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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plover (*風鳥茶太來*) on board 'fiction'
Title: *風和鳥的故事++(1)
Date: Sat Apr 20 04:02:12 1996
Date:04/19/96 (五)
*風和鳥的故事++(1)*
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見面的。
他推著嬰兒車跟太太走在植物園的林蔭道中。四月初的季節,春天的末尾,
一陣雷陣雨隱隱預告了夏天的來臨。雨後的黃昏,太太卸下了圍裙,說覺得心
裡煩煩的,想去散散步,晚餐就在外面吃。
兩人抱了寶寶一起出來,去年才加入這個小家庭的成員,兀自沈沈睡著。紅
撲撲的臉令人想到富士蘋果。小時遠足母親才會特地買給他帶的那種。現在竟
如普通果子堆成疊論斤在賣,令他懷疑是蘋果的價值不再;還是真的世道變
了。
兩人靜靜踱著步。雨後的空氣有一股清新,一些白頭翁、綠繡眼一類的在枝
頭活躍著,空氣中有淡淡的芳香,屬於新生的氣息;再來就是此起彼落的鳥叫
聲了。
一隻樹鵲聒噪地飛過。他在心中喊出了它的名字。他曾經對這些飛鳥的特徵
鳴聲了然於胸,準確並快速地翻出圖鑑的相關資料。但現在這些資料、形影,
卻已經淡化模糊成一團霧狀。像他刻意要去遺忘的種種。他感到臉頰有股熱,
像是被考倒的考生;又有幾分悵然,如果遺忘是幸福,就不要想起曾經忘記的
這一回事。
他曾瘋狂地愛上這類有羽無手的生物。那自空中掠過的形影令他感到一份自
在。他甚至給自己取了一個鳥名的id。哦,id,他亦曾瘋狂地...愛上吧...另
一個id...呵,那又是另一段留不住的故事了。
他突然想起那個id,一陣風迎面而來,心頭像被某種情緒突襲似地,有份異
樣的感覺。夕陽撒在殘留的水漬上閃閃發著光,水中模糊而黯黑的倒影,他見
到了自己的容顏,有點陌生又熟悉的。
像多年以前自己在杯咖啡中見到的映像,那時在想著什麼呢?。寶寶的推車
輾過水漬,倒影成一片破碎。跟妻並肩走著,第一次約會的地方也是植物園
吧!?喜愛這裡,像城市裡的島。他是這島旁停棲的風鳥吧。落腳、築巢,然
後開始想念及害怕飛翔。
歲月像一首歌,飛快奏過。他不知不覺跟著行板、快板起來,待要吸口氣翻
翻樂譜,卻赫然發現已經唱完三分之一的樂章了(或許更多,他悲觀地想,然後
苦笑)。當大家開口唱的時刻,可不能由他一個人耽擱,他定要跟上,管你對嘴
也罷打混也罷,就是不要發出雜音,這叫做合唱。
歲月是一首歌,生活是合唱。他有時納悶著,弄不清處自己的唱的聲部,也
搞不清楚究竟指揮的是誰。就是這樣唱下去,花落花開,花開花謝,有時忘情
地嘶吼;有時暗淡地低吟。他明白獨唱的章節已過,自此而後就是跟著指揮和
諧地唱下去了。他發現自己的聲調越來越低,沈潛下來。剛畢業時那股傲氣一
下子就被現實的洪流沖磨得消失殆盡。理想慢慢變成理想,習慣日久成為習
慣。在早晨刮鬍子的時刻,他發現鏡中的人有點陌生。似乎是另一個不同的靈
魂竊取了這個皮囊,佔據了這個肉身。只是原來的他到哪去了?他也不知道。
望著鏡中有點不大認識的自己,有種奇異的悲涼。
畢業、結婚、在城市中求生。有份不錯的工作,老板也很賞識他;有個不錯
的老婆,勤儉持家,溫柔善良;小孩也很可愛,白白壯壯的,比同年齡的小孩
來得結實。在南海路附近有棟房子在付貸款。黃昏時刻跟老婆出來散步、吹吹
