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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轉錄自 sometimes 信箱] 作者: jjlu (阿竹) 看板: mountains 標題: [剪報] 黑熊手記(摘錄) 時間: Wed Feb 12 01:59:22 2003 商周出版社提供 2003/02/07 (摘自聯合新聞網) 黑熊手記‧書介 【黃美秀 著】  本書分兩部份。第一部份為24頁彩色圖鑑,首先介紹全世界的八種熊類(美洲黑 熊、北極熊、棕熊、台灣黑熊、馬來熊、懶雄、貓熊、眼鏡熊),接著詳細瀕臨滅 絕的台灣特有物種「台灣黑熊」的身體構造、食性、生育、生態分布、熊的研究方 法,以及與人類的關係等等,讓讀者能一目瞭然台灣黑熊的所有相關知識與資料。  第二部分為作者將近三年的田野調查紀錄手記,共十四章。在這份手記中,可以 看到一位年輕女子為了研究的堅持、絞盡腦汁與自然的鬥智、和台灣黑熊的捉迷藏, 中間參雜著台灣群山萬壑人煙罕至的景致描繪、令人驚艷的動物與植物、原住民的 傳統文化、大自然的種種野趣,還有作者心路的成長歷程。  在作者的眼裡,山裡的原住民是一本不識字的百科全書,和自然配合的天衣無縫 的大地之子,他們機智樸實可愛,山中的簡單生活,是心靈淨化的偉大力量。在作 者清新樸實的文字描繪下,也帶領讀者進入台灣人跡罕至的中央山脈中沒有污染的 原始叢林,依隨作者的研究步伐,一窺台灣因地形急劇變化而創造不亞於非洲大草 原及美國大峽谷的壯麗景觀。 黑熊手記 12.碧利斯與碧力思 【黃美秀 著】 ‧時間:2000.8.19~8.28 ‧地點:新康、大分、玉管處南安遊客中心 ‧夥伴:吳煜慧、謝光明  從六月十五日入山以來,我們已經在這遠離人境的新康山區,守株待「熊」超過 兩個月了,卻不斷地「摃龜」。陷阱的餌三番兩次被熊吃掉,一隻熊也沒有捉到。 如今則盤算著,糧盡之日便是下山之時。 ◎求求您,一隻就好!  根據兩年來的觀察,多美麗駐在所附近應該至少有一隻大熊經常在此活動,佈滿 松針及落葉的日據古道內側上,因為黑熊長期的走動,而留下一排連續而間距如熊 步伐的窟窿,像個小型的彈坑,讓人不難想像此熊日復一日徘徊於此的龐然身影。  這幾天,在多美麗駐在所及營地附近都有猴群,阿里山北五味子及台灣獮猴桃的 落果隨處可撿。位在多美麗的陷阱已多次被熊吃掉,所以我們滿懷希望地等待著, 但今天(八月十九日)卻是出乎意料,人去樓空的八號工寮陷阱竟有熊光顧,這熊 並沒有破壞留在工寮的物資。牠從陷阱後頭侵入,先撥開豎立於陷阱外圍的樹枝, 再掀去覆蓋上頭的木板,然後把放在陷阱內側的餌全都扒了出去,還在樹幹上留下 一個鮮明的爪痕。我佇立陷阱之前,欣賞著牠的傑作,不知是應該為了牠的大駕光 臨而手舞足蹈,還是感到沮喪並破口大罵。  從留在地上的腳印來看,腳掌全長只有十五公分,並不是先前在多美麗一帶連續 吃掉餌的那隻大熊,而是另一隻較小的熊。這也是此番埋伏以來,第十二次陷阱的 餌被熊吃掉了。深山補給困難,夥伴有時都不免開玩笑的說:「這兒的熊比我們吃 得還要好。」  走回營地的路上,我面色凝重地盤算著應該下山的日期,因為糧食所剩無幾,頂 多只能再支撐一個星期;另外,長期奮戰兩個月下來,離群索居的我們早已心力交 瘁,下山症候群蓄勢待發。