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許多人都知道的勘察記..
是楊老師與台大學生所作的古道勘察...
或許有一些新生不知道..所以把它挖出來...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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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崙坳古道初探
(原載1994年5月中國時報) ◎林學聖
一九九三年最後一天,旭日初昇,高雄火車站裡簇擁著返鄉的人潮。我們四個
人剛下夜車,渾身的疲憊尚未褪去,擠出站門,肩後的大背包在人群中顯得十分突
兀。不遠處兩個人影在招手,定睛細看,果然是楊南郡、林古松兩位老師,一身勁
裝,不愧為老當益壯。楊老師笑著說:『手都舉僵了,快上車吧!』
為期五天的古道探險,就此揭開序幕。
車過屏東,遠處如緞帶般的山影逐漸擴大,心情也隨著山形的膨脹慢慢興奮起
來。回想好幾次在楊老師家,大夥攤開地圖,讀著羅大春的「臺灣海防並開山日記
」,反復推敲,幾番琢磨,而今終能一探古道虛實,印證我們的推測,彷彿自己化
身為古代的探險家,出發尋找傳說中的寶藏。
築於一八七四年的崑崙坳古道,隱翳南台灣叢林一百二十年,能夠重見天日嗎
?大石巖、諸也葛這些早已塵封在圖書館的地名,歷經歲月滄桑,還能尋到什麼痕
跡呢?眼前如波浪起伏的稜脈中,蘊藏著許多的未知與可能,強烈地挑動我們的好
奇心。
在檢查哨會合了許進生先生、洪國勝先生、屏東技術學院莊效光同學、東吳大
學鄭景仁同學,連同兩位老師,加上台大山社顏慶芳、葉大成、余定政還有我四個
,一行總共十人。許先生是古樓排灣人,本名Buraliyan ,山林經驗豐富,地形熟
悉,嚮導自然由他擔任。洪先生是研究山地童謠的專家,據他說此地的童謠中還存
有廣東音,顯然是當年開路屯守的清兵流傳下來的。
車過來義,駛入林道,路旁有一農舍,二位老師曾來此做過田野調查,確定這
裡就是內社營盤所在地,還知道當年清兵隊長曾娶排灣女子為妻,其後代或許尚在
人間。可惜因建屋墾地之故,遺跡已蕩然無存。車至坍方處,已是上午九時,自此
下車步行。說來好笑,二年前余定政由金崙溪登衣丁山,越過中央山脈,就是沿這
條林道出山的,他作夢也想不到自己竟會與古道擦身而過。
渡過坍方處,徐徐而行,時節雖是深冬,南台灣的陽光依舊扎眼。許先生手指
不遠處的肩狀稜,告訴我們那兒就是舊來義(即內社)部落的所在,日本時代建有
一所小學(即蕃童教育所)。遠觀部落的地勢,居高臨下,三面展望,易守難攻,
不得不佩服當初排灣人的眼光。楊老師說這是典型的部落選擇位置,他還解釋為什
麼營盤與部落之間有一段距離,原來當時屯兵的任務即在保護行旅,防範原住民的
出草,距離太近,則容易發生衝突。
抵達部落遺址,現場幾乎已被芒草覆蓋,只露出兩座舊水塔。許先生引我們來
到當年的小學,校門口尚存有數級水泥步階。他又指著旁邊的小山丘,告訴我們:
『學校的跑道就是繞著這個小山頭開出一圈,每年運動會都在這裡舉辦的。』昔日
的山地孩童在如此充滿野趣的環境中嬉戲成長,今日看來是何等幸福。
林道繼續沿著等高線向東延伸,之字形爬升時有小路可貫通。說是小路,其實
路基堅固,駁坎、路肩石均相當完整,寬度也有一點二至一點五公尺,屬於典型的
日本理蕃道路。林道大致循著理蕃路而開,那麼理蕃路是否借用了清古道呢?可能
性相當高,只要發現營盤址,就可以確定有古道通過。一路上不時可以發現結草為
環,許先生說那是獵人的記號,指示此處有獸夾或是蜂巢等東西,教我們要留心。
下午三點,霧氣漸重,林道結束不久,理蕃道接續而行,看看時間是趕不到舊