風,晒一下夕陽。這是幸福的感覺吧!?他想。
有得就有失吧!?畢業成家,新家庭的建立,寶寶的誕生,一連串的事情使
他,不,使他們的生活變成進行曲。然後他開始丟棄舊習慣,建立新習慣。不
是有人說嗎:三十歲以前是建立習慣;三十歲以後是依賴習慣。他已經依賴了
某些習慣,關於親情的慣性,城市的生存法則;舊習呢?似乎來不及思考放不
放棄,維不維持,就全部被搜走了。被誰搜走?他想不起來。
他未曾再作過夢。
猷記得還在台大校園跟老婆踱著步,研究起流蘇的花序。一下子又是好幾寒
暑。今年的流蘇花開得如往昔一樣嗎?他想不起上回跟老婆約會的地點了。要
在城市立足不易。掙扎求生啊。學生時代的理想,清純的正義,只是歸檔的檔
案。他想起年輕時寫過的,稚拙的文字,關於改造某某或推動某某,心下有份
汗顏。他是個早已忘記如何唱solo的歌者。
他快速學會在社會上求生的一切技巧。首忌暴露自己的喜樂。那是落人把柄
的弱點。他又想起前日收拾閣樓時發現,令他臉紅的文字。是想過要寫東西的
呀。只是他並不是位好作家,因為他不會隱藏自己的情緒。在字裡行間暴露自
己太多的想望跟渴切,情欲跟掙扎。
他坐在樓梯間整理著舊作,一邊讀著一邊燒毀。火舌在面前竄動著,吞去了
過去的痕跡。他已絕決地與過往告別,一刀兩斷。從此後只是個父親、丈夫,
不敢獨唱的合音。年輕的心事跟情慾、糾纏繞縛的往事就在火中淨化拭去。
火光跳動著,他感到眼眶亦有些沈重,有種泫然的感覺,當是火光刺激的緣
故吧?
繞過熱帶植物區、花房,看過那幾株旅人蕉。往這個城市之島的中心走去。
寶寶已經醒了,正吃著奶嘴。老婆叨叨絮絮著今天在公司受的氣。他只是笑
著,幾聲安慰。他曉得這樣言語上的安慰不一定有效。只是一種依賴吧?把情
感賴在一個可以倚靠停泊的地方,然後就可以賴著臉說:怎麼辦?怎辦?
村上春樹說:「離開吧!?到一個任何人都到不了的地方。」
米蘭昆得拉會怎麼說呢?
風呢?
他驀然地想起風。那個花了他很大功夫才歸檔完畢的陳年檔案。他在心中祕
密為她留下了一個房間。任何人也進不去的。怕自己也丟失了鑰匙。只是彷彿
門並未鎖上。在某些時刻,某種奇妙的氛圍,某首歌的旋律,或是某段文字的
震動。他彷彿可以感受到房間似乎透出著光亮,有人影閃動著。
只是低下身去探視、自窗台窺伺時,又是一片全然的黑。她在裡頭嗎!?是
回來了?還是根本未曾離開過?她熄燈了嗎?
終究只是想想吧!?那個交會時互放過光亮的女子。他想念她。想念過往。
帶點些微罪惡感。他想起她的信上所寫:「...終於相信,再濃烈的情愫,終將
被流光的颺、逸、稀、釋...」有點訝異年輕的她可以準確地預測出這情感的流
向。在某些方面,她比他還早熟;還是說,她早已嗅聞出這樣的結局?
妻找到了樹上的松鼠,指著給寶寶看。松鼠機伶地在枝枒間游走著。近蓮花
池,一陣清風自湖面揚來。妻依舊在搜索著松鼠的蹤跡。他無意識地四處張望
著。在湖心亭中站立的身影。
他認出了她。
是她。風。
他跟她隔著二十公尺左右。她穿著一襲套裝,粉綠色的。湖面的風吹來,她
的袖口在風中顫動著。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像清晨茉莉花開的笑。
他感到幾分惶恐,有幾分不知所措。她定定看著他們,在二十公尺外。寶寶
突然哭了起來。他有點手忙腳亂地低下頭去陪著哄著。想是尿布濕了,又沒帶
替換的出來換。依舊哭個不停。妻說:「回家好了。」把嬰兒車掉過頭去。他
心焦這一切是否盡入她的眼裡。是她嗎?還是眼花了?
