。是不是很奇怪?」
『思念怎麼會有重量?如何測量呢?』
「呵呵…你們工學院的學生就是這樣,有時候容易一板一眼。」
明菁找了塊石頭,用面紙擦了擦,然後向我招手,一起坐下。
「過兒,當你思念一個人或一件事時,會不會覺得心裡很沈重?」
『應該會吧。』
「所以思念當然有重量。」明菁把手當扇子,搧了搧右臉。
「而我們對思念事物的眷戀程度,就決定了思念重量的大小。」
『嗯。』
「讓人覺得最沈重的思念,總是在心裡百轉千迴,最後只能朝上。」
明菁的手順著階梯的方向,一路往上指:
「就像這條通往山上的階梯一樣,雖然彎來彎去,但始終是朝上。」
她嘆了一口氣,悠悠地說:
「只可惜,一直看不到盡頭。」
明菁似乎已經放棄尋找巨蟒頭部的念頭,低下頭自言自語:
「思念果然是沒有盡頭的。」
『為什麼思念的方向會朝上呢?』
在彼此都沈默了一分鐘後,我開口問。
「我父親在我唸高一時去世了,所以我思念的方向總是朝著天上。」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思念有重量,而且思念的方向朝上,那思念就是地球上唯一違反
地心引力的東西了。』
「呵…過兒。你果然是工學院的學生。」
明菁終於又開始笑了。
「過兒,我們繼續走吧!」
明菁站了起來,生龍活虎地往上跑。
『喂!小心點。很危險的。』
我馬上跟過去,走在她左手邊,因為左邊是山崖。
一路上,明菁說了些她在大一和大二時發生的趣事。
原來她也參加過土風舞比賽。
「那時還有個人在台上大跳脫衣舞哦。」明菁樂不可支。
『妳看,』我往山下指,『在孫櫻旁邊的那個人,就是苦主。』
「真的嗎?這麼巧?不過他穿上衣服後,我就不認得他了。」
明菁笑得很開心,然後說想再仔細看一下跳脫衣舞的苦主。
我們就在路旁等著,等柏森和孫櫻上來,再一起爬到青青草原。
柏森經過時,明菁一直掩著嘴笑,還偷偷在我耳邊告訴我:
「他還是適合不穿衣服。」
青青草原是一大片遼闊的坡地,而且顧名思義,綠草如茵。
我們42個男女圍成一圈,男女相間,坐了下來。
溫暖的陽光,和煦的微風,草地又柔軟似地毯,坐著很舒服。
明菁坐在我左手邊,孫櫻在我右邊,而孫櫻的右邊是柏森。
玩遊戲時,明菁非常開心,好像第一次到野外遊玩的小孩。
當我覺得遊戲很無聊時,我就往左邊看一下明菁,便會高興一點。
「各位同學,請在這個書包上做出任何一種動作。」
只見一個黑色的書包,從右邊傳過來。
有的人打它一下,有的背起它,有的踢它一腳,有的把它坐在屁股下。
傳到我時,我把它抱在懷裡,親了一下。
沒有為什麼,只是因為書包右下角有張美美的明星照片。
這也是我悲哀的反射習慣。
「好。請各位將剛才做的動作,再對你左手邊的人做一次。」
「Yeah!」柏森興奮地叫了出來,因為他剛剛狠狠地踹書包一腳。
他在踢孫櫻前,竟然還舒展筋骨,熱身一下。
孫櫻被柏森踢一腳後,用力地瞪著柏森10秒鐘。
柏森朝她比個“V”手勢。
她轉過身看著我時,我低下頭,像一隻等待主人來摸毛的小狗。
因為孫櫻是用手在書包上摸了一圈。
孫櫻人不高,坐著時更矮,還有點駝背。
為了讓孫櫻能順利地摸我的頭一圈,我低頭時,下巴幾乎碰到地面。
她摸完後,我抬起頭看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來我們的樑子算揭過了,雖然以前我把她當陀螺旋轉,
現在她也把我當湯圓搓了一圈。
後來柏森常取笑我,說我很適合當政治人物。
因為台灣很多當大官的人,都要先學會被人摸摸頭。
輪到我時,我遲疑了很久。
「菜蟲!你書唸假的嗎?要把遊戲當國家一樣效忠的道理,你不懂嗎?