然而就此下山,栽在一隻熊掌中,也實在有所不甘!最 重要的是,我實在想捉到熊,掛上極力向玉管處爭取才採購到的人造衛星追蹤器。 過去兩年捉到的七隻個體中,除了兩隻還可以掌握訊息外,其他的頸圈不是斷落, 便是失去下落了。此時,只一心一意想趕快把這隻狡猾的山賊擒獲,完成任務下山, 而我們最後的希望就繫於昨天在多美麗地區增設的新式(地洞)陷阱了。  這兩天的天氣異常的好,晴空萬里暫時取代了每天惱人的午後雷陣雨,不用整日 濕答答的,大家都很高興。晚上八點多,蟲鳴、飛鼠叫得響,我走到停機坪,面對 著拉庫拉庫溪的空曠山谷,仰望滿天星斗,又不知不覺地許起願來了。虔誠地合上 雙掌,閉上眼睛,輕輕地說著每一字每一句,好像對著知己訴說塵封內心的心事, 又生怕祂聽不清楚。祈求上天看在我們如此辛苦,以及鍥而不捨的研究精神上,賜 給我們小隊平安以及一隻黑熊,一隻就好了!就在結束這場與神的莊嚴對話時,我 微微張開雙眼,口唸「阿彌陀佛」之際,看到一顆閃亮的流星劃過銀河。  我決定保守這個秘密,因為布農族的傳統忌諱把話說在前頭,否則就不靈了。我 走回營地,未提隻字,便躲進濕冷的睡袋裡。 ◎得道高「熊」  與我曾接觸過的美洲黑熊相較來看,台灣黑熊對人的警覺性十分強,可能多少與 長久以來的狩獵壓力有關。因此,在捕捉期間,我們會盡量減少巡視陷阱的人數和 在附近逗留的時間,減少人的氣味。今天(二十日)我要小組按兵不動,耐住性子, 生怕去多美麗巡看前天才增設的陷阱,會打草驚蛇,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這隻大熊很聰明,似乎已經掌控了那兒三公里穿越線上的連續五個陷阱。那怕我 們也是煞費苦心,不斷地和牠玩鬥智遊戲,改變陷阱的擺設方式,牠都有辦法用不 同的方法,避開陷阱上的套索,吃掉餌而不被套住,好像早已識破我們的圈套。  截至目前為止,牠都佔上風,等著我們每次的「進貢」。我不得不暗自竊笑遇上 了這樣一位得道高僧(熊),因為棋逢對手,孤寂的山居研究生活,也多了一份充 滿戰鬥的樂趣。不服輸的我使出了壓箱法寶,改用地洞式陷阱,把餌改放在一個深 約四十公分的坑洞底部。熊若要吃餌,得用手掌朝洞裡扒取,如此就會觸動橫跨在 食物上方的機關,熊掌會被套索捉住。對一隻習慣了吃放在地面上的餌的熊來說, 這花招應該是牠想像不到的。我充滿信心了。  八月二十一日,迴盪山谷的鳥囀,一如往常的在五點半不到把我們叫醒,吵到我 們無法賴床。在山上的好處之一,便是生活節奏與大自然相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在按兵不動地等待兩天之後,今天顯得忐忑不安,甚至有些緊張。出發前,我端了 一杯咖啡,走到停機坪,面向著剛爬上山頭的太陽,盤地而坐,將展開的雙掌放在 膝蓋上調氣。在這靜默調息之中,濕潤而溫暖的空氣很快地貫穿了整個身子,人飄 飄然地如這夏末的清晨微風一般。起身時,我再次叮嚀自己,順其自然!  在接近多美麗駐在所的地洞式陷阱之時,我們開始發出咳嗽的聲音,避免和可能 流連在陷阱附近的熊不期而遇。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正隨著靠近陷阱而逐漸加 快。