一抬頭,只剩空空蕩蕩的湖心亭。晚風襲過,揚起的柳條抹成的淡淡的哀
愁。他四下搜索她的蹤影,沒有,全都沒有,只有黯黯漫來的暮色。
吃過晚飯後,陪妻看了一下電視。他窩到書房去,打開電腦,想把周六要交
出去的軟體再趕一下工。咖啦咖啦他敲著鍵盤,心下也跟著咖啦咖啦起來。是
她嗎?他問著自己。不要亂想,他警告著自己,收攝心神努力工作。這一坐坐
了三個鐘頭,總算初步完成。他走出書房要去泡杯咖啡,發現妻已經入睡。抱
著一個懶骨頭,屈膝睡在沙發上。望著妻疲累微蹙眉頭的臉龐,心下有份疼
惜。他輕輕親了妻的臉頰一下,不意卻把她吵醒了。
「今天還要熬夜嗎?」 她睡眼惺忪地問。
他站起來,走到茶几,用熱水瓶沖了杯曼特寧。一股香味充溢著小小的客
廳。
「嗯...快完工了,再趕一下就可以了。」
「妳先去睡好了...」 他哄著妻子。她笑笑,抱著抱枕走進房中。
「你不要太晚睡了,明天還要上班哩。」 她在他臉龐啄了一下,算道晚
安。
他回書房繼續奮鬥。有個subroutine一直有bug。一個迴圈進去後竟然跳不
出來。他用盡種種手法測試,就是抓不出bug來。有點氣餒。休息一下吧!?他
連上網路,先看看有沒有信。結婚以後上網的機會少了。沒辦法花太多精神在
這上面。畢竟真實的人生是比虛幻的網路上來得直接而重要的。生活磨難太
多,已把他攪得精疲力竭。他只能退化為靜默的觀眾,再難扮演繁複的角色。
他依舊使用相同的id。說不上來為什麼。就像一個人格吧!?他不喜歡把id
換來換去,或用好幾個id扮演不同角色。扮演自己已經辛苦,他沒有力去經營
這樣不同的身分跟角色。他是有過野心,要去好好經營自己的id,榮耀這個
名;在經歷跟風的"網路情感"後,他覺得自己像苦苦地談了場戀愛。幾次見
面,牽手,走在長堤上。割捨的情境卻使他心痛。他開始退卻。砍去自己的舊
信。怕自己想起,也怕別人看出。這是他結婚前一年發生的事。外表依舊正
常,沒人知道他已經悄悄地承受了一次感情風暴。自己承擔,然後遺忘。
他沒有告訴老婆。正如他跟風說的,心中這個房間是屬於妳的角落,隨時可
以回來休息歇腿,沒有其他人會進去,我也是,除非妳准我進去。風笑笑說:
要付租金嗎?他嚴肅地說,妳已經付過,再來是我欠妳的。
不改id的另一個理由是在等她吧!?他不能讓她回來時認不得他,找不到
他。他想證實些什麼?有什麼事情是不會改變的嗎?除了改變本身。他不明
白。他砍去舊信,像湮沒自己的過去;他已經一百年不再talk,那會讓他想
起。他學著當沈默的觀眾。不寫,不說,只是靜靜地看著,讀著。
偶而有人page他、來信問他,是不是以前寫東西的那個某某某?他一概予以
否認。在某種程度上,他已經死了。網路的世界是現實的世界,只要不貼文
章,不talk,就是一縷孤魂了。沒人知道你是誰,也不想知道你是誰。然後很
快你就被遺忘,就像人們快速累積並迅速遺忘的post。
他翻讀著自己被收入精華區的舊作,與風的唱和文字。心下依舊蕩然。只是
他再回不去那樣的身分。以前難,現在更難,長恨此身非我所有。
洗盡鉛華,返璞歸真的過程吧!?現實的壓力難容他放任自己的激情、重溫
昔日的舊習、放膽文章到天明。他已死。只是行屍,夜半爬起讀著別人跟自己
的墓誌銘。不值得哀傷地。他讀到了老板的墓誌銘,老板爬了起來,指著他鼻
子說:還不快去工作,玩網路有前途嗎?他吐吐舌頭,老板又倒下去。
他也讀了風的。早已被她砍去的文章。他早就備份收好,拿出來重讀。像撫
摩著墓碑,只有褪去的餘溫、冷跟悲痛,然後對墓穴輕聲問:妳在裡面嗎?他
用文章如此自殘著自己。他知道,有個叫做wind.doc的檔案一直在硬碟中。也
在心中。揮之。不去。
他依舊在幾個常去的板子巡弋著。久未上線,站長板主全換光了。全是陌生
的id。他看了user一下。全部是*。卻意外地發現有個熟悉的id,後面的符號是
O。
一個叫做wind的id。
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像期待已久的願望突然降臨,反而令他手足無措。真
的是她嗎?他望著那個id發呆。最後他query了一下,還是熟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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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d (wind), 15 logins, 沒有任何新信件.