你看我還不是含淚忍痛地踢了金蓮妹子一腳。你可知我心如刀割!」
我在心裡罵道:忍個屁痛,含個鳥淚,你踢得可爽了。
「喂!快點!是不是嫌棄我們中文系的女孩子呢?」
不知道是哪個短命的女孩子,冒出這一句。
我禁不住大家一再地起鬨喧鬧,只好轉過身靠近明菁。
明菁已經低下了頭,垂下的髮絲,像簾幕般遮住了她的右臉頰。
我把臉湊近明菁時,輕輕將她的頭髮撥到耳後,看到她發紅的耳根。
我慢慢伸出左手覆蓋著她的右臉頰,右手同時舉起,擋著別人的視線。
迅速親了自己的左手掌背一下。
『謝謝大家的成全,小弟感激不盡。』我高聲說。
之後玩了什麼遊戲,我就記不太清楚了。
我好像戴上了耳機,聽不見眾人嬉鬧的聲音。
五點左右解散,六點在下榻的山莊用餐。
我順著原路下山,走了一會,往山下看,停下腳步。
「過兒,還不快走。天快黑了。」
我回過頭,明菁微笑地站在我身後。
『同樣一條階梯,往下看的話,還會像思念的形狀嗎?』
「當然不會了。」
明菁走到我身旁,笑著說:
「思念通常只有一個方向。因為你思念的人,未必會思念你呀!」
『嗯。』
「過兒,肚子餓了嗎?趕快下山去大吃一頓吧。」
吃完晚飯後,我和柏森為了七點半的營火晚會做準備。
「過兒,你在做什麼?」
『我把這些木柴排好,待會要升營火。』
「需要幫忙嗎?」
『不用了。』
「哦。」
明菁好像有點失望。
『這樣好了,待會由妳點火。』
「真的嗎?」
『如果我說是騙妳的,妳會打我嗎?』
「過兒,不可以騙人的,你……」
『好啦,讓妳點火就是了。』
本來我和柏森打算用類似高空點火的方式點燃營火,看來得取消了。
明菁在我身旁走來走去,蹲下身,撿起一根木柴,放下去,再站起身。
重複了幾次後,我忍不住問道:
『是不是有什麼事呢?』
「沒什麼。我想問你,今天下午的傳書包遊戲,你以前玩過嗎?」
『沒有。』
「嗯。」
明菁停下腳步。
「過兒,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老實回答,不可以騙人。」
『好。』
「我想知道……」明菁踢了地上的一根木柴,「你為什麼不親我?」
我手一鬆,拿在手裏的三根木柴,掉了一根。
『妳說什麼?』
「你已經聽到了。我不要再重複一次。」
『我膽子小,而且跟妳還不是很熟,所以不敢。』
「真的嗎?」
『如果我說是騙妳的,妳會打我嗎?』
「喂!」
『好。我以我不肖父親楊康的名字發誓,我是說真的。』
「那就好。」
明菁微笑地撿起掉在地上的那根木柴,放到我手裡。
「你再老實告訴我,你後不後悔?」
『當然後悔。』
「後悔什麼?」
『我應該學柏森一樣,狠狠地踢書包一腳才對。』
「過兒!」
『好。我坦白說,我很懊惱沒親妳。』
「真的嗎?」
『如果我說是騙妳的,妳會打我嗎?』
明菁這次不答腔了。蹲下身,撿起一根木材,竟然還挑最粗的。
『姑姑,饒了我吧。我是說真的。』
「嗯。那沒事了。」
然後明菁就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在旁邊看我排放木材。
七點半到了,人也陸續圍著營火柴,繞成一圈。
我點燃一根火把,拿給明菁。
『點這裡,』我指著營火柴中央一塊沾了煤油的白布,『要小心喔。』
明菁左手摀著耳朵,拿火把的右手伸長…伸長…再伸長……
點著了。點燃的瞬間,轟的一聲,火勢也猛烈地燃燒。
「哇!」明菁的驚喜聲剛好和柏森從音響放出的音樂聲一致。
於是全場歡呼,晚會開始了。
除了一些營火晚會常玩的遊戲和常跳的舞蹈外,各組還得表演節目。
42個人分成7組,我、明菁、柏森和孫櫻都在同一組。
我們這組的表演節目很簡單,交給柏森就行了。
他學張洪量唱歌,唱那首「美麗花蝴蝶」。
「妳像隻蝴蝶在天上飛,飛來飛去飛不到我身邊……」
「我只能遠遠癡癡望著妳,盼啊望啊妳能歇一歇……」
那我們其他人做什麼?
因為柏森說,張洪量唱歌時,很像一個在醫院吊了三天點滴的人。
所以我演點滴,明菁演護士,孫櫻演蝴蝶,剩下兩人演抬擔架的人。
柏森有氣無力地唱著,學得很像,全場拍手叫好。
我一直站在柏森旁邊,對白只有「滴答滴答」。
明菁的對白也只有一句「同學,你該吃藥了。」
孫櫻比較慘,她得拍動雙手,不停地在場中央繞著營火飛舞。
晚會大約在十點結束,明早七點集合,準備去爬山。
晚會結束後,很多人跑去夜遊,我因為覺得累,洗完澡就睡了。
「過兒,過兒……」
半夢半醒之間,好像聽到明菁在房門外敲門叫我。
『是誰啊?』
「太好了!過兒你還沒睡。」
『嗯。有事嗎?』
「我想去夜遊。」
『那很好啊。』
「我剛去洗澡,洗完後很多人都不見了,剩下的人都在睡覺。」
『嗯。然後呢?』
「然後我只能一個人去夜遊了。」
『嗯。所以呢?』
「因為現在是夜晚,又得走山路,加上我只是一個單身的女孩子,
所以我一定要很小心呀。」
『嗯,妳知道就好。去吧,小心點。』
「過兒,你想睡覺是不是?」
『是啊。我不只是“想”,我是一直在睡啊。』
「哦。你很累是不是?」
『是啊。』
「那你要安心睡,不要擔心我。千萬不要良心不安哦!」
『啊?我幹嘛良心不安?』
「你讓我一個單身女孩走在夜晚的山路上,不會良心不安嗎?」
『………………』
「如果我不小心摔下山崖,或是被壞人抓走,你也千萬別自責哦。」
『………………』
『姑姑,我醒了。妳等我一下,我們一起去夜遊吧。』
「好呀!」
我拿了一支手電筒,陪著明菁在漆黑的山路上摸黑走著。
山上的夜特別黑,於是星星特別亮。
明菁雖然往前走,視線卻總是朝上,這讓我非常緊張。
我們沒說多少話,只是安靜地走路。
經過一片樹林時,明菁似乎顫抖了一下。
『妳會冷嗎?』
「不會。只是有點怕黑而已。」
『怕黑還出來夜遊?』
「就是因為怕黑,夜遊才刺激呀。」
明菁僵硬地笑著,在寂靜的樹林中,傳來一些回音。
「過兒,你…你怕鬼嗎?」明菁靠近我,聲音壓得很低。
『噓。』我用食指示意她禁聲,『白天不談人,晚上莫論鬼。』
「可是我怕呀,所以我想知道你怕不怕。」
『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就像妳問我怕不怕世界末日一樣,也許我怕,
但總覺得不可能會碰到,所以怕不怕就沒什麼意義了。』
「你真的相信不可能會碰到……鬼嗎?」