然而,並沒有看到熊的身影,心跳隨即降回常態,但心頭卻多了一塊大石,又 「摃龜」了。  在每一個獵熊失利的現場,我們總像個經驗老到的警探,小心翼翼地收集各種犯 罪證據,試圖剖析歹徒行兇得逞的原因。然而,在我的狩獵記錄中,從來沒有一回 像這次敗的如此慘烈。原來圍在陷套索兩旁的大木頭,已滾出兩公尺之遠,上面還 留有熊爪痕;坑底的醃肉已消失無蹤,踏板機關看來是正常地彈起。我不發一語, 趕緊跑向二十公尺之外古道轉彎後的另一個陷阱,結果心更冷了。這個陷阱前面設 有連續兩個踏板,如今兩個踏板都彈起來了,也就是說,牠竟然一口氣連闖兩關, 直撲餌食而毫髮無傷;用來裝蜂蜜的空罐子棄置於陷阱前面,上頭還有牠的咬痕。 我癱坐在地上,欽羨地看著這不可思議的傑作,感覺到牠好像正躲在草叢裡,觀察 我們此時有如喪家之犬般的表情,喜孜孜地為牠的新戰績而歡呼。  拖著無力的步伐,走向下一個陷阱,並在萌生去意、打算舉出白旗之時,我止步 轉身向煜慧和光明說了一個背水一戰的戰略。如果這熊,已經對目前使用的腳踏式 陷阱(不管小室或地洞)免疫的話,那麼或許牠會不知如何應付鐵筒陷阱了,因為 牠從來沒碰過。況且我們只要翻過這山頭,把放置於大分研究站的鐵筒陷阱背過來 放這兒,人就可以立刻下山,待一星期之後,再上山來檢視成果便可以了。  話說回來,一個人各背著一個大汽油鐵筒,攀爬這平均坡度大於六十度、海拔落 差約一千公尺的山徑,絕對不是一件輕鬆事。雖然想念山下的文明與親情,但我實 是擒熊氣旺,不甘就此向牠投降。因此,隊員們毫不遲疑地贊成我的構想,而也萬 萬想不到,這個念頭,後來竟然救了我們一條命。 ◎狂風暴雨碧利斯  決定之後,我們踏著輕盈的步伐前往大分,下午四點半便到研究站了。飢腸轆轆 的我們,暫時把捉熊這件事丟諸腦後,一邊吃著餅乾,一邊輕鬆地聽著從收音機傳 出的歌聲。這讓我們感覺還與外界文明有所接觸的聲音,是大分研究站才有的超值 享受。  新聞快報卻讓我們驚醒過來,有一個超級強烈颱風正以極快的速度,直撲東台灣 而來,明天登陸。我們立刻討論要如何應付這個突如其來的災難--決定先暫時就地 穩住。起碼這兒有充足的糧食,爐上架的薪材也厚厚一層,無斷糧之慮;若貿然衝 下山,難保路上不會撞上這颱風,況且沿途有多處要涉水,天雨水急,能否安然渡 溪也是個問題,而且新康營地也沒多少存糧了。這決定似乎讓大家心安了大半,但 因通訊不良,只怕山下的家人擔心我們的安全。  這讓我更看清自己的膽大妄為;明知夏天是颱風季,上山只為減輕重量,怎可不 帶收音機。我常常好運當頭,然而好運又有幾回呀!還好來到大分,又有這台收音 機,不然,後果真是不敢想像,我們可能在背鐵籠爬上多美麗的路上,被這強颱包圍。  二十二日早上七點的新聞指出,颱風暴風直徑六百公里,時速超過二百公里,結 構完整,直撲東台灣而來,全島無一處得以倖俛。上午雨時大時小,轟轟的雷聲自 遠方傳來,已經可以嗅出颱風的味道了。這風雨看似把我困在大分,但何嘗不是把 一顆「歸心似箭」的心安住;在大分,我覺得很安全,雖然如此遠離人群,這兒卻 也如避風港一樣。  十一點的一陣颶風,忽然把我們安逸的心給吹醒了。北風把廚房的雨布、研究站 的雨布都吹掉了。如果這只是前奏,那麼風力將轉強的晚上,豈不是可能連房子都 不見了。我趕快叫大家把自己的東西打包好,尤其是睡袋,到時候若真要逃命,可 以提了就跑。  大夥兒好像有點不知所措,望著突兀的芒草屋頂、透空的廚房。