古樓了,決定在路旁一處平坦地紮營。臨睡前林老師取出一瓶威士忌給大家暖暖身
,一同期待著明天的好運。
一九九四年元旦,我們朝著舊古樓前進。原來「古樓」就是舊籍中的「崑崙坳 」
,排灣地名「古拉鬧」(Kulanao)發音則更為近似。昔日古樓社勢力龐大,獵區
廣闊,環顧四鄰,只有南邊的力里社可與之抗衡。當初袁聞柝親自督工開路至此,
曾經發生一段插曲;羅大春這麼記載著:「八月初八日,復有崑崙坳及內社番目率
二百許人來袁營,請領開路器具,願為前驅....詎料其旁有望祖力社兇番--其目名
武甲,及卑南社素仇,率眾伏殺之;番與抵禦,殺武甲等三人。袁聞柝急馳至,排
解之。」
如今一路伴隨我們的只有鳥囀蟲鳴,歷史上熙來攘往的人群,早已沒入荒煙蔓
草中。古樓遷村之後僅存廢墟,人跡罕至,繁華褪盡,但是許先生還記得祖先們的
驕傲,他自豪地說:『從前古樓人很兇的呢!連來義人都怕我們。』
我們在衣丁山與舊古樓的岔路口卸下大背包,輕裝往探崑崙坳。越過卡山稜線
之後,足下立刻出現六至八尺寬的古道規模,疊石工整,連通過不起眼的小溪溝也
絕不馬虎,特別砌有暗渠以疏水流;其手法之細緻,工程之完善,在在提醒我們從
前古樓社的重要性。道路兩旁相思樹及白雞油蔚然成林,樹冠優美,蔭下葉形碩大
的姑婆芋四處叢生,像一把把綠傘,饒富趣味。一路行來,清新舒暢,可是崑崙坳
營盤究竟在哪兒呢?大夥集中注意力四處探看,一直沒有特殊的發現。
『鄭成功的地方就在這裡!』許先生突然停下來,宏亮的聲音充滿自信。我們
明白,他口中的「鄭成功」其實指的是在日本之前主政的漢人,換句話說,「鄭成
功的地方」就是我們所要找的營盤址。可是這裡地勢並不平坦,相思樹林佔據了周
圍每一處坡地,看不出有任何營盤的痕跡。許先生向我們解釋,這兒有個排灣地名
「卡利阿邦」(Kaliaban),經過造林整地之後,舊跡恐怕早已被破壞了。我們抱
著一線希望,上下搜尋,可惜除了一些廢耕地的疊石之外,並無所獲。遙想一百二
十年前,袁聞柝在此調停兩方部族的戰爭,彼此你來我往,該是一個什麼樣的畫面
,而今這些陳年往事,亦隨著營盤的傾頹,同歸於塵土。
懷著失望的心情離開,驅策我們繼續向前的,是對古樓舊址的好奇心。一小時
之後,終於抵達舊古樓社。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路旁一闕齊人高的石板墓碑,上面
鐫著「戰歿勇士之墓」六個大字。原來當年太平洋戰爭如火如荼時,日軍召募原住
民參加「高砂義勇隊」,投入戰場,而後勇士戰死異鄉,遂立墓碑於故土。當初在
日本理蕃事業下調派大軍圍剿的「蕃民」,數十年後卻成為大戰中屢建奇功的「皇
軍」,歷史反覆無常,有誰能夠預測呢?
緊接著墓碑之後,是日本警察駐在所、衛生所及教育所的遺址,房舍早已失去
蹤影,連水泥地基也爬滿藤蔓,但清理之後,依稀可見當年的規模。『小學一年級
我還是在這裡讀的,後來村子就搬到山下了。』許先生道出他的往事。經過四十年
歲月,古樓社幾乎已成為動植物生長的樂園,只有矗立在入口的「戰歿勇士之墓」
,提醒我們當年的斑斑舊事。
許先生又帶領我們察看當年族人居住的石板屋。駐在所遺址旁有小徑,東下約
五十公尺便抵達舊聚落。路旁巨大的仙人掌生長茂盛,有些竟比人還高,這種外來
植物,肯定是古樓人留下的。還有一種葉色斑斕,莖條鮮紅的鑲邊爵床四處蔓生,
幾乎遮住了路跡。老師不禁盛讚古樓人是懂得審美的文化住民。石屋群大都傾毀,
只有一間還保持完整,許先生說十幾年前還有一對姊弟居住在此。這間石屋在斜坡
上掘地而築,門朝南方,其餘三面皆向土坡,屋頂不對稱地向南傾斜,手法上頗類
似蘭嶼雅美人的半穴居。低矮的門上了三把鎖,旁邊遺有一個舂米的木臼,我從小
窗探頭張望,屋內只剩幾個塑膠瓶,一個鐵鍋,還有一張小學生坐的木椅。
回到岔路口,已是近午時分。下午的重頭戲,是探查大石巖營盤址。按照清代