『以前相信,但現在不信了。』
「為什麼?」
『我以前覺得,認識美女就跟碰到鬼一樣,都是身邊的朋友,或是朋友
的朋友會發生的事,不可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那現在呢?」
『現在不同啊。因為我已經認識美女了,所以當然也有可能會碰到鬼。』
「你認識哪個美女?」
我先看看天上的星星,再摸摸左邊的樹,踢踢地上的石頭。
然後停下腳步,右轉身面對明菁。
『妳。』
明菁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很燦爛地笑著。
「過兒,謝謝你。我現在不怕黑,也不怕鬼了。」
『嗯。明天還得爬山,早點休息吧。』
「好的。」
午夜12點左右,回到下榻處,互道了聲晚安,就各自回房睡了。
隔天在車上,明菁先跟我說抱歉。
「過兒。昨晚我不敢一個人夜遊,硬要你陪我走走,你不會介意吧?」
『當然不會。出去走走也滿好玩的。』
「真的嗎?」
『如果我說是騙妳的,妳會打我嗎?』
「過兒。我相信你不會騙我。」
明菁笑了一笑,「謝謝你陪我。」
然後明菁就沈沈睡去。要下車時,我再叫醒她。
明菁爬山時精神抖擻,邊走邊跳,偶爾嘴裡還哼著歌。
「過兒,你看。」
她指著我們右前方路旁一棵高約七公尺的台灣赤楊。
『妳該不是又想告訴我,這棵樹的樣子很像思念的形狀吧。』
明菁呵呵笑了兩聲,走到樹下,然後招手示意我靠近。
「你有沒有看到樹上那一團團像鳥巢的東西呢?」
我走到她身旁,抬頭往上看。
光禿禿的樹枝上,這團鳥巢似的東西,有著綠色的葉子,結白色漿果。
「那叫檞寄生,是一種寄生植物。這棵台灣赤楊是它的寄主。」
『檞寄生?耶誕樹上的裝飾?』
「嗯。西方人視它為一種神聖的植物,常用來裝飾耶誕樹。在檞寄生下
親吻是很吉祥的哦!傳說在檞寄生下親吻的情侶,會廝守到永遠。」
『喔?真的嗎?』
明菁點點頭,突然往左邊挪開兩步。
「如果站在檞寄生下,表示任何人都可以吻你,而且絕對不能拒絕哦!
那不僅非常失禮也會帶來不吉利。這是耶誕節的重要習俗。」
我搥胸頓足,暗叫可惜。我竟然連續錯過兩次可以親吻明菁的機會。
「呵呵……幸好你沒聽過這種習俗。你知道希特勒也中過招嗎?」
『喔?』
「聽說有次希特勒參加宴會時,一個漂亮的女孩引領他走到檞寄生下,
然後吻了他。他雖然很生氣,可是也不能怎樣呀!」
明菁乾脆坐了下來,又向我招招手,我也順便坐著休息。
「所以呀,西方人常常將檞寄生掛在門樑上。不僅可以代表幸運,而且
還可以守株待兔,親吻任何經過門下的人。」
『嗯。這種習俗有點狠。』
『柏森!危險!』
正當我和明菁坐著聊天時,柏森和孫櫻從我們身旁路過。
「幹嘛?」柏森回過頭問我。
『小心啊!往左邊一點,別靠近這棵樹。』
「樹上有蛇嗎?」柏森雖然這麼問,但還是稍微離開了台灣赤楊。
『比蛇還可怕喔。』
「過兒!你好壞。孫櫻人不錯的。」
『對不起。柏森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於心不忍啊。』
明菁噗哧笑了出聲。
柏森和孫櫻則一臉納悶,繼續往前走。
「這便是檞寄生會成為耶誕樹上裝飾品的原因。當耶誕夜鐘聲響起時,
在耶誕樹下互相擁抱親吻,彼此的情誼就能一直維持,無論是愛情或
友情。有些家庭則乾脆把檞寄生放在屋頂,因此只要在房子裡親吻,
就可以保佑全家人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明菁說完後,神情非常輕鬆。
「過兒,這種傳統很溫馨吧?」
我點點頭。
我看著台灣赤楊已褪盡綠葉的樹枝,而寄生其上的檞寄生,卻依然碧綠。
感覺非常突兀。
『為什麼妳那麼了解檞寄生呢?』
「我以前養過貓,貓常常會亂咬家裏的植物。可是對貓而言,檞寄生和
常春藤與萬年青一樣,都是有毒的。所以我特地去找書來研究過。」
「書上說,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檞寄生就一直是迷信崇拜的對象。」
明菁好像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著。
「它可以用來對抗巫術。希臘神話中,冥后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
就是用一枝檞寄生,打開陰界的大門。」
明菁拿出口香糖,遞一片給我。
「過兒,你知道在檞寄生下親吻的耶誕習俗是怎樣來的嗎?」
『姑姑,妳是師父。徒兒謹遵教誨就是了。』
「古代北歐神話中,和平之神伯德(Balder)被邪惡之神羅奇(Loki)
以檞寄生所製成的箭射死,檞寄生是世上唯一可以傷害伯德的東西。
伯德的母親—愛神傅麗佳(Frigga)得知後痛不欲生,於是她和眾神
想盡辦法挽救伯德的生命,最後終於救活他。傅麗佳非常感激,因此
承諾無論誰站在檞寄生下,便賜給那個人一個親吻,於是造成耶誕節
檞寄生下的親吻習俗。而且也將檞寄生象徵的涵義,愛、和平與寬恕
永遠保存下來,這三者也正是耶誕節的精神本質。」
『原來耶誕節的意義不是吃耶誕大餐,也不是徹夜狂歡喔。』
「嗯。西方人過耶誕節一定待在家裡,台灣人卻總是往外跑。」
明菁笑了笑,接著說:
「很諷刺,卻也很好玩。幸好台灣沒多少人知道檞寄生下親吻的習俗,
不然耶誕節時檞寄生的價格一定飆漲,那時你們男生又得哭死了。」
明菁又往上看了一眼檞寄生,輕聲說:
「果然是“冬季裡唯一的綠”。」
『啊?妳說什麼?』
「檞寄生在平時很難分辨,可是冬天萬樹皆枯,只有它依舊綠意盎然,
所以就很容易看到了。也因此它才會被稱為冬季裡唯一的綠。」
明菁轉頭看著我,欲言又止。
『姑姑,妳是不是想告訴我,思念也跟檞寄生一樣,不隨季節而變?』
「呵呵……過兒,你真的是一個很聰明,反應又快的人。」
明菁站起身,「過兒,我們該走了。」
『嗯。』
我們走沒多遠,又在路旁看到檞寄生,它長在一棵倒地的台灣赤楊上。
看來這棵台灣赤楊已經死亡,可是檞寄生依然生氣蓬勃。
似乎仍在吸取寄主植物最後的供養。
是不是檞寄生在成為替別人帶來幸運與愛情的象徵前,
得先吸乾寄主植物的養分呢?