我心想應該還可 以挽救,只是塑膠繩斷了,於是穿起小飛俠雨衣,繫上山刀,喚醒了夥伴的注意: 「我要修復屋頂」。我一動,煜慧和光明也跟著幫忙。我爬上屋頂,把罩在芒草上 的雨布拉緊,再增加固定的繩索,生怕整個屋頂都被強風吹走了屋。  下午的風雨更強勁,排山倒海而來的狂風暴雨,最後也把廚房、瓜棚都吹垮了。 我們見情勢不妙,又前前後後在風雨中,爬了五次屋頂,用光了所有的繩索,把附 近可以撿到的大石頭都往屋頂上壓,只希望保住研究站。待天色轉暗時,我們已束 手無策;山坡下暴漲的闊闊斯溪水聲在入夜之後格外響亮,低沉渾厚猶如一隻張牙 舞爪的巨獸。  下午六點,飽餐一頓之後,我們把研究站裡的器材及糧食都裝箱放在地上,做好 防水處理。隨身行李也都打包好了,塞滿了睡袋、乾糧、炊具、急救藥品、衣物、 爐具、雨布、衛生紙,以及一些貴重儀器;萬一研究站不保,我們可以立刻逃到五 十公尺不到的彈藥庫避難--那是一間日據時期留下來的鋼筋水泥房,應該十分安全。 雷電交加,像鬼魅一般,我們安靜地坐在床緣,屏息傾聽著屋外風雨的咆哮和溪水 的怒吼聲,還有研究站鐵皮被一陣陣強風吹襲,時而發出的唧唧叫聲,有時也會被 某種嘎嘎巨響嚇一跳。  屋裡尚有電瓶供應的一盞白色日光燈亮著,讓人覺得沒離文明沒那麼遠。我祈禱 著夜晚趕快過去。我再也笑不出來了,不是害怕死亡,因為尚不至如此,而是因人 赤裸於大自然之下的脆弱、渺小而產生的畏懼。晚上十一點,大家的眼睛看來都快 要闔上了,想睡卻不敢睡,大概也睡不著。屋內地面已經積水三分之一了。人在大 分,只希望研究站能穩住,新康營地的災情可能更嚴重,不敢多想。這時,我們好 似是等待風雨奪走我們家的那一刻來臨。想像起一個月前,那四名受困於滔滔八掌 溪洪水之中的村民的恐懼。  深夜十一點半,最後的一陣強風刮入,把研究站前面的鐵皮牆面掀開了,一聲轟 隆巨響解放了我們所有緊繃的神經,夾著冷意和雨絲的風雨奪縫而入。「咱們走吧!」 大家早有準備,毫不遲疑地穿上雨衣、背上背包,逃往預定的避難所。  到了彈藥庫之後,風雨似乎減弱了,我們把二張睡墊舖在略為積水的兩公尺見方 斗室裡,三個人蜷縮著,睡袋外再蓋著帳棚的內、外帳,以免睡袋也溼了。我倚在 牆角,腳還可伸直,睡意很濃,大夥兒就這樣或坐或半躺地睡去。 ◎研究站災情慘重  漫長的黑夜終於過去了,二十三日這一早卻一聲鳥鳴也都沒有,不知山上的動物 們如何渡過颱風夜。倒是多了幾位來自遠方的訪客,兩隻環頸珩和幾隻不知名的海 鳥,停泊於營地前草地上養精蓄銳,從牠們無力鼓動翅膀來看,應該也是飽受風雨 摧殘。  回到研究站,著實被眼前的景象嚇得目瞪口呆。研究站已經不像是個房子或工寮 了,像是荒廢已久的鬼屋,也像我記憶中的南海難民屋一樣,整個屋身傾斜,搖搖 欲墜。正面的牆都沒有了,只剩三張鐵皮單薄地趴著,從外頭可以一清二楚地看見 裡頭。門還在,卻被卡住打不開。屋頂上的雨布被掀到一角,露出散亂一片的芒草, 活像個爆炸頭一樣。屋前幾棵五十歲以上的老桃樹及梅樹,都被攔腰吹斷,旗桿也 垂躺在地上。樹上廁所的樹冠不見了,當然門、扶手、棧橋也都被吹掉了。第一次 有了「難民」的感覺,算得上是受災戶,讓人哭笑不得。  我們今天仍需要一個可以躲雨、睡覺的地方,但附近看來也無處可去了,到處都 是落枝,何時禍又從天而降也不知道。別無選擇地再次爬上屋頂,把被吹走的雨布 勉強拉回原位,起碼,這樣還可以讓我們避避小風雨。