[目前在站上]
Plan:
就讓我變成風,溫柔的包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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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是她!一定是她!!
他page她,等待,似億萬年的等待。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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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plover (*風*鳥*茶太來) 看板:story
日期: Thu May 2 09:44:47 1996
標題: *風和鳥的故事++(2)
04/25/96 (四)
*風和鳥的故事++(2)*
他打出了一個笑臉符號:),用幾乎顫抖的雙手。等了約莫十秒鐘,另一個:)
在銀幕下方出現。
是她。
不知道是網路慢還是同他一樣,確認的遲疑。相見,相認,然後一切拉回從
前。那段他為著論文焦慮熬夜的日子。
說不上來為什麼,只是那個笑臉,他就確認是她了。他能嗅出冷硬的十二號
細明體字型背後隱藏的,是他曾一度迷醉並一再入夢的髮香、笑靨。他可以聽
聞到她的柔語。他確認,是她,風。
「好嗎?」 他啟口問。
「好吧!?你呢?」 她反問。
「我畢業了...」 他說。
「哦...恭喜嘍!」 她答,跟了一個:)
沈默了一會兒,他啟口道:
「我結婚了...孩子都一歲半了。」
突然感到一陣難堪。說不上來為什麼,虧欠她的感覺,奇異的感覺。她不答
話,一陣子,突然冒出一句,冷冷地:
「我知道...真的恭喜妳呦!」
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試著轉移話題。他問她,下午在植物園看到的
人影是她嗎?
她不答,只是丟給他一個笑臉。
「像個很嫩的爸爸呦...」 她說,他笑,苦笑。
「跟我想像中的樣子很像。」 她又說。想問她是哪裡像,又不知道接下來
該說些什麼。似要逃離這個話題似地。
「上線多久了?」 他問。
「最近吧!?經歷的事太多。畢業,換了幾個工作。現在在一家出版社上
班,才有機會再上線。」
她慢慢打著字。彷彿可以想見她在電腦銀幕前打字的容顏。多年以前,他一
個人守在空空蕩蕩的研究室,在修改參數、編譯程式的空檔間,祈求獲得一些
心情孤寂的慰藉,透過網路。她在宿網上線,有個很早就入睡的室友,用無聲
鍵盤跟他無聲的...偷著情...他們是用這樣的字眼的。他不知道那塊記憶就真
的像被偷了一般,隱約有份遺憾,卻說不上具體失竊的時地,一直到現在才找
回來。
她說感覺他打字速度變慢了。他回答有嗎?大概太久沒talk了。他已經一百
年沒talk了。她笑說不要用一百年這個字眼好不好?他笑問為什麼?
「讓人聯想到老啊...百年的孤寂什麼的...滄桑吧!?」 她說。他亦想到
馬奎斯的小說,只是沒說出來。他有點驚訝為什麼時空沒有遲滯了這份相通的
默契。
「唉~~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他丟給她一個苦臉:(
驚覺自己未曾對妻說過這樣喪氣的話。倒不是博取同情什麼的,大約是同她
說的近似,滄桑的心情吧!?
他把自己情感的部份壓縮起來,固化冰存,整理歸檔。大多數的時刻對於這
塊封閉的區域是視而不見的。心的硬碟嘎拉嘎拉轉著,轉到這個區域自會自然
跳過;久而久之連自己也幾乎遺忘了這塊記憶的存在。
不同的時刻,不同心情的壓縮檔,一塊塊塞入心的硬碟,或是整塊遺忘。
在這要遺忘亦或跳過的時刻,她出現,然後那塊漸不可解的記憶,突然在瞬
間被解壓縮、還原、佔滿整個硬碟。
他想起少年愛讀的,有看沒有懂的莊子: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
然而已。年少愛的是那份莫名所以的灑脫;年紀漸長,卻益覺是滄桑悲涼中悠
悠傳來的樂聲,是一直遺忘跟丟棄後,無奈的瀟灑,瀟灑的無奈吧!?