幾年後,明菁告訴我,我是一株檞寄生。
那麼,我的寄主植物是誰?
【六】
你柔軟似水
可我的心
卻因你帶來的波浪,深深震盪著
於是我想你的心,是堅定的
只為了你的柔軟,跳動
跳動中抖落的字句,灑在白紙上
紅的字,藍的字,然後黑的字
於是白紙
像是一群烏鴉,在沒有月亮的夜裡飛行
耳內鳴鳴作響,又經過一個隧道了。
苗栗到台中的山線路段,山洞特別多,當初的工程人員,一定很辛苦。
車內雖明亮,窗外則是完全漆黑一片。
就像這第六根菸上所說的,「一群烏鴉在沒有月亮的夜裡飛行」。
我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好燙。
也好,把這杯水當作暖爐,溫暖一下手掌。
車內的人還是很多,我只能勉強站在這裡。
回憶是件沈重的事,跟思念一樣,也是有重量的。
回憶是時間的函數,但時間的方向永遠朝後,回憶的方向卻一定往前。
兩者都只有一個方向,但方向卻相反。
我算是個念舊的人吧。
身邊常會留下一些小東西,來記錄過去某段歲月裏的某些心情。
最特別的,大概是明菁送我的那株檞寄生。
柏森曾問我,「留這些東西,不會佔空間嗎?」
『應該不會。因為最佔空間的,是記憶。』
所有收留過的東西,都可以輕易拋棄。
唯獨記憶這東西,不僅無法拋棄,還會隨著時間的增加,不斷累積。
而新記憶與舊記憶間,也會彼此相加互乘,產生龐大的天文數字。
就像對於檞寄生的記憶,總會讓我湧上一股莫名的悲哀,與自責。
我覺得頭很重,雙腳無法負擔這種重量,於是蹲了下來。
直到那杯熱水變涼。
我喝完水,再站起身,活動一下筋骨,畢竟還有將近三個小時的車程。
坐車無聊時的最大天敵,就是有個可以聊天解悶的伴。
只可惜我現在是孤身一人。
那天爬完山,回到台南的車程也是約三個小時。
我跟明菁坐在一起,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台南就到了。
其實回程時,男女還得再抽一次卡片。
「你喜歡林明菁嗎?」柏森偷偷問我。
『她人不錯啊。問這麼奇怪的問題幹嘛?』
柏森沒回答,只是把我手上的21張卡片全拿去。
他找出楊過那一張,塞進我口袋。
然後叫我把剩下的20張卡片給班上男生抽。
他還是拿21張寫女人名字的卡片給中文系女生抽。
沒想到明菁竟然又抽到小龍女。
這次柏森抽到的是唐高宗李治,結果孫櫻抽到武則天。
柏森驚嚇過度,抱著我肩膀,痛哭失聲。
「過兒,我們真是有緣。姑姑心裡很高興。」
明菁看起來非常開心。
『喔。』
我不敢答腔。
回到台南,我、明菁、柏森和孫櫻,先在成大附近吃宵夜。
11點半快到時,我和柏森再送她們回宿舍。
11點半是勝九舍關門的時間,那時總有一群男女在勝九門口依依不捨。
然後會有個歐巴桑拿著石塊敲擊鐵門,提醒女孩們關門的時候到了。
一面敲一面將門由左而右慢慢拉上。
明菁說勝九舍的女生都管那種敲擊聲叫喪鐘。
勝九舍的大門是柵欄式的鐵門,門下有轉輪,方便鐵門開關。
即使鐵門拉上後,隔著柵欄,門內門外的人還是可以互望。
所以常有些熱戀中的男女,在關上鐵門後,仍然穿過柵欄緊握彼此的手。
有的女孩甚至還會激動地跪下,嚶嚶哭泣。
很像是探監的感覺。
以前我和柏森常常在11點半來勝九,看這種免費的戲。
喪鐘剛開始敲時,明菁和孫櫻跟我們揮手告別,準備上樓。
「中文系三年級的孫櫻同學啊!請妳不要走得那麼急啊!」
柏森突然高聲喊叫,我嚇了一跳。
明菁她們也停下腳步,回頭。
「孫櫻同學啊!以妳的姿色,即使是潘金蓮,也有所不及啊!」
「無聊!」
孫櫻罵了一聲,然後拉著明菁的手,轉身快步上樓。
「孫櫻同學啊!妳的倩影已經深植在我腦海啊!我有句話一定要說啊!」
柏森好像在演話劇,大聲地唸著對白。
「不聽!不聽!」
依稀可以聽到孫櫻從宿舍裡傳來的聲音。
「這句話只有三個字啊!只是三個緊緊牽動我內心的字啊!」
「……,……」
聽不清楚孫櫻說什麼。
「孫櫻同學啊!只是三個字啊!請妳聽我傾訴啊!」
「孫櫻同學啊!如果我今晚不說出這三個字,我一定會失眠啊!」
「孫櫻同學啊!我好不容易有勇氣啊!我一定要向妳表白啊!」
「孫櫻同學啊!我要讓全勝九舍的人都聽到這三個字啊!那就是……」
『柏森!』
我非常緊張地出聲制止。
旁觀的男女也都豎起耳朵,準備聽柏森說出這令人臉紅心跳的三個字。
「早……點……睡……!」
柏森雙手圈在嘴邊,大聲而清楚地說出這三個字。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笑了出來。
"啪”的一聲,四樓某個房間的窗子突然打開。
「去死!」
孫櫻狠狠地丟出一件東西,我們閃了一下,往地上看,是隻鞋子。