我們中午不到便鑽入睡袋補 眠了,但卻怕房子隨時會垮下來。我也考量著是否要試用對講機和外界溝通,但夥 伴卻提醒我可能會有誤傳的風險,若報平安變成「傳山難」,豈不烏龍!  下午四點的收音機,傳來解除陸上颱風警報和隨之而來的豪雨。趁著雨勢稍停的 片刻,我一人獨自外出探路。原本蓊鬱的森林,如今宛如剛遭逢世界大戰,樹冠層 的樹枝葉幾乎都掉落到地面上,橫七豎八的樹枝、落葉把地面鋪成一層毛茸茸的綠 色地毯。到大分吊橋的這一小段路上,行走不易外,而對岸也多了好幾處崩壁。日 據古道東段狀況最好的大分吊橋,如今橋頭的四根樑柱全都倒塌,吊橋扭曲成S形。 看著橋下混濁的滔滔洪水,我竟然不敢過橋。這是我第一次不敢走吊橋。  踏著沉重的步伐回研究站,我憂心忡忡,至此完全打消背鐵筒到新康的念頭。回 家是唯一的念頭,我思索著如何平安下山。  二十四日仍有豪雨特報,但雨勢稍減,雨時下時停;雲層卻仍厚,遠方的山總在 雲霧飄渺間。  早上趁著沒雨,把雨布上多餘的繩索解下來,預備回家的路上可能會派上用場。 夥伴們躺在略為傾斜的通鋪上看小說、雜誌,我則抄寫著那幾頁快爛掉的一百句英 文諺語。中午為了簡單起見,滷了一鍋燒酒雞,但沒有雞,只有臘肉、麵輪、木耳、 高麗菜乾,夠我們吃好幾餐了。  為了進一步確認回家的路況,我一人趁中午飯後再出去探勘;不想讓夥伴冒險, 於是告知若二小時之後我仍未回,再出去找我。我回到大分橋頭,這回我鼓起勇氣 跨向濕滑的吊橋橋板,橋下的水滔一如昨日,感覺就在腳底。我心想,若掉下去, 就什麼都「沒了」,命如此單薄,身邊之物又有什麼好計較呢!黑熊野外調查至今 二年又二個月,能讓我在進入尾聲之際有此醒悟,何嘗不是天外玄音。  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著,一塊木板的鐵釘鬆掉了,我一腳踩空,驚魂未定之 餘,趕緊把腳縮回。好不容易到了對岸,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道白茫茫的大瀑布,溪 旁還有幾棵樹根朝天翻的大二葉松,面目猙獰如屍骨一般。平常這只是一條小溪澗 而已!光望著這一條白滔滔的巨流,一片片的崩塌地,以及柔腸寸斷的古道,回家 的路將會比我想像的困難。  第一次這麼喜歡收音機;夥伴們躺在床上聽阿郎的八點知音時間,它讓我們暫時 忘了自己的難民身分,以及回家的路。目前為止,都還沒有聽到山羌叫、黃嘴角鴞 及飛鼠的夜鳴、或其他鳥鳴。除了有雨燕穿梭天際和來自海上的五位訪客之外,林 子好像廢墟一樣,靜的出奇。還好夜間還有幾聲蟲鳴,但天上沒有星星…… ◎朝思暮想的「碧力思」  二十五日的天空終於出現了一抹藍天,是上路的時候了。我們為原本僅需一至半 天的行程(大分-新康),準備了三天的糧食,還有繩索、鋤頭、鋸子,以及平常 下山不會攜帶的地圖。原先召喚我們至此的鐵桶陷阱,當然不背了,回家(山下的 家)是唯一的路。  我們好像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長期走出來的山徑,被東倒西歪的倒木、 斷枝遮蓋,無法辨識。路況相當差,每一步都得聚精會神,真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一路上不時得披荊斬棘、鑽洞、溯河、爬倒木、攀岩,無所不用其極的過關斬將, 不知道下一個難關又會在哪兒出現。