的台灣輿圖,大石巖應是在中央山脈東側,屬於明天的行程範圍,不過許先生說靠
西側有「鄭成功」的房子,旁邊還有一塊大石頭。難道地圖有誤?答案下午便可分
曉。
放下背包,輕裝循小徑往探大石巖。路並不好走,時有崩坍,不過沿途常見青
楓,紅葉滿天,十分美麗。翻過二條溪谷,下降四百公尺,終於在溪旁看見一塊巨
石,約有四、五人高,下部凹陷已成岩洞,洞裡有獵人過夜的痕跡。再往前走幾公
尺,就到達一塊五十米見方的平台,這裡就是營盤址。此地稱為大石巖,可謂名符
其實。
『這就是鄭成功的房子嗎?』我撫摸著一段疊石牆,好奇地問。
『沒錯,這不是我們排灣人的東西,一定是鄭成功的!』許先生肯定地回答。
仔細丈量的結果,石牆厚達一點二公尺,此外還發現約八坪大的房基石,及兩
個三尺方的洞穴。楊老師解釋說,原住民的屋牆不必砌得那樣厚,這段不尋常的厚
牆,一定具有軍事上的意義。
斑駁的石塊,靜靜地躺在土地上。一百二十年前,先民曾親手將它們一一堆疊
起來,如今我的手再度觸摸這些石頭,覺得它們好像有話要告訴我,可是太久太久
沒有人來看它們,它們已經忘記該說什麼了。
再回到放背包處,天色已暗,就近尋一塊平地紮營。今天的收穫相當豐富,不
過從明天起,才正式進入探險的境地。明天我們就要翻越中央山脈,進入金崙溪流
域。許先生只在十九歲那年,跟著舅舅在上游打過獵,之後再沒去過。羅大春對於
往後的路況,有著如下的記載:「自崑崙坳至諸也葛,計程不過數十里,而荒險異
常;上崖懸升,下壑眢墜。山皆北向,日光不到,古木慘碧,陰風怒號。勇丁相顧
失色。」情況究竟會是如何呢?躺在溫暖的睡袋裡,從前爬山時種種驚險的鏡頭,
一一在我腦海中流轉。
元月二日,一大早天氣清朗,我們走在衣丁山西稜的獵徑上。古道其實經由大
石巖通過較南邊的鞍部,不過許先生說現在已經不能走了。途中好幾次發現珍貴的
金線蓮,性極涼,據說可以治癌症。十點十五分,我們站在中央山脈主脊上,海拔
一九六0公尺。眺望南方曲折迂迴的主稜,最遠處巴士海峽若隱若現。通過主脊,
在衣丁山東稜,我們看到了著名的北大武山,峰頂的鐵杉似乎歷歷可數。很少人知
道,在北大武山頂旁,建有一間日本神社,專祀「高砂義勇隊」的英靈。
午後下降至金崙溪源頭溪谷,路跡愈來愈不明顯,幾乎是在溪谷中跳石前進,但溪
石滑極了,走得相當辛苦。許先生記得二十多年前跟著舅舅來這裡,也曾看到鄭成
功的房子,他教我們等一等,自己先去找找看。不一會兒,許先生從溪旁密林
間探出頭來,大叫一聲:『找到了!』
真虧許先生超強的記憶力,否則在這樣蠻荒的叢林中,憑誰也無法想像會有營
盤址的存在。這處營盤佔地寬廣,離溪不過二十公尺,共有六、七座寬約十餘米的
ㄇ形營房牆基,其中一座的角落裡,還立著三塊炊事用的三角灶石。此舊址文獻中
並無記錄,算是意外的收穫。從營盤的規模來看,動員三營綏靖軍開工修築的記載
,恐怕不假。這兒也有一個排灣地名,叫做「沙佳庫林」(Sachiakulin)。傳說從
前有個獵人及他的獵犬在這裡失蹤,後來他們化為石頭,此地遂以獵人之名為名。
是夜,在溪旁烤火,幾個同學圍坐在許先生旁邊,聽他述說游獵山林的精彩故
事。他說這條溪雖然二十多年沒來了,但北邊的溪可熟得很。『動物多得「拿」不
完!』他這麼形容。從前他時常特地跑到山上來過年,吃得比家裡還要豐盛。
他又感嘆現在年輕的族人嫌打獵太辛苦,寧願到外地做工。
『那麼你們一身的好本事豈不是要失傳了?』我關心地答話。
『不會的!年輕人一定會回來的,因為打獵是我們的傳統,他們一定會發現山
上比外面好得多!』深邃的眼眸裡閃映著熊熊火光,許先生堅定地告訴了我們答案
。
第四天早晨,金黃色的陽光射進溪谷,停留在苔石的露珠上,閃閃動人;清澈
的溪水裡,成群的苦花來回逡巡,悠游自在;仰望藍天,寂寞的黃葉高掛樹頂,映