我撿起鞋子,拉走朝四樓比著“V”手勢的柏森,趕緊逃離現場。
回到家樓下,爬樓梯上樓時,我罵柏森:
『你真是無聊,你不會覺得丟臉嗎?』
「不會啊,沒人知道我是誰。倒是孫櫻會變得很有名。」
『你幹嘛捉弄她?』
「沒啊,開個玩笑而已。改天再跟她道歉好了。」
『對了,你為什麼把楊過塞給我?』
「幫你啊,笨。我看你跟林明菁好像很投緣。」
『那你怎麼讓她抽到小龍女?』
「這很簡單。一般人抽籤時,都會從中間抽,了不起抽第一張。
所以我把小龍女藏在最下面,剩下最後兩張時,再讓她抽。」
『那還是只有一半的機率啊。』
「本來機率只有一半,但我左手隨時準備著。如果她抽到小龍女就沒事。
如果不是,我左手會用力,她抽不走就會換抽小龍女那張了。」
「你說什麼!」
我們開門回家時,秀枝學姐似乎在咆哮。
「我說妳的內衣不要一次洗那麼多件,這樣陽台好像是菜瓜棚喔。」
子堯兄慢條斯理地回答。
「你竟敢說我的胸罩像菜瓜!」
「是很像啊。尤其是掛了這麼多件,確實很像在陽台上種菜瓜啊。」
「你……」
「菜蟲,你回來正好。你來勸勸秀枝學姐……」
子堯兄話還沒說完,秀枝學姐聲音更大了。
「跟你講過很多遍了,不要叫我學姐。你大我好幾歲,我擔待不起!」
「可是妳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年紀啊。」
「你再說一遍!」
「秀枝學姐,兩天不見,妳依然亮麗如昔啊!」
柏森見苗頭不對,趕快轉移話題。
『子堯兄,我從山上帶了兩顆石頭給你。你看看……』
我負責讓子堯兄不要再講錯話。
秀枝學姐氣鼓鼓地回房,子堯兄還是一臉茫然。
我把從山上溪流邊撿來的兩顆暗褐色橢圓形石頭,送給子堯兄。
柏森也拿給子堯兄一顆石頭,是黑色的三角形。
因為子堯兄有收集石頭的嗜好。
子堯兄說了聲謝謝,我們三人就各自回房間休息了。
隔天上完課回來,走進客廳,我竟然看到明菁坐在椅子上看電視。
『妳怎麼會在這裏?』我很訝異。
「嗚……」明菁假哭了幾聲,「學姐,妳室友不歡迎我哦。」
「誰那麼大膽…」秀枝學姐走出房門,看著我:
「菜蟲,你敢不歡迎我直屬學妹?」
『啊?秀枝學姐,妳是她的直屬學姐?』
「正是。你為什麼欺負她?」
『沒啊。我只是好奇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而已。』
「那就好。我這個學妹可是才貌雙全、色藝兼備哦,不可以欺負她。」
秀枝學姐說完後,又進了房間。
「我沒騙你吧。」明菁聳聳肩,「我直屬學姐總是這麼形容我。」
我伸手從明菁遞過來的餅乾盒裡,挑出一包餅乾。
「沒想到你住這裡。」明菁環顧一下四周,「這地方不錯唷。」
『妳怎麼會在這裏?』我又問一次。
「學姐說你住這裡,所以我就過來找你呀。過兒,你要趕姑姑走嗎?」
『不要胡說。』我也坐了下來,開始吃餅乾,陪她看電視。
『妳找我有事嗎?』
「過兒,」明菁的視線沒離開電視,伸出左手到我面前,「給我。」
我把剛拆開的餅乾包裝紙,放在她攤開的左手掌上。
「不是這個啦!」
『不然妳要我給妳什麼?』
「鞋子呀。」
『鞋子?』我看了一下她的腳,她穿著我們的室內拖鞋。
我再探頭往外面的陽台上看,多了一雙陌生的綠色涼鞋。
我走到陽台,拿起那雙綠色涼鞋,然後回到客廳,放在她腳邊。
『這麼快就要走了嗎?』我很納悶。
明菁把視線從電視機移到我身上,再看看我放在地上的鞋子。
「過兒……」明菁突然一直笑,完全沒有停止的跡象。
『妳怎麼了?』
「我是指你昨晚撿的鞋子,那是我的。我是來拿鞋子的。」
『喔。妳怎麼不講清楚。』
『孫櫻怎麼會丟出妳的鞋子呢?』
「她氣壞了。隨手一抓,就拿到我的鞋子。想也沒想,就往下砸了。」
『她還好嗎?』
「不好。她到今天還在生氣。」
『真的嗎?』
「嗯。尤其是看到今天宿舍公佈欄上貼的公告後,她氣哭了。」
『什麼公告?』
「不知道是誰貼的。上面寫著:“彷彿七夕鵲橋會,恰似孔雀東南飛。
奈何一句我愛妳,竟然變為早點睡。”」
『柏森只是開玩笑,沒有惡意的。』
「不可以隨便跟女孩子開這種玩笑哦,這樣女孩子會很傷心的。」
『柏森說他會跟孫櫻道歉。柏森其實人很好的。』
「嗯。難怪孫櫻說李柏森很壞,而你就好得多。所以她叫我要……」
明菁突然閉口,不再繼續講。
『叫妳要怎樣?』
「這間房子真是寬敞。」
『孫櫻叫妳要怎樣?』
「這包餅乾實在好吃。」
『孫櫻到底叫妳要怎樣?』
「這台電視畫質不錯。」
『孫櫻到底是叫妳要怎樣呢?』
「過兒!你比李柏森還壞。」
我搔搔頭,完全不知道明菁在說什麼。
明菁繼續看電視,過了約莫10分鐘,她才開口:
「過兒,你要聽清楚喔。孫櫻講了兩個字,我只說一遍。」
『好。』我非常專注。
「第一個字,衣服破了要找什麼來縫呢?」