到新康前的十號、九號橋還安在嗎?我們憑著 方向感,穿梭於這滿佈屍骸、令人驚心動魄的森林。此時歸心似箭,只要想到踏出 的每一步,都會縮短與家的距離,就顧不得所有的阻斷,奮不顧身的咬緊牙根向前 行。好不容易爬上多美麗的稜線後,沿途將陷阱上的踏板收起來,打算就此結束積 分為零的黑熊捕捉季。  下午兩點半,再下切一二十公尺便又回到多美麗的日據古道了。走在前面的夥伴 忽然停下腳步,煜慧說:「學姐,有熊」。  我趕緊拭掉眼鏡上積聚的雨滴和霧水,看到正下方的古道有一團黑影。半信半疑 的躡手躡腳走下古道,確定果真是我們朝思暮想的一隻黑熊。和我們的落湯雞窘境 相較,牠的毛色仍然乾燥閃亮,益顯尊貴,狀況看來十分的好。我鬆了一口氣。也 許是颱風豪雨過後,飢腸轆轆的牠,疏於防範,或者是颱風吹散了殘留於陷阱附近 的人味,讓牠誤判而失足。總之,地洞式陷阱最後還是奏效了。我們三個人就在熊 的前面,興高采烈地握手歡呼,而牠似乎一點也不在乎,遠遠地在一旁試圖掙脫套 在前腳上的套索。離開牠時,我們丟給牠一大塊醃豬肉。  這下得要趕回放置麻醉器材的新康營地,明天才能進行黑熊麻醉;另一方面也心 急如焚,如果器材被颱風吹毀了,麻煩就大了。  趕回新康營地已是天黑。又濕又餓的我們,趕緊檢查覆在倒塌雨布下的器材。煜 慧和我就在雨中抱著安然無事的個人日誌和野外記錄,興奮地跳了起來;麻醉器材 也都在。在雨中把雨布再拉架起來,勉強過個一晚應該沒問題。  二十六日一早,背起昨晚連夜準備好的麻醉器材,快馬加鞭往山裡走去,把下山 回家的事暫時丟給明天。上午十一點,我們抵達現場,雨絲不斷輕輕地從臉頰拂過, 四周已籠罩在雲霧飄渺間了。我帶著望遠鏡接近牠,看到套索完全套住整個腳掌。 牠顯得有點緊張,朝著我衝了幾次,發出威嚇的吼叫,再跑回到固定鋼索的那棵山 胡桃,爬到樹上,這是熊遇到危險時的典型反應之一。  部署麻醉任務後,我們三人趨前將牠包圍,牠的神色更惶恐了,一則想逃避這突 如其來的緊迫,拚命地躲向遠處角落,但也多次撲向手持吹箭逐漸靠近的我們,大 聲怒吼。不到十分鐘,兩支裝有4C.C.麻醉藥的針筒便戳在牠多肉的臀部上了,我 們立刻撤退,等待麻醉藥發揮功效。再幾分鐘之後,牠已一動也不動的趴在地上, 我們趕緊搭起雨布,掏出所有的麻醉器材,開始倒數計時的測量處理工作。  我原先估計牠約有九十公斤,但等到我和謝光明將牠奮力扛起時,才發現牠竟有 一百一十公斤,創下我們捕捉的新高紀錄,我趕緊再補上一劑麻醉藥。牠是十分健 壯結實的大公熊,體全長有一百六十公分,胸圍有一百零三公分,應該是隻成體( 後來的齒痕估算為八至十一歲),除了頭頂上有一小塊爛瘡之外,牠的身上沒有其 他傷痕。我們替牠掛上人造衛星發報器,測量外部形態,植入晶片,抽血,收集毛 髮及體外寄生蟲,最後與熊合抱照相,便算大功告成了。  走回營地的路上,我們討論著牠的名字,決定為這隻在冥冥之中,將我們從碧利 斯颱風魔掌中救出的熊夥伴,取名「碧力思」,取其孔武有力又聰明之意。這後來 成為唯一由我取名、非布農語的熊名字。  晚上九點,我剛剛在腰背上塗了擦勞滅,躺在睡袋裡盤算著明早下山的行程,此 時,中廣的整點新聞在說完中正大學四名失蹤的登山學生已自行下山之後,接著傳 來「黑熊研究小組三人失蹤純屬誤傳!」