她是白駒過隙霎那,不知何處吹來的風。吹得他心疼,即便在多年以後。也
就是忽忽而已,為什麼他感到一股近於人事全非的無奈呢?
「還是那麼多愁善感啊?」 她說。
「呵~~像林黛玉。」 她以前老愛在網路上笑他的比方。
「遇到妳才這樣吧!?」 他辯說著。
兩人靜默了一下,她先開口:
「還常熬夜嗎?」
「嗯...sometimes」 他答。突然覺得又陷入了長遠前的回憶。
「我常會去想到那段時光...」 她突然說。想答些什麼,卻是語拙,掏不出
隻字片語。
「好像才是昨日的事。你忙著做論文,我忙著寫報告;兩個人卻是天天上
線,可以連晚飯宵夜都不吃,一聊就是一晚...」
她快速打著字,靜默的光點在銀幕上閃爍出字句,卻是鏗鏘有力地擊打著心
情。是呵,這樣盡情聊天的日子去了多久?
她老愛在talk的時刻,告訴他背景音樂。她說:現在的背景音樂是*碧海藍
天*,然後他彷彿就聽見了追尋著海的深度的男孩,幻為海豚消失在無垠的大藍
當中,字字句句竟似奔流著海的脈動。
冬夜的時刻,他敲著鍵盤說:現在背景音樂是*南極物語*,呼呼的風聲突然
就在耳邊響起。未曾見過雪的他彷彿親炙了雪的軟度跟濕冷。背景音樂是*藍色
情挑*,茱麗葉畢諾許把一串藍色水晶風鈴掛起來的景象浮現出來。她告訴他,
片子歌頌的是自由,是嗎?要遺忘或逃避,永遠找不到心的自由。他跟她爭辯
起來。他離開鍵盤,放了這塊CD聽。那端傳來一行字:我已經聽到第二樂章。
此刻他想問她:現在的背景音樂是什麼?
「空白。一片空白。」 她答。
心中一股隱隱的心疼。白駒過隙,忽忽而已,有時候跨過,竟是如此痛苦。
他飛快擊打著鍵盤,想要勸慰她什麼,卻老是打錯字。他自己的背景音樂呢?
『我忽然想起妳 但不是劫後的妳 萬花落盡的妳』
驀地想起年少迷戀的詩句。真的都萬、花、落、盡了嗎?還是自己終於只是
留戀於過往的風,那個來了又走的風?他鼓不起勇氣問她現況如何。怕這問候
淪為公式的應答。
他想起自己的承諾。沒有她的應允,自己是不能闖進那個房間的。她願意開
門嗎?或是說,自己有勇氣再踏入嗎?
「知道嗎?我一直記得那段時光的...」 她說。
「我也是,一直都是。」 他答,真心地。
「是我把它弄複雜了,然後開始害怕,丟棄...」 她說。
「不要這麼說,我會難過的。」
說好不要再陷入,卻感到一股熱流在胸口奔竄著。
「我也選擇了逃離啊!」 他說。
「兩人都感到複雜了,沒有面對的方法,趕緊抽身逃離。以為日子久了,一
切會澄清。澄清的結果不是澄清,卻是混沌的凍結,然後像拉長的鏡頭,終於
模糊了景象,然後遺忘...」
他急切地擊打著鍵盤,無聲地自白著:
「我懷念那段時光,卻又害怕...」
「害怕那種失落感...或是說,失戀的感覺吧...自己跟自己生氣... 」
「患得患失的感覺...」
「是份奇異的情感吧!?」
「以為可以分擔妳的憂愁煩累,創傷辛苦的。待妳要倚肩靠來,排天倒海的
重量壓得脆弱的肩膀酸疼欲斷;然後開始懷疑自己,驚慌失措地逃開...」
「像看火災的人。艷紅的火焰比彩霞還美;待得碰觸到真實的燒炙痛楚,面
臨死別,才趕緊收回濫情的臂膀...」
他匆匆打著字,深怕網路一斷,這一席話再成永遠。是對自己心靈的告白
吧!?除了她,無人可說。只有她有鑰匙,這個為她開啟又關閉的小房間。即
使最親近的人,也是帶領著她繞過這塊禁區的。倒不是有意的欺瞞,而是一種
自我防衛的機制吧。任何人走到這條岔徑來,立刻有警告牌升起:此路不通。
這是他預備要永久封存的禁地。
他心焦而急切著打著字,她的字出現的速度卻越來越慢,只是打著:
「都過去了...」
『忽然想起 但傷感是微微的了 如遠去的船 船邊的水紋』
背景音樂是這首叫做<水紋>的情詩。終於像船邊的水紋。無論多麼狂戀激越
的情感,在時空的阻隔,歲月的掏洗,人事的摩擦撞擊之下,終於要化做層層
水紋,然後消失散逸吧!?