『針啊。』
「第二個字,衣服髒了要怎麼辦呢?」
『洗啊。』
「我說完了。」
『針洗?』
明菁不答腔了。
『喔。原來是“珍惜”。』
明菁沒回答,吃了一口餅乾。
『可是孫櫻幹嘛叫妳要珍惜呢?』
明菁吃了第二口餅乾。
『孫櫻到底叫妳要珍惜什麼呢?』
明菁吃了第三口餅乾。
『珍惜是動詞啊,沒有名詞的話,怎麼知道要珍惜什麼?』
「學姐!妳室友又在欺負我了!」
明菁突然大叫。
「菜蟲!」
秀枝學姐又走出房門。
『學姐饒命,她是開玩笑的。』我用手肘推了推明菁,『對吧?』
「你只要不再繼續問,那我就是開玩笑的。」明菁小聲地說。
我猛點頭。
「學姐,我跟他鬧著玩的。」明菁笑得很天真。
「嗯。明菁,我們一起去吃飯吧。」秀枝學姐順便問我:
「菜蟲,要不要一起吃?」
『不用了。我等柏森。』
吃晚飯時,我跟柏森提起孫櫻氣哭的事,他很自責。
所以他提議下禮拜的耶誕夜,在頂樓陽台烤肉,請孫櫻她們過來玩。
『你應該單獨請她吃飯或看電影啊,幹嘛拖我們下水?』
「人多比較熱鬧啊。而且也可以替你和林明菁製造機會。」
『不用吧。我跟林明菁之間沒什麼的。』
「菜蟲。」柏森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你以後就知道了。」
耶誕夜當晚,天氣晴朗而涼爽,很舒適。
我和柏森拉了條延長線,從五樓到頂樓陽台,點亮了幾盞燈。
秀枝學姐負責採買,買了一堆吃的東西,幾乎可以吃到明年。
柏森拜託子堯兄少開口,免得秀枝學姐一怒之下抓他來烤。
然後我們再搬了幾張桌椅到陽台上。
七點左右,明菁和孫櫻來了。明菁看來很高興,孫櫻則拉長了臉。
不過當柏森送個小禮物給孫櫻時,她的臉就鬆回去了。
我們六個人一邊烤肉一邊聊天,倒也頗為愜意。
當大家都吃得差不多飽時,子堯兄還清唱了他的成名曲「紅豆詞」。
「沒想到你還挺會唱歌的。」秀枝學姐瞄了一眼子堯兄。
子堯兄很興奮,又繼續唱了幾首。
然後他們竟然開始討論起歌曲和唱歌這件事情。
柏森刻意地一直陪孫櫻說話,可以看出他真的對那個玩笑很內疚。
明菁玩了一下木炭的餘燼後,指著隔壁棟的陽台問我:
「過兒,可以到那邊去看看嗎?」
我點點頭。
隔壁的陽台種了很多花草,跟我們這邊陽台的空曠,呈明顯的對比。
兩個陽台間,只隔了一條約一米二高的牆。
『爬牆沒問題吧?』我問。
「這種高度難不倒我的。」
『嗯。結婚前爬爬牆可以,結婚後就別爬了。』
「呵呵……過兒。你嘴巴好壞,竟然把我比喻成紅杏。」
我和明菁翻過牆,輕聲落地。
樓下是那對常摔碗盤的夫婦,脾氣應該不好,沒必要再刺激他們。
她一樣一樣地叫出花草的名稱,我只是一直點頭,因為我都不懂。
『妳好像很喜歡花花草草?』
「嗯,我很喜歡大自然。我希望以後住在一大片綠色的草原中。」
明菁張開雙臂,試著在空中畫出很大很大的感覺。然後問我:
「過兒,你呢?」
『我在大自然裡長大,都市的水泥叢林對我來說,反而新鮮。』
「你很特別。」明菁笑了笑。
「過兒,謝謝你們今天的招待。」
明菁靠著陽台的欄杆,眺望著夜景,轉過頭來跟我說。
『別客氣。』我也靠著欄杆,在她身旁。
明菁嘴裡輕哼著歌,偶爾抬頭看看夜空。
「這裡很靜又很美,不介意我以後常來玩吧?」
『歡迎都來不及。』
明菁歪著頭注視著我,笑著說:「過兒,你在說客套話哦。」
我也笑了笑:『我是真的歡迎妳來。』
「對了,我送你一樣東西。你在這裡等我哦。」
明菁翻過牆去拿了一樣東西,要回來時,先把東西擱在牆上,再翻過來。
很像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中,描述他爹在月台爬上爬下買橘子的情景。
如果她真的拿橘子給我,那我以後就會改叫她為爹,而不是姑姑了。
「喏,送你的。」
她也拍拍衣服上的塵土,活像「背影」的形容。
那是一株綠色植物,有特殊的叉狀分枝。
葉子對生,像是童玩中的竹蜻蜓。果實小巧,帶點黏性。
『這是什麼?』
「檞寄生。」
雖然我已是第二次看到檞寄生,但上次離得遠,無法看清楚。
我看著手裡的檞寄生,有一股說不出的好奇。
於是我將它舉高,就著陽台上的燈光,仔細端詳。
「有什麼奇怪的嗎?」明菁被我的動作吸引,也湊過來往上看。
『檞寄生的……』
我偏過頭,想問明菁為什麼檞寄生的果實會有黏性時,
她突然「哎呀」一聲,迅速退開兩步。
「過兒!」
『啊?』
「你好奸詐。」
『怎麼了?』
明菁沒答腔,扁了扁嘴,手指比著檞寄生。
我恍然大悟,原來她以為我故意引誘她站在檞寄生下面,然後要親她。
『沒啦,我只是想仔細看檞寄生而已。』
「嗯。剛剛好險。」明菁笑了笑。
我第三次錯過了可以親吻明菁的機會。
後來我常想,俗語說「事不過三」,那如果事已過了三呢?