因為收音機聲音很小,夥伴正準備就寢, 他們對我的轉播內容大笑,半信半疑。這會兒大家睡意全失,等著接下來的十點新 聞,這回我們一起聽到「三名黑熊調查員也確定沒有失蹤!」煜慧嚴肅地問:「學 姊,搞不好是妳早上打對講機給南安(遊客中心),他們收到妳的訊號了。」我不 這麼認為。今早八點,我在停機坪打手機到南安,並沒有回應,所以根本不知是否 有人收到我的訊號,但我還是報告:「我們明天會下山!」  聽到自己平白無故被疑列為失蹤人口,感覺很奇怪。但話說回來,台灣山區通訊 不良,我們每次上山其實就算是「失蹤」了。事實上,此時也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實 際下落,勉強稱得算是失蹤吧。已是災後第五日了,我們也沒發現有人上來找我們, 說不定是上山的路也塌了。我的心理負擔更重了,暗自祈禱山下的親友不要聽到這 則新聞(但我錯了!),同時更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突破重圍,把隊員平安帶 下山。  躺在濕冷的黑暗裡,雨絲不時打在臉上。我們再一次回顧及討論二十二日颱風至 今的行程,我想取得大夥的共識。大家同意,我們已經在不耽擱任何時間的狀況下, 試著趕下山了。睡前,我再次說:「對不起,因為我的疏忽(沒帶收音機),才出 此狀況……謝謝你們的支持與配合。」 ◎歸鄉路迢迢  二十七日早晨五點二十分,天微昏,鳥未鳴,大家自動醒來,沒有人賴在睡袋裡。 我們打理營地,怕濕及貴重的東西背下山,把垃圾分類裝袋、可以吃的收起來,再 用雨布把營地所有的東西壓好。我在上路之前,用防水記錄紙寫了今天會下山的留 言--或許會有搜索隊飛進來找我們。我暗自祈禱:「下山的路上,絕對不能出問題!」 雖然心急如焚,但矢志三個人心手相連,預計今日走到瓦拉米。  這一路上盡是倒木及崩地,我們能鑽便鑽,能爬也爬,上上又下下。每跨一步所 需的能量,因為負重及崎嶇的路面,而較平常多出了好幾倍。我走在前頭開路,頻 頻想著何時可到家,但也說服自己不要去想會有救難的「海鷗」或「山青」出現, 得自己突破重圍;也只有安住自己,其他的事及人才會順利。  每走一步,便更接近登山口,而攜帶的食物和雨布也都足夠讓我們平安回家。心 念及此,步伐就更穩健了。我咬緊牙關,也試著欣賞著這一生應該很難再見到的奇 景。迎風面的樹林,只剩稀疏的葉片掛在禿枝上,殘破不堪,背風處的森林及山谷, 則益顯綠意盎然,整個山區就像是黃綠兩色相嵌的拼圖。  七號工寮(新崗)前的棧道被沖掉了,河道被沖刷成四、五倍寬,我們勉強過河。 原來半小時的腳程,這回整整花了二個小時。石洞的溪水雖然可以過人,但河床卻 被沖低了三公尺,我們得用繩索及扣環,把二十幾公斤的大背包及人依次吊下去, 三人再牽手渡河。遇到路坍,我們繞道;橋斷,我們渡河,沒有障礙可以阻止我們 的腳步。 ◎搜救小組準備了裝屍袋  下午一點,正在我最擔心的23K 崩壁的芒草叢中攀爬時,走在前頭的謝光明喊了 一聲,我以為又是路不通了。但隨後,我卻聽到其他的人語,原來是是玉管處的搜 救小組。我們走到前方一處較平坦的地方,卸下裝備。我接過半個月以來的第一顆 水果--香橙。  這已是搜救小組上山來的第三天了,不難想像該路難行,平常這只需一天半的腳 程。我們看來一點也不像是狼狽的落難者,讓他們有些意外。