他回想過去種種,心情忽然軟弱起來。像要補償什麼似地,突然問了一句:
「要見面嗎?」
銀幕凍結了近三十秒,凝結的畫面、字句,跟空氣。他開始害怕起來。終
於,一個字一個字跳出來,像開在藍田裡的玉花:
「不.是.見.過.面.了.嗎?」
「是那種,可以坐下來喝咖啡,看看彼此的那種見面...」
「想見妳。」
他渴望地打著字,等待的心情。
「現在嗎?」 她問。
「對!現在。」
「現在不行。」
「為什麼?」
「我還沒準備好。」
「準備?」
「跟你見面的準備。」
「....」 他突然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跟結了婚的男人混也沒什麼前途了...」
這句話像箭,精準而殘忍地直中靶心。感到有股澈骨的痛。不能言語。只是
痛。
「呵...:)」 他終於丟給了她一個笑臉,為了化解彼此的尷尬,知道是苦
笑。心痛。繼續給自己找台階下:
「反正總有機會的...:)」
「總有機會的...:)」 她答。
「嗯,我要離線了,明天要上班。」 她說。
「嗯...」 有點不大願意放她走。人海茫茫,若終只是擦身而過,相遇之期
呢?
「告訴你一件事。其實上線的時候在想,會不會碰到你呢?結果你就來page
我了...:)」 她說。
「呵...有緣吧!?」
「嗯...有緣吧!」
「風...」
「不叫我美眉嗎?」
「呵...美眉」
「什麼事?」
「還以為妳不喜歡這個稱呼哩...」
「比"朋友"喜歡。感覺比較親密吧...什麼事?」
「記得茱麗葉畢諾許嗎?」
「記得。掛藍色水晶風鈴的那一幕嗎?」
「印象深刻。現在浮現的鏡頭是她沿著牆壁走,一面讓自己的拳頭摩擦著牆
壁...」
「磨得滿手是血。」 她補充道。
「人的傷痛會到這樣程度嗎?」
「...」
「葛格希望妳去放*藍色情挑*來聽。就當背景音樂好不好?」
「逃離遺忘,反而失去了自由。一切都要勇敢面對吧!?」 她說。
「這是美眉教我的...:)」
「:)」
「好了,我真的要走了:~~」
「嗯...那..早安嘍!」
「早安...再見...」
「再見。」
銀幕恢復死寂。像一陣風她消失、蒸發,剩他被激起的記憶跟心情猶在擴散
著波紋,擴散著。
他呆坐了一會兒。看了一下鬧鐘,凌晨三點。他躡手躡足上床。妻翻過身睡
著。他側著身望著妻夾起來挽在頭上的秀髮,幾莖青絲繚繞在頸項上。他靠過
身去,熟悉的香味溢入胸懷。妻翻身過來,睡眼惺忪地問:
「忙完啦!?」
「嗯...」心中感到一股強烈的愧疚,與適纔的心情混合成複雜的情緒。
「怎啦?」 妻見她目眶紅紅,柔聲地問。
「沒什麼。只是忽然覺得很脆弱。」
妻不再問,只是側過身來面對著他,溫柔地把手搭著他的手,閉起眼來,帶
著笑地。
他亦靠過身去,幾乎貼著妻的臉龐,吸聞著她吐出的氣息。熟悉的氣息。安
心的,家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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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於今日 不自惜身 但離所愛 心憂愁爾
是身不堅 可惡如賊 一切難捨 不過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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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惜晨昏每個疾馳的畫面
祝福每個擦肩而過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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