我跟明菁之間,一直有許多的因緣將我們拉近,卻總是缺乏臨門一腳。
像足球比賽一樣,常有機會射門,可惜球兒始終無法破網。
『謝謝妳的禮物。』
我搖了搖手中的檞寄生,對著明菁微笑。
「不客氣。不過你要好好保存哦。」
『為什麼?』
「檞寄生可從寄主植物上吸收水分和無機物,進行光合作用製造養分,
但養分還是不夠。所以當寄主植物枯萎時,檞寄生也會跟著枯萎。」
『那幹嘛還要好好保存呢?』
「雖然離開寄主植物的檞寄生,沒多久就會枯掉。不過據說折下來的
檞寄生存放幾個月後,樹枝會逐漸變成金黃色。」
『嗯。我會一直放著。』
『對了,我剛剛是想問妳,為什麼檞寄生的果實會有黏性?』
「這是檞寄生為了繁衍和散播之用的。」
『嗯?』
「檞寄生的果實能散發香味,吸引鳥類啄食,而檞寄生具黏性的種子,
便黏在鳥喙上。隨著鳥的遷徙,當鳥在別的樹上把這些種子擦落時,
檞寄生就會找到新的寄主植物。」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將檞寄生收好。
11點左右,我和柏森送明菁她們回宿舍。
到勝九舍時,孫櫻說還想買個東西,叫明菁先上樓。
明菁跟我們說了聲耶誕快樂後,就轉身上樓了。
孫櫻等明菁的背影消失後,神秘地告訴我:
「菜蟲。你該,感謝,明菁。」
『我謝過了啊。』
「孫櫻不是指禮物的事啦。今晚原本有人要請林明菁看電影喔。」
柏森在一旁接了話,語氣帶點曖昧。
「人家可是為了你而推掉約會,所以你該補償她一場電影。」
『提議今晚聚會的是你吧,要補償也應該是你補啊。』
我指了指柏森。
「你這沒良心的小子,是你堅持要請她來我們家玩的。」
我正想開口反駁,柏森眨了眨眼睛。
「而且你還說:“沒有林明菁的耶誕夜,耶穌也不願意誕生。”」
『亂講!我怎麼可能會說出這種……』
“噁心”還沒出口,柏森已經摀住我的嘴巴。
「菜蟲,別不好意思了。請她看場電影吧。」
「沒錯。」孫櫻說。
「孫櫻,妳們明天沒事吧?」
「沒有。」
「那明天中午12點這裡見,我們四個人一起吃午飯。」
柏森把摀著我嘴巴的手放開,接著說:
「然後再讓菜蟲和林明菁去看電影。妳說好不好?」
「很好。」孫櫻點點頭。
『我……』
「別太感激我,我會不好意思的。」柏森很快打斷我的話。
「就這麼說定了。」柏森朝孫櫻揮揮手:「明天見。」
隔天是耶誕節,放假一天。
中午我和柏森各騎一輛機車,來到勝九門口。
孫櫻穿了一件長裙,長度快要接近地面,我很納悶裙子怎會那麼長?