黃精進說,他們有準 備三個「裝屍袋」,他的玩笑是真的嚇著我了。他們看來比我們還興奮,爭先恐後 的告訴我們,山下的人為了我們的失蹤有多緊張(這也是我的擔心之一)。  據他們說,二十五日海鷗直昇機曾至瓦拉米地區搜尋,但卻因為不諳地形而半途 折返。當然,「海鷗」自此成他們心中很遜的代碼!玉管處自組搜索小組,派人砍 上山來。原住民大哥們激動的說,他們已計畫:如果找不到我們,無論如何也要攻 到大分。我為他們的義無反顧感動。大家輪流報告家裡的颱風災情。玉里的災情這 回是台灣首最,山下斷水又沒電。聽說林大哥因上回帶隊,傷口處理不當導致小腿 感染,所以許主任這回不讓他上山,他家的屋頂鐵皮被掀掉了幾塊;賴金德大哥在 溪邊的水田則變成了砂田……。我發現自己其實沒啥災情。  接著往瓦拉米的路上,大哥們全遠遠地走在前頭,沒有人特別照料我們,我和煜 慧相視而笑︰沒有被搜救的感覺!我們仍是自己背著重裝,只是不用擔心前面的路 況,危機意識至此解除。回家的路及時間不再是問號,回家的路真的不遠了!  瓦拉米到登山口的路上,正好是拉庫拉庫溪流域正面迎向碧利斯颱風路徑所在。 這一帶的森林受到強風的侵噬就更明顯了,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起枯黃而稀疏的墾丁 焚風林,突兀的樹梢上僅剩幾片零星的葉片苟延殘喘的飄盪著。我們即將回歸文明、 回到人群裡,而這兒的野生動物們,才剛剛要面對劫後餘生的苦難。  二十八日下午三點半,我們一行人便回到玉管處南安管理站。管理站許主任在很 高興我們平安回來,和我聊了一下之後,隨即忙著打電話,註銷營建署列管的「失 蹤人口」記錄。管理站員工及附近一些村民把我們團團圍住,為我們的歷劫歸來慶 賀。就當我在為研究小隊讓大家擔心而深感抱歉時,我看到大哥一跛一跛走過來。 我給他一個擁抱,他的表情沉重而嚴肅,看起來好累,並沒有我預期的笑容。他只 道:「平安就好,平安回來就好。」接著他把我從喧鬧的人群裡拉開,走到玄關的 水池旁,又抱了我一下,然後說「我真的很擔心,原來是要颱風走了就上山的(找 人),主任不讓我上山……」,說著說著聲音變哽咽了,眼淚滑落臉頰,我也跟著 落淚。我為這三年多來的患難交情,沒有白搭而感動。  我可以感受到他這幾天的壓力是如此沉重,他睡不好、夢到我們。「我夢到妳抱 著我一直哭、一直哭……第二天,我又夢到煜慧,她回來找我,一直笑。我就知道 你們沒事了。」「部落的人都問我,『熊爸爸,為什麼你沒有去山上找熊媽媽?』」 無言以對的我,給了他一個感激而深情的擁抱。  林大哥說今天是農曆七月鬼節的最後一天,待會兒我們得跟著他去拜拜還願。他 在颱風後的第二天,便去廟壇為我們祈福。我們遂買了一些水果到廟壇,師公拿著 香柱在我們面前喃喃的唸著,我赫然看到供桌上擺著我和煜慧的照片二張,更不可 思議的是,還是我和一隻被麻醉的大黑熊合照的照片!  林大哥不知道我們的生辰八字,所以拿照片替代了。他許的願靈驗了。 -- 阿竹 風過竹不留聲 -- ※ Origin: 台灣文化資訊站 ◆ From: h162.210.74.211.seed.net.tw -- 愛護森林 尊重生命 探索未知 體驗自然 -- Origin:《 成大計中 BBS 站 》[bbs.ncku.edu.tw] 來源:[140.112.40.109]