照著日光,像從天上灑下的金箔。種種美麗的景象,教人幾乎忘了腳下的難行。
溪流水量漸大,巨石急瀑不時出現,常常被迫在陡峭的山壁上高繞,行進困難
。不過在途中發現一段古道的舊路基,緊鄰溪床,規模尚在。我們很高興,這段古
道幾乎可以確定是清人的遺跡,因為日本人並沒有來過這裡。
行至中午,我們決定放棄愈來愈困難的溪谷,直接切上大里力山北稜,再循東
稜下降,探查諸也葛營盤。羅大春所言不虛,在如此險惡的溪谷中開闢道路,無疑
是一件非常困難的工作,怪不得當時勇丁皆相顧失色。我們基於安全上的考量,也
只能避開溪谷,選擇較安全的稜線。
拜林相稀疏之賜,三小時陡升六百餘公尺,下午三點二十分,我們登上大里力
山,海拔一九二九公尺。山頂四周密生杜鵑灌叢,不遠處有幾個山豬打滾的泥池。
展望極好,來時溪谷蜿蜒流轉,竟覺十分柔美;北大武山浮出雲表,巍然聳立,雄
冠群峰。我們志不在登峰,能夠目睹這般山水美景,也算意外的收穫。
續沿東稜下降,天將近暮,勉強在斜坡上紮營。周圍樹木枝條糾結,形狀怪異
;青綠的松蘿攀附全株,懸垂於空中,迎風搖晃。不禁想起「古木慘碧,陰風怒號
」的描述,真希望明天能順利出山,平安回家。
一月四日,行程第五天,諸也葛營盤出土,帶給我們最大的驚喜,也為此行劃
下一個完美的句點。
清早跟著稜線上的獵徑繼續前進。下降至海拔七百公尺之後,廢耕地的駁坎陸
續出現,林相也起了變化,次生林木取代固有的原始林,顯示曾有人類在此活動。
內心的期待愈來愈強烈,預感我們將有更大的發現。
海拔三百四十公尺,來到一片平台,覺得十分可疑,便分頭下去尋找。不多久
,果然在平台南緣發現營房牆基,大夥喜出望外,趕緊測量拍照。突然有人大喊:
『這裡有石階!』原來在西側山坡上,草叢中露出明顯的石階踏面。清除植被之後
,仔細清算,共有二十三級寬達三公尺的完整石階。不只這兒有,在北側山壁旁,
也發現四級步階。楊老師樂不可支,告訴我們石階就是古道最直接,也是最明顯的
證據。
離開營盤址不過幾步,眼前赫然出現一條清楚的浮築橋,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浮築橋是為了通過低窪地,預防積水難行,用石塊精心砌高的步道,非常耗工費時
。同學打趣說,當年一定是不聽話的阿兵哥,才被罰來這裡築橋。橋略呈弧形,長
二十米,寬二米,高一米,兩端各有一座石築碉堡,監視著下方溪谷的動靜。老師
笑得合不攏嘴,直說在最沒有把握的目標,卻得到最大的收穫,實在不虛此行。
幾分鐘後便降達金崙溪底,煮麵充飢,同時洗清多日來身上的積垢,痛快極了
。飽餐之後,沿著溪谷,向著金崙村前進。金崙溪下游呈現與上游截然不同的風貌
:水清沙平,溫柔婉約;流面寬闊,深不及膝,幾隻毛蟹受了驚擾,匆匆橫過溪床
;沿岸溫泉數處,白煙裊裊上升,與青山相映成趣。一幅幅美麗的畫面,慰藉了我
們連日來的辛勞。
暮色中,站在金崙村的十字路口,黃燈忽明忽滅,一輛卡車駛過,劃破了原有
的寧靜。一百多年前,一隊隊戰戰兢兢的行旅,翻山越嶺,通過崑崙坳,來到蠻荒
未開的後山;他們是否曾站在這個路口,面對著陌生的一切,感到惶恐難安,踟躇
不決?
對面金崙車站裡,透著孤伶伶的燈光。我們穿過十字路口,一步一步走向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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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達達的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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