後來看到明菁也穿長裙出來時,我才頓悟。
原來一般女孩的過膝長裙,孫櫻可以穿到接近地面。
我們到學校附近的一家餐館吃飯,我和柏森經常去吃的一家。
「這家店真的不錯喔,我和菜蟲曾經在一天之中連續來兩次。」
柏森坐定後,開了口。
「真的嗎?」明菁問我。
『沒錯。不過這是因為那天第一次來時,我們兩人都忘了帶錢。』
我裝作沒看到柏森制止的眼神,『所以第二次光顧,是為了還錢。』
「呵呵……這樣哪能算。」
我們四人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只可惜今天是陰天,窗外灰濛濛的。
明菁坐在我對面,我左邊是窗,右邊是柏森。
明菁似乎很喜歡這家店,從牆上的畫,讚美到播放的音樂。
甚至餐桌上純白花瓶裡所插上的紅花,也讓她的視線駐足良久。
「過兒,你說是嗎?」她總是這樣問我的意見。
『應該是吧。』我也一直這樣回答。
孫櫻和柏森偶爾交頭竊竊私語,似乎在討論事情。
明菁看看他們,朝我聳聳肩,笑一笑。
明菁起身上洗手間時,柏森和孫櫻互相使了眼色。
「菜蟲,我跟孫櫻待會吃完飯後,會找藉口離開。」
柏森慎重地交待,「然後你要約她看電影喔。」
「孫櫻說林明菁不喜歡看恐怖片和動作片,我們都覺得她應該會喜歡
“辛德勒的名單”。這裡有幾家戲院播放的時間,你拿去參考。」
柏森拿出一張紙條,遞到我面前。我遲疑著。
「還不快領旨謝恩!」
『謝萬歲。』我接下了紙條。
『可是“辛德勒的名單”不是動作片加恐怖片嗎?』
「怎麼會呢?」
『納粹屠殺猶太人時會有殺人的動作,而殺人時的畫面也會很恐怖啊。』
「你別跟我耍白爛,去看就是了。」柏森很認真。
我還想再做最後的掙扎時,明菁回來了。
「母狗,小狗,三隻。好玩,去看。」
我們離開餐館時,孫櫻突然冒出了這段話。
「啊?」我和明菁幾乎同時發出疑問。
「孫櫻是說她朋友家的母狗生了三隻小狗,她覺得很好玩,想去看。」
柏森馬上回答。
「你怎麼會聽得懂?」明菁問柏森。
「我跟孫櫻心有靈犀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柏森開始乾笑。孫櫻可能不擅於說謊或演戲,神態頗為侷促。
結果柏森就這樣載走孫櫻,留下緊張而忐忑的我,與充滿疑惑的明菁。
其實經過幾次的相處,我和明菁雖然還不能算太熟,但絕不至於陌生。
與明菁獨處時,我是非常輕鬆而愉快的。
我說過了,對我而言,明菁像是溫暖的太陽,一直都是。
可是以前跟她在一起時,只是單純地在一起而已,無欲則剛。
但現在我卻必須開口約她看電影,這不禁讓我心虛。
畢竟從一般人的角度來看,這種邀約已經包含了追求的意思。
對很多男孩子而言,開口約女孩子要鼓起很大的勇氣。
而且心理上會有某種程度的害怕。
不是怕“開口約”,而是怕“被拒絕”。
台語有句話叫:鐵打的身體也禁不住三天拉肚子。
如果改成:再堅強的男人也禁不住被三個女人拒絕,也是差不多通的。
悲哀的是,對我來說,“開口”這件事已經夠難的了。
要我開口可能跟要我從五樓跳下是同樣的艱難。
至於被不被拒絕,只是跳樓的結果是死亡或重傷的差異而已。
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我真的想追求明菁嗎?
當時的我,對「追求明菁」這件事是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
如果不是孫櫻和柏森的慫恿與陷害,我壓根沒想到要約明菁看電影。
請注意,我否認的是「追求明菁」這件事,而不是「明菁」這個女孩。
舉例來說,明菁是一顆非常美麗且燦爛奪目的鑽石,我毫無異議。
但無論這顆鑽石是多麼閃亮,無論我多麼喜歡,並不代表我一定得買啊。
至於到底是買不起或是不想買,那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過兒,你在想什麼?」冷不防明菁問了一句。
『沒……沒事。』鑽石突然開口說話,害我嚇了一跳。
「真的嗎?不可以騙我哦。」
『喔。妳……妳下午有事嗎?』
「沒呀。你怎麼講話開始結巴了呢?」
『天氣冷嘛。』
「那我們不要站著不動,隨便走走吧。」
我們在餐館附近晃了一下,大概經過了三十幾家店,兩條小巷子。
明菁走路時,會將雙手插入外套的口袋,很輕鬆的樣子。
但是我心跳的速度,卻幾乎可以比美搖滾樂的鼓手。
明菁偶爾會停下來,看看店家販賣的小飾品,把玩一陣後再放下。
「過兒,可愛嗎?」她常會把手上的東西遞到我眼前。
『嗯。』我接過來,看一看,點點頭。
點了幾次頭後,我發覺我冷掉的膽子慢慢熱了起來。
『姑姑,過兒,兩個。電影,去看。』我終於鼓起勇氣從五樓跳下。
明菁似乎嚇了一跳,接著笑了出來。
「過兒,不可以這麼壞的。你幹嘛學孫櫻說話呢?」
『這……』我好不容易說出口,沒想到她卻沒聽懂。
正猶豫該不該再提一次時,走在前面的明菁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
「過兒。你是在約我看電影嗎?」她還沒停住笑聲。
『啊……算是吧。』
明菁的笑聲暫歇,理了理頭髮,順了順裙擺,嘴角微微上揚。
「過兒,請你完整而明確地說出,你想約我看電影這句話。好不好?」
『什麼是完整而明確呢?』
「過兒。」明菁直視著我,「請你說,好嗎?」
明菁的語氣雖然堅定,但眼神非常誠懇。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種眼神的溫度。
『我想請妳看電影,可以嗎?』彷彿被她的眼神打動,我不禁脫口而出。
「好呀。」
畫面定格。
燈光直接打在明菁的身上。
明菁的眼神散射出光亮,將我全身籠罩。
行人以原來的速度繼續走著,馬路上的車子也是,但不能按喇叭。
而路邊泡沫紅茶攤位上掛著的那塊「珍珠奶茶15元」的牌子,
依舊在風中隨意飄盪。
『就這麼簡單?』
我沒想到必須在心裡掙扎許久的問題,可以這麼輕易地解決。
「原本就不複雜呀。你約我看電影,我答應了,就這樣。」
明菁的口氣好像在解決一道簡單的數學題目一樣。
『喔。』
我還是有點不敢置信。
「過兒。你有時會胡思亂想,心裡自然會承受許多不必要的負擔。」
明菁笑了笑,「我們去看電影吧。」
我趁明菁去買兩杯珍珠奶茶的空檔,偷瞄了柏森給我的小抄。
估計一下時間,決定看兩點四十分的那場電影。
柏森和孫櫻說得沒錯,明菁的確喜歡“辛德勒的名單”。
因為當我提議去看“辛德勒的名單”時,她馬上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